書里夾著他寫給她的那兩張紙條,它們成了她看書時的書箋,更是她生活中所有有白色月光夜晚的書箋。
一
那年3月,安羊離開了燦輝,來到水岸客居。
水岸客居是臨江的旅館,那幢樓是有些年月的,面相已顯老舊,她選租的天臺上的3間房,看起來更是簡陋。所以當安羊一次性付完兩年的錢時,善良的業主很驚訝,說那幾間小屋一直別無他途,就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安羊擺手,只說付清后圖個清靜,大事打電話,小事就不要再來打擾她就好。
安羊找人把房子簡單地裝修了一下,它們是真的矮小,尖頂處也只高3米,每間房約有9個平方,臥房在中間,左邊的用藍紫兩色的寬條紋布隔成餐廳和廚臺,右邊的改造成衛生間。
安羊是真的想過一種清淡的生活,在燦輝的城市里,在他的身邊,她已經眩暈得害怕了。雖然也曾以為那就是她想要的,只要生活富足愛情也就富足,可3年后方才知道,在有錢人那里,浪漫更多的是花錢買來的一種顏色而已,而在需要純粹感情的心里,那種顏色空落落的,似乎總也無法讓心著上它的艷麗。
她悄悄地離開,搬來這里,是想,自己或許需要時間,來徹底淡出在燦輝那里所寵養出的一些浮躁奢華,重新以一個清麗的面孔和一份清靜的心去面對生活,以及自己以后所需要的感情。
周末,安羊洗了床單,開心地把它們拎到小屋外用晾繩牽開了曬。她開始感覺現在的生活有些像肥皂泡一樣柔軟了,于是搬了涼椅放在被單和床單間,穿小抹胸和裙子躺在上面。陽光暖和,風很輕盈,她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她醒來,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他穿著藍色背心,側身坐在地上翻著書。安羊緊捂胸前,抓緊的卻是一件男襯衣,她尖叫著扔出去,慌亂扯下晾繩上的被單,把身上包得嚴實。
他竟嚇了一跳,騰地一下站好,竟也用書本去擋他的胸。有如女子一般羞澀的男子,怎么都不是壞人吧。安羊笑了。
二
他是德生。他把手里的書卷了又卷,慌張地解釋說他只是見陽光好,想上來看看書,然后看到她,覺得她會受涼,所以就用他的襯衣給她蓋上。
安羊沒說什么,她進屋去套了開衫,理好頭發,沖了一杯茶出來遞給他,什么也不說便又進屋了。她的安靜,不僅是用一杯茶謝他的善意之舉,更多的是,她向來尊敬喜歡讀書的人,因為燦輝是,她也是。
傍晚時分,安羊開門出來,低頭看見門口的小凳上放著那個玻璃方杯和他手里的那本書。她拿起書隨手翻了翻,英文版的,作者很有名。
他果然不俗,她的心立即像4月雨天后的土地一樣,綠嘩嘩地長出充滿好感的草。
第二天下班回來又見到他,還是拿著書迎著樓頂的江風在看。她和他同一時間,一個說謝謝茶,一個說謝謝書。他們不由得都笑了,便倚著欄桿聊,他是水岸客居的住客,來這里度假。
這幾乎是安羊來這里后,第一次同生人講話,她也奇怪自己,那天連對業主上樓來都提前聲明拒絕,有一次有個服務員說上來找東西她也生氣得立刻打電話給業主,協議上說清楚了的,她租的不只是3間房,是整個樓頂。為何兩次在這里看見德生,她卻不認為他是侵犯?
這晚,看到燦輝的電子郵件,問她躲去了哪里。安羊心里一陣疼,她匆匆地關了電腦,努力去想別的,回頭時望見那本書。捧著了,卻又猶豫了,終于還是沒有仔細地去讀。小說里,怎么可能沒有愛情?一旦讀到,怎么可能不去想自己?
三
不知不覺時間過了一個多禮拜,這天,安羊在樓下站臺等公車,看見德生沿著江岸晨跑,薄薄的晨光中,那個身影仿佛比藍天還藍。
她正要揮手向他打個招呼時,車來了,她只好上車。車上沒有空位,她有一點失落,轉過頭看窗外,德生竟然在車窗邊看著她笑,車緩緩啟動,他也隨車漸漸加速,這樣的德生,突然就讓安羊心里生出疼來,疼著疼著,心里卻又是一片藍。
在他終于跟不上時,安羊下車了,她微笑著對跑向自己的德生大聲地說,你可以幫我請假嗎?
她也說不清為什么,她突然不想去工作了,就想有個人陪著走一走,好像要在平淡的歲月里留住一點什么。
德生陪著她走了很遠的路,那一段時間,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兩個人像瘋起來的少年,邊走路邊唱歌,從記得最年久的那一首開始,一直唱到現下的流行,到最后,又從現下流行的一直唱到最古老的那首去。
已是下午,吃過飯后,她說想要休息了,德生便一直把她送到小屋門口。等她飽飽地睡足一覺醒來,有同事發短信問候她身體不要緊吧,你男朋友幫你請假時,說你高燒得說不清話了。
安羊看了直笑,難怪打電話時德生要跑到一邊不讓她聽到,回來時還掛著一臉的擔憂。
看窗外,已天黑,她起來去廚房做吃的。來到外面,看到晾衣繩上飄有小紙條,她取下一看是德生寫的:安羊,那天下午你睡著了,我偷偷地吻過你的臉。
安羊捧著紙條,心里纏得像一團棉線,理不清。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已經越來越喜歡擁有這處小房子的感覺,這個不到3。平方的房子,在300多平方的天臺上,多像一個纖小的女子,安然地躺在一份寬厚的幸福里。
四
例會上,老總說公司準備在北京辦分區,要從各部門抽一些人先過去考察一下,后天就去,名單里有安羊。
安羊慌亂了,北京是她下了好大的決心離開的地方,她曾一再告訴自己,從此不要再以任何理由去接近它,而現在有不可拒絕的理由要去,那么她一定得找個必須回來的理由。
晚上,她去找德生。她拿了那本書,她想問問還有哪些作品他喜歡,她會說她后天就要去北京,如果他需要,她可以幫他在那邊買書。
是的,幫他買書是其次,她最主要的是要告訴他,她要離開3天,然后她想聽到他說,他會等她回來。
德生不在房里,她抱著書,在長長的走廊里徘徊。有那么一種感覺迅速而稠密地聚積在心里,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德生的原因多一點,還是需要一個回來的理由多一點。
德生回來了,看著他的背影,安羊的眼睛濕潤了。德生沒有進自己的房間,沒有看到坐在走廊另一頭的她,而是順著樓梯直接上了小房子,他的手里還提著本地有名的潘婆婆粥鋪的外賣紙袋。
那顆不安的心突然就變得平靜安祥,像空曠的天臺上灑下的星光一樣。安羊明白自己了,那個回來的理由就是她和德生已經在悄悄地相愛。
她追上去,被他看著吃完了粥。然后在兩個小時的聊天中,她剛才在心里默念的話一直沒說,只是送他下樓時,看到他就要在樓梯拐角轉身時,才倚著門說,德生,后天我要去北京了,那本書等我回來還你,好嗎?
德生點頭,看著她笑。
這一夜,安羊睡得無比安靜。醒來后她知道,在愛里,原來什么都不可怕,即使是重踏傷心之地,即使會見到傷心主人,因為她的愛在這里,歸來的心比什么都來得迫切而熱情。
五
安羊帶著一顆飽滿的心回來了,下飛機時已是晚上,沒想到離開北京時,那里還是殘陽如血,這里卻剛剛下過大雨,把天氣洗得像早春,有些涼。
安羊的心里卻是多么的暖。她的電話在北京吃飯時不小心丟了,她無法告訴德生來接她,她很著急地往水岸客居趕,她迫不及待地要見德生,告訴他,離開的這幾天,她終于看完了那本書,但是內容她還是沒記住,因為書里面,每翻一頁都有一個德生,他是那么真實地浮現在她的眼前,她要說她愛他。
她還想坦白地告訴他,關于自己和燦輝的故事,她想對他說,因為過去的傷痕太重,她怕自己愛不起,但是這次北京之行,她釋然了,因為她特地去見了燦輝,她的心沒有多么的不安靜,反而,她從那一刻起無比想念的是德生,所以她對燦輝說,德生在等著她。
那場雨應該是下得很大吧,天臺的地面被洗得很干凈似乎可以嗅到水泥的味道。安羊放下行李,特地換上在北京買的藍色裙子,因為德生喜歡藍色。
當她漂漂亮亮地下樓去找德生時,小屋的門設關上,透出的燈光讓她看到門坎那里有一堆的煙頭,它們因為吸了雨水變得雍腫,躺在那里期待著陽光。
安羊來到天臺上,她不安地抬頭,看到晾衣繩上果然用木夾夾著紙條。瞬間,她哭了,她不知道德生在那上面寫過什么,雨太大,上面的字跡被雨水浸濕,然后所有的顏色都洇到紙里,紙變成了藍色,字卻沒有了。
再去樓下,德生果然退房了。
六
安羊找業主重簽租房合同,要把2年改成5年。
每當有月色的夜晚,安羊便泡一壺茶,然后披了衣服,站在天臺上看月光。月光清淡而安祥,像她記憶里有關德生的那段故事一樣,默默地繞著一顆心旋轉又旋轉。
每每困了進屋去,茉莉在玻璃茶壺里盛開,茶已涼了,但小房子里充滿茉莉的香氣。
這么長時間以來,安羊一直沒去找德生,也沒弄清他離開時紙條上寫的是什么,她知道那一定是為愛寫下的。回來的第2天,她去查自己的電話記錄,發現電話丟了后,自己的號碼和德生的號碼有過很長時間的通話。不久,燦輝因為心里不安和知道他再也無法挽回安羊,便對她坦白,說他在聽到她說愛上德生的那一刻起,他突然變得絕望,所以趁她去洗手間時,拿了她的手機,與德生談判。
燦輝這最后的敗筆,讓她連懷念他的理由都沒有了。只是從此,她的一顆心變得更加寂靜,寂靜得只知道在老地方等候德生,因為他的書還在她手里,而書里夾著他寫給她的那兩張紙條,它們成了她看書時的書箋,更是她生活中所有有白色月光夜晚的書箋。
她相信,只要書箋在,看書的人總不會忘記曾經留念到哪里。
編輯 彩 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