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 2006年度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創辦的格萊珉銀行已經向240萬個孟加拉農村家庭提供了38億美元的貸款,他所領導的這種小額貸款消除貧困運動席卷全球,正被100多個國家復制。世界銀行的首要目標也是與世界貧困作斗爭,但尤努斯在其自傳《窮人的銀行家》一書中表達了對世界銀行相當的不滿,并拒絕與它合作。本刊摘錄了這些內容:

“我從來沒想過如果我是世界銀行總裁的話,我會做什么。”尤努斯很冷靜地說,“但是我想我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總部搬到達卡(孟加拉首都)。”如果說世界銀行的首要目標是與世界貧困作斗爭,那么在尤努斯看來,這家銀行就該搬到一個最貧困的地方去。
在尚未創辦格萊珉銀行時我就對在孟加拉的國際援助機構提出過批評,我批評的最嚴厲的、也是現今最具影響力的一個機構,就是世界銀行。這些年來世界銀行與格萊珉有過那么多斗爭與不合,以至于一些評論員稱我們是“拳擊對頭”。世界銀行里總還有些人懂得小額貸款是怎么回事,但由于風格迥異,多年里我們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干架上,而不是互相幫助。
在1986年世界食品日的電信會議上發生了一次公開的沖突。世界食品日美國委員會的全國協調員帕特麗夏·楊(Patricia Young),邀請我和時任世界銀行總裁的巴伯·科納布爾(Barber Conable)作為專題發言人,一起出席向三十個國家進行同步衛星轉播的電信會議。
我并不了解電信會議是怎么回事,但我接受了邀請,把它看作一個可以闡釋我的觀點的機會。我認為,貸款的權利應被視為一種人權,貸款能夠在全球擺脫饑餓方面起到一種極具戰略性的作用。
我并沒有打算去和世界銀行總裁吵架,但科納布爾說到世界銀行向孟加拉的格萊珉提供了經濟援助時,令我惱怒了。我認為我應該糾正這個錯誤的信息,于是很有禮貌地插話說,世界銀行并沒有做過這樣的事。科納布爾不予理會,又提到是世界銀行的貸款幫助了格萊珉。這次我堅決地反駁了他。科納布爾對我的抗議置之不顧,繼續重復說世界銀行向格萊珉銀行提供了經濟支持。我認為我應該對衛星電視的觀眾們澄清事實。我們這些格萊珉銀行的人從來沒有想要也沒有接受過世界銀行的資助,因為我們不喜歡那家銀行的行為方式。他們的專家顧問經常會插手接管他們所資助的項目,在項目被納入他們的運作方式軌道之前,他們是不肯罷手的。我們不想要任何人來干預我們的體制,或是來吩咐我們如何行事。實際上,就是在那一年,我們的確拒絕了世界銀行的一筆兩億美元的低息貸款。我還告訴科納布爾——他正在喋喋發表關于要雇用世界上最佳干才的議論——雇用聰明的經濟學家并不一定能轉化為有益窮人的方針和項目。
我發現,多邊捐助者的扶貧方式非常令人不知所措。我可以舉我在菲律賓的內格羅斯島(Negros Island)的經歷為例。1989年,為了應付島上不斷加劇的兒童營養不良,啟動了一個名為“完善”(Dungganon)的格萊珉復制項目。幾年以后,“完善”項目的創建者塞西爾·德爾·卡斯蒂略(Cecile del Castillo)博士為了擴展她的項目向聯合國的一個機構申請款項。那個機構于是派了四個使團來對她的提議進行調查,在機票、食宿和專家費用等方面花了成千上萬美元,然而,由于復雜的官僚原因,那個項目根本就沒有得到一分錢。換言之,專家審查花費了將近五年時間并浪費了許多寶貴的資源,而島上那些貧苦的居民未能得到任何一筆由這個機構所援助的小額貸款。我忍不住評論道,如果那個內格羅斯項目能得到等同于聯合國使團的花費的款項的話,就夠援助好幾百個貧困家庭了。
咨詢業的興起嚴重地誤導了國際捐助機構,形成了一種假設,即接受捐助的國家在確認、準備和項目實施的每一步都需要有人指引。捐助者和顧問們對所援助的國家頤指氣使,那些顧問甚至常常會扼殺受援國家的能動性。這些受援國家的官員與學者會迅速認可捐助者文件中提到的那些數字,盡管他們很清楚那些數字并不正確。

當格萊珉在1986年向世界銀行清楚地表明不會聽任其干涉我們經營的立場之后,該銀行決定試圖在孟加拉建立其自己的小額貸款組織,采用我們的方法并結合其他一些小額貸款項目的方法。我認為那是完全不實際的打算。最終,孟加拉政府采納了我們的建議,拒絕了世界銀行的提議,但是世界銀行并沒有從這件事中汲取教訓。反之,它將被拒建議書中的“孟加拉”涂掉,轉手又把它提交給了斯里蘭卡政府。
與世界銀行之間的令人不快的交往經歷,促使我盡可能地去了解其他發展機構。我越來越清楚地觀察到,多邊援助機構有大把可發放的錢,在各個國家發放的數額都由官員們來決定,官員們發放出去的錢越多,他們作為貸款官員得到的評級就越高。因此,捐助機構里的年輕而有野心的官員們會選擇一些價錢最大的項目。隨著巨額的款項的移動,他們的名字也在升遷的階梯上向上移動。
在我這一行里,我經常目睹捐助機構的官員們在孟加拉不顧一切地將大筆大筆的錢發放出去,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幾乎會不惜任何代價,包括直接或間接地賄賂政府官員。例如,他們會去租住政府官員所擁有的昂貴的新房子,或是以官方研討班和會議為幌子,邀請官員們參加海外誘惑之旅。顧問、供應商和潛在的承包人則常常為這個賄賂機制提供方便,說到底,他們是捐助者資助的項目的最大受益者。
據孟加拉的一個研究機構估計,在過去26年內所接受的300多億美元的國際援助中,75%并沒有用在孟加拉,而是被花費在設備、用品和來自捐助國本身的顧問身上。大多數富有國家的外援預算主要用于安置本國人就業和銷售本國的商品,扶貧只不過是一件順便捎帶的事。用在孟加拉的那25%,通常是直接進了當地的供應商、承包人、顧問與專家這一小撮人的腰包。這些錢大部分都被這些精英用來購買外國制造的消費品,根本無助于我們國家的經濟或勞工階層。人們普遍認為,捐款的大部分最后都變成了那些幫助做出采購決策和簽訂合同的官員與政客們的酬金。
所有受援國家的情況都大致相同,其援助的總額為一年500億到550億美元。援助的項目制造出大量的官僚機構,它們很快就變得腐敗、低效、虧損累累。當今世界所鼓吹和倡導的是市場經濟與自由企業的優越性,而援助款項仍源源擴充著政府的花費,往往與市場經濟的利益相悖。
大部分外援資金都被用于建造公路、橋梁等等,意在“以長遠利益”幫助窮人。然而,得到此類援助絕大部分利益的,只有那些已經富有的富人。在窮人變得更窮的同時,外援卻成了一種對權勢者的慈善。如果援助欲對赤貧者的生活產生什么影響的話,那么就必須重新制定其路線,方能使其更直接地送達窮人家中。
我相信,必須設計一整套具有新目標的全新扶貧方法。事實上,所有開發援助都應以直接消除貧困為目標。開發應被視作一個人權問題,而不僅只是一個增加GNP的問題。在國家經濟好轉時,窮人的狀況不一定就能得到改善,因此,應該對開發重新定義,其定義應只是指底層50%人口人均收入的可測量的正向變化。
有一天,一個美國記者向我找茬,對我無數次地公開指責世界銀行之類的“開發援助”組織而非常惱怒。像許多人一樣,他認為世界銀行是一個慈悲高尚、努力付出而不求報償的機構。他舉起麥克風,用一種挑戰的聲音說道:“除了總是那么挑剔批評,你能不能給我講講,如果你是世界銀行的總裁,又會采取什么實在的措施呢?”
“我從來沒想過如果我是世界銀行總裁的話,我會做什么。”我很冷靜地說,“但是我想我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總部搬到達卡。”
“那又究竟是為什么呢?”
“噢,如果像劉易斯·布萊斯頓(Lewis Preston時任世界銀行總裁)所說的‘世界銀行的首要目標是與世界貧困作斗爭’,那么在我看來,這家銀行就該搬到一個最貧困的地方去。在達卡,世界銀行將被人類的苦難與赤貧所圍繞。設身處地于問題之中,銀行的官員們或許能夠更迅速更現實地解決問題。”
那個采訪者點點頭。他看上去不像開始時那樣激動了。
“還有,如果總部搬到達卡的話,這家銀行的5000名雇員中肯定有許多會干脆拒絕來。達卡可沒有活躍的社交生活,也肯定不是一個世行銀行家愿意選擇在那兒養育兒女的地方,我想,那會導致許多人主動要求退休或改變工作。那將有助于達到兩個效果:首先,順勢排除那些并非致力投身于向貧困宣戰的人;其次,能夠削減費用,因為達卡的薪酬會遠遠低于華盛頓特區的昂貴標準。”采訪就此結束。
作者:穆罕默德·尤努斯
出處:《窮人的銀行家》第八章(三聯書店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