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徽失敗了,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幾乎要癱瘓。今天宣布的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是呼聲最高的省財政廳副廳長候選人,這是大家公認的,但是誰知道會節外生枝,從國家財政部派來了一個各方面條件不比他差的年輕人。而且他的研究室主任職務也被人占據了,因為所有人都認為他必然會得到提拔,他也已承諾了自己的副手。那人平時對他俯首帖耳,格外尊重,他極力向領導推薦,使其很快就得到了任命。這下好了,他被可有可無地掛了起來。領導找他談話,安慰他說年輕人還有很多機會,但這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官樣話,他心里可不這樣想。他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姿態,接受組織的安排,暫時做一個調研員——這通常都是用來安慰即將退休的老同志的位置。以前他在心里總是對這個位置上的人充滿鄙夷和同情,但是今天輪到他了,可是他才34歲啊。他精明能干、才華過人,被譽為本省財經界第一才子,但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妻子無法掩飾也不愿意掩飾自己的失望,喋喋不休地帶著明顯的羨慕嘮叨著熟人的丈夫如何如何升了官發了財,完全忘記了她為了當好未來的高官太太所做的溫良恭儉讓的修養訓練。對她的所有嘮叨,他都不置一詞。他曾經是個幽默、開朗、妙語連珠的人,在朋友圈子里他的機敏是出了名的,每次酒桌上的斗嘴都以他的勝出而告終。但現在,他只有沉默,長久的沉默。他的持續沉默終于令妻子感到了不安,擔心他心理上會出問題。她害怕了,發現他甚至對她的身體也失去了興趣。她的漂亮是他的驕傲,是他成功的標志之一,“醉臥美人膝,醒握天下權”是他的夢想,他最喜歡帶著她出入各種公開場合,不動聲色地炫耀他的魅力。以前他是個性欲旺盛的男人,她甚至懷疑他對自己身體的過分狂熱是否是一種病態,但現在他碰都不肯碰她一下。她主動投進他的懷抱,他也只是敷衍般輕描淡寫地擁抱一下而已。
他們沒有孩子。妻子太追求完美了,怕生孩子會令自己的身材走樣。他則無所謂,孩子將來能否令自己滿意是一個未知數,具有不可掌控性。對于自己難以決定的事情,他寧愿放棄。這也是他對漂亮的妻子表示寵愛的一種方式。
她很擔心,許多女人都是以嫁人為主要職業的,其他的社會身份都是兼職,她也不例外。她不能讓自己的丈夫自暴自棄下去,但她竭盡所能也無法重新喚起他的熱情。
幾天后,在餐桌上,周徽悶悶地說:“省委組織部打算派幾個處級干部到縣里去掛職兩年,我報了名。”
妻子驚愕地瞪大眼睛:“那你豈不是更沒有機會了?那簡直就是流放!”
周徽明白妻子的失望,但是他已經不在乎了。女人是花,是需要感情、金錢、地位來滋養的。他無法接受自己不但無法帶給她所期望的榮耀、權力和地位,而且連最基本的男人的功能也喪失的事實。他不愿意在她的哀怨、嘆息甚至抱怨中生活。他必須走,不管什么地方,他要走得遠遠的。
二
他很快就被派到一個貧困縣掛職做縣委副書記。這個小縣只有四十多萬人口,交通不便,貧窮落后,山區占全縣面積的近三分之一,甚至有些地方還沒有通上電。但縣城還不錯,和別的縣城一樣,當地政府都喜歡把粉擦在臉上。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他是懷著被流放的心態去的,就像古時候的士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心里沒有熱情,只有無邊的冷漠。他心想,我并不拿縣財政的工資,也犯不著為沒有替他們賣命而慚愧。
周徽對自己并沒有明確的規劃,他只想在這里尋求心靈的清靜。他在縣委常委會上表示,自己不熟悉工作,也不要求多分工,主要以學習為主。縣委書記對此很高興,分工就意味著分權,別人都嫌自己分管的工作不多,他不要求多分工當然好。“那就把科教文衛給你吧。”縣委書記說。他點頭說好。他知道,在縣里,科教文衛的工作主要在政府那邊由副縣長承擔,他只不過是應景出席會議參加一下活動而已。但他寧愿清閑。他甚至計劃重新撿起書本回到學校里去,讀個博士學位,然后找個學校教書去,清清靜靜地度過后半生。
分工少,所以時間就多。別的常委們都滿面紅光、精神抖擻地忙得不可開交,縣委機關領導餐廳里幾乎看不到別的常委的影子。別人都在忙于應酬,只有他以酒精過敏為借口,推掉了本來就不多的飯局,在冷冷清清的機關餐廳里嚼他的一日三餐。
既然仕途無望,干嘛不重新回到校園做一個清心寡欲的學者呢?他甚至已經想到妻子可能會因此對他徹底絕望,那也由她去吧,還給她自由,讓她追尋更加光明的前程和幸福去吧。女人的美麗是需要足夠的金錢、名譽、地位還有愛情來滋潤的。沒有這些,女人的美麗就會枯萎。妻子就是這樣的漂亮女人。讓她繼續美麗去吧,哪怕是在別人的花園里。
不久,在縣領導餐廳里,他遇到了一個很年輕的叫林曦的女人。她是從北京的一個科研機構選派來的博士服務團成員。聽說市委組織部本來是想把她留在市里的,但她自己強烈要求來到這個偏僻的小縣,目前在政府那邊掛著縣長助理的頭銜,并沒有什么很具體的工作。她是研究天體物理的,對基層的工作一竅不通,來到縣里也的確派不上什么用場。據說這女人大有來頭,縣委書記對她也非常客氣,特意吩咐縣委辦主任在生活上對她格外關照。當然,也正因為大家的客氣,顯出她與大家明顯的距離。林曦的臉上總是掛著高貴的微笑,對所有人,包括餐廳的服務生。
由于他倆是所有縣領導當中最經常出現在餐廳里的,所以慢慢地就熟了起來,從剛開始的見面點點頭,到后來的互相攀談。可能是由于相似的處境吧,在別人眼里他們都是外來的,到了一定時間就會走的,他們是不屬于這里的客人。慢慢地,他們發現對方和自己在許多方面都持有相同的觀點,漸漸距離就近了些。一開始他們都不好意思問起對方為什么到這里來,當然大多數人到基層掛職是為了提職前的鍍金。他當然不是,她也不是。她明白地說自己不喜歡政治,她對廣袤的天空更感興趣。她的抽屜里放著美國一家研究機構的邀請函,但是為著自己心底的一份隱情,她來了,來祭奠她逝去的愛情。在讀博期間她愛上了一位同學,他來自于這個縣的一個小山村,他的刻苦和聰敏令她驚服甚至崇拜,可是在畢業前夕,他由于過度勞累而猝死。她非常傷心,就來到這個縣里。她去過那個村好多次,每次都會在他住過的那間房子里待一會兒,回味兩個人在一起的細節。周徽說自己是流放來的,打算在這兩年里好好讀些書,為將來離開政治做好準備。
林曦說:“無論如何,多讀些書是有益的。其實在中國搞經濟,與政治是無法分開的,首先就得了解農村,三農問題是制約中國經濟發展的瓶頸,農村的發展是這個泱泱大國發展的基礎。你能夠到農村基層來工作,做一些深入調查,掌握第一手的資料,會比在書齋里翻閱資料有價值得多。你為什么不選擇一個發展農村經濟的課題呢?中國的經濟學家關在書齋里的多,而關注民生的經濟才是真正有用的經邦濟世之策,才是真正的學問。”
周徽吃驚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人,不能不承認她說的有道理。
三
他開始熱衷于沉下去搞調查,除了例常的會議、活動,可有可無的事情他盡量不摻和,每天由司機陪著轉小縣的溝溝坎坎。司機顯然對這樣的活動不熱心,何況周徽終究是要走的。司機大約相信從他這里撈不到多少好處,所以就若有若無地表現出不滿來。周徽倒也不計較,干脆給司機放假,自己騎著自行車走了全縣的十幾個鄉、百多個村。
調查越深入,周徽越感到吃驚。縣里的財政狀況遠遠不是每年報上去的他在財政廳里所掌握的那些數字,財政虧空已經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僅僅是政府拖欠門前賣水果的老劉的水果錢就有幾萬,老劉每年都要找到縣政府辦公室討要幾次,每年也都能結算一點,但是沒有辦法,新賬疊著老賬,一年年向上增加。政府辦主任只管將眼前的事情應付過去,至于以后這些賬怎么清是下一任主任的事。說起來,縣政府欠的賬多了,餐飲費、水電費、文印費、賓館住宿費,沒有哪樣不是欠著的,反正縣政府是大家的政府,欠著就欠著吧,虱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誰敢不賒賬給政府。
“那終究還是要還的吧。”
“哈哈,還!怎么能不還?不過讓下一任主任作難吧,我還能干幾年?”
“那可就影響了政府的形象。”他心里想著沒敢說出來。
辦公室主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以他50多歲的閱歷,什么事都是看得開的。他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了,對這位外來的副書記不畏懼也不輕慢,說:“書記啊,基層的事情不比上邊,較不得真的。”
正說著,辦公室主任的手機響了起來,“好好好,是市里來檢查啊,哪位市領導?好好好,認真接待,我馬上安排。”辦公室主任接完電話,回過頭來對他說:“你瞧,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四撥客人了,哪個都不敢得罪,我得馬上去安排。”邊說著,他又撥通了電話:“小李,到門口老劉那兒挑幾樣水果回來,要好的,最新鮮的,能拿到進口的更好。”
周徽接到辦公室電話,說是要開書記辦公會,研究招商引資問題。據說是因為縣委書記剛剛在網上看到外地的經驗,要發起“回歸工程”,號召本縣籍的在外民營企業家回鄉辦企業。市里壓下來的招商引資目標一年比一年重,在這鳥都不愿意落腳的地方,又沒有工業基礎,招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目標一級壓一級,但到了年底,任務總能超額完成,其中的水分其實大家都清楚,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許多縣區水漲船高的招商數字只不過是數字游戲,僅僅從銀行的賬面上過一下罷了,糊弄過了關就又返回去了。這些從這里走出去、手里頗有幾個錢的民營企業家還是愿意幫家鄉父母官們這點忙的,不就是轉一下賬嘛,所以每年本縣也是招商成果豐碩,只是多年過去了卻看不到招來的項目究竟落在哪里。
縣里每天喧囂著要上新項目,以大項目帶動經濟大增長。為爭取到大項目在本地落地,縣座要求各部門加大“跑部進京”力度。要爭取項目爭取資金首先就得和上級部門搞好關系,要不惜血本,說白了就是拿國家的錢比闊氣。對此雖然以前已經有所耳聞,但是真正在基層聽了那些為爭取項目而在各級權力部門扔錢的事,周徽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這些掌握著項目和資金流向的部門權力太大了,大量的國家財富都流進了他們的口袋。從一定程度上說,在基層所謂能跑來資金和項目的能人就是在比誰的膽子更大,誰花公家的錢更利索。的確,一些項目跑來了,但項目落地要占用大量的耕地,而政府為了留住人家慷慨承諾無條件提供,導致補償農民的占地款遲遲不能落實到位,近郊越來越多的失地農民種田無地、就業無門、生活無著、保障無份,三天兩頭集結上訪,圍堵縣政府大門。政府機關也已經司空見慣,大不了把上訪農民所在的鄉鎮政府負責人叫過來訓斥一頓,責令他們把人領走。至于他們怎樣作難,縣里不再關心。
這能算是社會主義新農村?這就是縣委常委會上屢屢談到的科學發展觀、正確政績觀?周徽心里涌動著一名士子對社會的責任,從經濟學角度對這些現象進行了深入思考,撰寫了一些調查報告記述自己的感悟。他的文章在經濟學核心期刊發表后,引起了學術界廣泛的關注。
周徽得到的最早的祝賀來自林曦。他邀請林曦來到他的住處,他們聊了很久。他沖動地抱緊了林曦,卻被她委婉而堅決地拒絕了。林曦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這里不屬于我們,僅僅是你我的驛站。我們猶如兩顆行星,在各自的軌道上偶然地交錯,以后會各奔前程,你會回到你以前的生活,我也會。”送走林曦,周徽回到自己的住處,看見地上有一枚小玉墜。這是林曦遺落的。他把它攥在手心里,涼涼的,是一個小小的晶瑩剔透的彌勒佛,正溫和地沖他笑著。
四
不知道是否因為那些頻頻發表的文章引起了領導的興趣,他重新進入了組織部門的視野。有小道消息說,省里計劃安排他到某個地級市擔任常務副市長。
省委組織部很快就通知周徽到省城談話。顯然,這是安排重用的前奏。這次談話點燃了他重返政壇的希望。剛剛走出省委組織部,他就接到了消息靈通的妻子打來的電話,她熱情洋溢地要他回家一趟。回到家,面對餐桌上豐盛的菜肴,他感到了妻子難以抑制的興奮。他知道她對自己又重新開始了規劃,這次提拔讓她重新看到了希望,他們的合伙經營會出現新的生機。餐桌上,她滔滔不絕地規劃著他們美好的未來,如今是副市長,下一步是市長、市委書記……周徽也感覺到了心頭的蠢蠢欲動,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安于平淡的人,他很了解自己,就像林曦說的那樣,他有著滿腔的熱血和與生俱來的野性活力,他需要狂野的宣泄與征服……
這段時間周徽很忙,他差不多恢復了以往的旺盛精力,天天穿梭于各機關各領導辦公室之間,匯報、請示、溝通,他口若懸河地在領導面前展示自己。在掛職總結里,他的基層社會調研成果被他濃墨重彩地渲染著。正是這些文章與當前的形勢和政策吻合,發表后引起了學術界和領導層的關注,尤其是經濟界評價很高,他因此得以重新進入領導的視野。他恰如其分地表現著自己,感謝領導和組織為他提供的這次珍貴的到基層學習鍛煉的機會。他比一年前的他自信、成熟、穩健、干練多了。他不再狂妄,顯得更加腳踏實地。
周徽赴任之前,又回到那個貧困縣,最后一次作別自己曾經的流放地。他聽說林曦在他離開的那幾天已經走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出國。
妻子恢復了以前的溫順柔弱,重新成為依在他身邊的小女人。她跟著他來了,來幫他收拾東西。這里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她驚訝于自己挑剔的丈夫能在這個簡陋的地方生活一年多。她終究是女人,具備所有女人的敏感。她看到了枕下的那只小玉墜,男戴菩薩女戴佛,這應當是某個女人留下的,她心里有點不舒服,但僅僅是一剎那,她轉而釋然。就當是自己養的寵物在外面撒了次歡吧,男人偷嘴也算正常,終究還是得回到家里來。和即將得到的副市長夫人頭銜相比,這點小小的不快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終究是個有教養的未來市長的太太。她不動聲色地將那只精美的小玉墜藏進了自己的口袋,裝做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她會把它毀掉,一切都結束了!丈夫的流放會隨著他離開這里畫上一個句號,這里的一切痕跡都會從他的記憶里抹掉,那個女人也不例外。而她,才是他唯一的妻子。對于男人來說,功成名就比什么都重要。
周徽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只玉墜。也許這也是天意吧,他想。漸漸地,他連林曦的五官也不能憶起,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她已經走得很遠。也許,從此她會永遠從周徽的記憶中消失,如鳥兒飛過天空,不留下任何痕跡。
(摘自《雨花》作品原題為《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