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屁股”上的文化大觀

美國是所謂“車輪上的國家”，出門離不開汽車，多數家庭擁有兩輛以上的汽車。與此同時，美國人又是出了名的愛表達自己。兩個特點疊加，就產生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汽車成了美國人表達自己的一個重要載體，很多人喜歡在自己的汽車尾部貼上各種內容的不干膠貼條(英語叫bumper sticker，保險杠貼條)。當你在美國開車時，汽車尾部的這種“車屁股文化”，不僅常常讓人莞爾，有時還讓人思考。

在中國國內，我們偶爾也會看到汽車車主在汽車尾部貼上“別吻我”，提示后車保持車距;或是奧拓車車主風趣地貼上“奧迪是我哥”等等。不同的是，美國的“車屁股文化”要比中國普及，以我居住的大華府地區為例，大概有1/10以上的汽車尾部，都貼有不同的貼條。更重要的，這里“車屁股文化”的內容也要豐富得多，涉及政治、宗教、個人愛好等等。

黃絲帶:期待愛人早回家

黃絲帶可能是在美國最常見的一種汽車貼條。在美國文化中，黃絲帶表示期待自己所愛的人早日回家，特別是戰場上的親人平安歸來。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后，汽車上的黃絲帶驟然增多。大華府地區除了本區有子弟奔赴戰場之外，也居住了很多聯邦政府雇員，特別是五角大樓工作人員，對戰爭和軍隊的關注程度比較高也很自然。黃絲帶上面一般還會印上“支持我們的軍隊”。有時候，人們也會使用紅白藍三色（美國國旗的顏色）的絲帶表達相同的意思。美國社會的主流觀點是，對戰爭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看法，但是必須支持為國效忠的子弟兵。讓人感嘆的是，美國輿情對伊拉克戰爭的看法已經完全逆轉，四年前的豪情不再，汽車上漸漸被雨水沖刷褪色的黃絲帶，似乎在回應著當下的主流聲音:“支持我們的軍隊，所以請讓他們回家。”

不過不管怎樣，黃絲帶代表的是美國人的愛國情懷。美國是一個愛國主義情緒非常強烈的國家，人們從不吝于表達自己對國家的愛，也不會有人把表達愛國之情看成過于“政治化”的行為。另外一種很常見的貼條是美國國旗，下面寫著:“上帝保佑美國”，或者“團結就是力量(United We stand)”。類似的還有，“我驕傲我是美國人”，“謝謝你，老兵！”等等。除了在比較普遍的意義上表達愛國情緒之外，人們也很愿意驕傲地告訴別人自己為國奉獻的經歷。我見到的就有“一日海軍人，一生海軍魂”（Once a navy，always a navy）——車主應該是一位現役或者退伍的海軍官兵;還有“驕傲的海軍陸戰隊母親”——可以想見開車的婦女如何為自己兒子感到驕傲。

“我要選舉，我要說話”

另外一大類貼條則是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特別是表達關于選舉的立場。華盛頓是一個政治城市，這氣氛當然會影響到大華府的普通老百姓。“我要選舉，我要說話”——無論是市長、州長還是總統選舉，都有人通過“車屁股”來表達。近兩年美國國內政治出現所謂“極化”現象，也就是兩黨選民涇渭分明，中間選民減少，普通老百姓對自己反對的候選人“氣不打一處來”的也很多。2004年的大選已經過去三年，不少汽車上貼的“布什04”或者“克里——愛德華茲”的貼條已經被風雨侵蝕得發舊，但是從上面似乎還能感受到當時的硝煙。從競選口號的數量上，你也可以猜測一個地方的政治傾向。大華府地區是民主黨的天下，因此貼著支持克里的標語的汽車，明顯多過支持布什的。不過你如果從華盛頓驅車南下，形勢很快就會發生逆轉了。

雖然就在布什的眼皮底下，大華府地區批評、諷刺布什的汽車貼條依然很多。有一個我很喜歡的貼條是“克林頓撒謊不死人”，英文原文是“When Clinton lies，nobody dies”，不僅十分壓韻，而且內容也讓人莞爾:克林頓在性丑聞的時候也撒了謊，但那只是個人“作風”問題;布什在伊拉克問題上撒了謊，美國為此卻要付出3000多人的性命。另外一個讓人深思的貼條則引用了美國開國先賢托馬斯·杰斐遜的話:“持有不同政見是愛國主義的最高形式。”車主是要告訴大家，政治自由是美國的基本價值。我反對布什政府，那表明我愛美國。類似的貼條還有:“不要再用鮮血換石油”（no more blood for oil）、“該是修理布什的時候了”、“彈劾切尼”等等。一個美國朋友告訴我，2004年大選時，他支持的民主黨候選人克里敗選。郁悶的他開車出門，看見前面汽車保險杠上貼著一個嶄新的貼條，上面只有一個日期。關于這個日期他尋思了很久，突然有一天恍然大悟——那是下屆美國總統大選的投票日。顯然，那位車主比我的朋友更郁悶:這廂民主黨剛剛敗選，那廂他已經把眼睛盯著四年后報仇雪恨的時間了。

找呀找呀找呀找，“車屁股”上找朋友

還有很多“車屁股”不那么沉重。除了國家、政治，所有人當然也都熱愛生活。人以群分，開車在路上，你很容易從“車屁股”上的標記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汽車上貼著一個印第安人頭像的，那100%是本地最受歡迎的華盛頓紅皮橄欖球隊（Washington Redskin）的擁躉。如果你喜歡棒球，那你在馬路上也不難看到與你一樣喜歡華盛頓國民隊的球迷，你們汽車后面，都會有Washington Nationals和一個棒球的標記。

找呀找呀找呀找，“車屁股”上找朋友。球迷的汽車有“接頭暗號”，中年人也有他們共同的話題。很常見的一種保險杠貼條是:“林肯高中榮譽學生家長”、“備感驕傲的杰斐遜中學優秀學生家長”。可憐天下父母心，孩子在學校當了“三好學生”，家長當然喜形于色了。貼這種貼條的，常常是那種可以坐大大小小一家子的mini van多功能汽車。有時候你能看到車的后面還貼著兩個大海龜領著三四只小海龜的圖案，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幸福感，讓人在馬路上就能感覺得到。

大學時代大概是每個經歷過的人最難忘的時光。很自然地，把自己母校的標志貼在自己汽車上面，是表達自己對母校認同的最好方式。弗吉尼亞大學、馬里蘭大學、美國海軍學院、喬治·梅森大學……在華盛頓，你常常能看到附近地區這些大學的畢業生的車影。今年4月17日，弗吉尼亞理工大學發生了震驚世界的校園槍擊案，32條生命隨風而逝。讓人感動的是，槍擊案發生后，我在華盛頓周圍忽然發現了很多汽車保險杠或者后車窗玻璃上，都貼上了褐色斜體的VT兩個字母——那是弗吉尼亞理工大學的標志。很多人就是用這樣的方式，默默地表達對自己母校的支持與關心，表達對亡者的悲痛與哀悼。

車輪滾滾，意見洶涌

在互聯網上，有一些專門出售各種保險杠貼條的網站。不過多數情況下，汽車上的貼條都是各類公民團體（包括競選的、宗教的、教育的、體育的等等），在活動中發送或者出售。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1831年就驚異地發現“美國人不論年齡多大，不論處于什么地位，不論志趣是什么，無不時時在組織社團。”“車屁股文化”在美國蔚為大觀，根本上跟美國公民社會，特別是民間社團的發達有關。

托克維爾從美國的政治制度對美國民間社團的發達作出解釋:“在民主國家里，全體公民都是獨立的，但又是軟弱無力的。……因此，他們如果不學會自動地互助，就將全部陷入無能為力的狀態。”他進而認為，“不由政府出面，而由公民自己結社，可以讓人的情感和思想煥然一新”，并讓整個社會不斷得以提升。

“車屁股文化”傳遞的信息，其實就是一個個社團打算向世人推廣的思想或者意見。我們很容易就可以通過這些紛紜的意見看到車里那些典型的美國人:她畢業于東部一所不錯的大學，反對伊拉克戰爭，2004年把票投給了民主黨。他曾經是海軍陸戰隊員，信奉基督教并且反對墮胎，有兩個學習成績還不錯的孩子，是華盛頓國民棒球隊的狂熱球迷……不過在這些紛繁復雜的聲音、意見和思想背后，我們又能看到一個一致的東西，那就是在公民個體的持續互動中形成的美國主流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熱愛國家、參與政治、珍視家庭、努力工作。

美國，一個車輪滾滾的國家，也是一個意見洶涌的國家。

（摘自《看世界》200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