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人。
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美有丑的六個人。
唯一的相同的一點就是,他們都是男人。而且一望就知道,他們都不是羞答答的男人或者喜歡裝做羞答答樣子的男人。
所以他們現在每個人的身旁,都坐著一個姿色還不錯的女人。
但是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沒有在女人上面,而是在桌子上。
這當然因為桌子上的東西,更重要一些,也更好看一些。
不過也不見得所有的人都對桌子上的東西感興趣。起碼那六個長相還不錯的女人里,有四個已經打起了呵欠。
但是對于嗜賭如命的賭徒來說,桌子上的這些旋轉著的骰子永遠比任何東西都好看。骰子的每一下旋轉,每一個搖擺,都有可能將他們帶入天堂或者墜入地獄。
人類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習慣將命運綁在工具上面。
骰子終于停了下來。
六個男人將臉趴在了桌子上,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得滾圓如葡萄。
他們的對面也坐著一個男人,一個手指修長笑吟吟的男人,他當然代表了另一方。但是此刻他并沒有像那六個男人一樣蹶起屁股,用眼睛瞪著好像終于轉累了的骰子。他只是用笑嘻嘻的樣子表示著他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六個男人中最美的那個終于看著他嘆氣道:“胡小狐,你又輸了。”
胡小狐用修長的手指撥弄了一下骰子,嘻嘻笑道:“的確,我又輸了。”
“你已經連續輸了八十一次。”
“我早說過我命不好,賭大的時候我一定是小,賭小的時候我一定是大。”
最美的男人用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地望著胡小狐。
胡小狐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最胖的男人忽然拍了桌子:“大哥,這小子一定搗了鬼!你發話,兄弟我動手。”
最美的男人揮了揮手,站起來轉身便走。
胡小狐忽然大聲道:“金刀六君子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最美的男人回過頭,淡淡道:“金刀六君子中,哪一個說過的話,都和我美君子說的話一樣算數。”
胡小狐嘻嘻笑道:“我第一次到金刀賭坊的時候,曾經聽瘦君子說過,如果誰能連續勝你們六人八十一次或者連續輸你們六人八十一次,就可以見到金刀賭坊的老板金銀花。”
美君子淡淡道:“傳說金銀花的容貌在整個武林中,排名第三。”
胡小狐笑得好像更開心了:“我一直聽別人這么說。”
美君子忽然也笑了:“可是金老板的年齡大概已經可以做你娘了。”
胡小狐摸摸自己剛剛長出來的胡子,尷尬地笑了笑。那六個女人也望著胡小狐嘲弄地吃吃笑了。胡小狐紅著臉爭辯道:“美人老了也是美人。我想見美人只是因為她美,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美君子不再說話,仍然是轉身便走。
胡小狐急道:“你們,你們……”
瘦君子冷冷道:“六君子當然信守諾言。大哥決定站起來,便是帶你去見金老板。”
胡小狐急忙跟上已經揭起門簾的美君子。
其余的五君子冷冷地看著胡小狐的背影,半晌后胖君子喃喃道:“他一定想不到。”
瘦君子瞇著眼睛,摸著手上的玉指環淡淡道:“他當然想不到,無論誰也想不到,金銀花和美君子居然是同一個人。”
胡小狐覺得美君子實在是個不會享受的人,漠北苦寒,美君子的房間里居然連爐火也沒有。胡小狐搓著手喃喃道:“我猜他們一定想不到。”
美君子背對著他,淡淡道:“他們當然想不到。無論誰也想不到,你居然是我的徒弟。”
胡小狐又嘻嘻笑了:“他們本來應該想到的。如果不是金刀堵坊的老板金銀花的徒弟,怎么有本事能夠連輸八十一次。”
金銀花回過頭,慈愛地看著胡小狐說道:“你比去年好像瘦了一些。”
胡小狐仍然嘻嘻笑著:“你裝男人,比去年好像也進步了些。”他笑瞇瞇地想起了站在金銀花身旁的那個女人。
此時的金銀花依然是賭桌旁男人的裝扮,并且故意化上了使皮膚看起來粗糙一些的妝。一個女人在江湖上立足本就容易沾染是是非非,何況是一個十分好看的女人。所以金銀花忽然隱匿,江湖上卻多了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君子。
金銀花緊鎖住眉頭不再說話。胡小狐收斂了笑容:“今天用這么特別的方式跟我見面,究竟是因為什么?”
“你應該可以想得到。”
“這幾年在賭坊,你們六人已經形影不離。你這樣秘密地和我相見,是不是因為他們之中有人想背叛你?”
“不是想,而是已經。”
“是哪一個‘君子’?”胡小狐已經開始按懷里的刀。
金銀花長長吐出一口氣:“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頓了頓又懶懶地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全都背叛了我。”
胡小狐怔住,仿佛看到了金銀花懶懶的目光后深深隱藏著的悲傷。胡小狐憤然道:“他們絕不該背叛你的,你對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救命之恩。”
“在利益面前討論救命之恩,你不覺得很滑稽么?”
胡小狐說不出話來了。
金銀花又懶洋洋地笑了笑。
胡小狐忽然拍著自己的胸膛:“可是師父,我的這里,無論什么時候,永遠都不忘記。”
金銀花忽然覺得又看見了當年那個光著脊背,捏著泥巴玩的孩子,于是金銀花“咯咯”地笑了起來。
胡小狐又漲紅了臉。
金銀花淡淡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我心里只是覺得有些悲涼,十年前愿意為我做任何事的男人還有很多,現在卻只有你一個了,所以我笑了出來。你能夠明白嗎?”
胡小狐當然不能夠明白,十九歲的少年心性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美人遲暮將軍老矣,但是胡小狐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金銀花又說道:“這些年我積攢了很多的錢財。”
胡小狐相信,漠北最大最氣派的賭坊的老板說我有很多錢,和一個皇帝說我有很多妃子一樣能夠讓人相信。金銀花繼續說道:“這些錢財我一直放置在一個秘密的地方,那個地方只有金刀六君子知道。每年的中秋,我才去查看一次。”
“現在距離中秋還有七天的時間。”
“但是前幾天,我的咻咻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金銀花的好看的眉毛又緊緊蹙了起來。
胡小狐當然知道咻咻是金銀花的愛犬,所以胡小狐搶先說道:“所以你一定像舍不得我死那樣舍不得它死,所以你就去了你那個秘密的地方拿你珍藏著的仙丹或者妙藥,所以你就發現了你的金銀珠寶不翼而飛了,所以你就用飛鴿秘密召我前來。”
金銀花正色道:“你說的很對,但是你有沒有想到過另外一個問題?知道珠寶不翼而飛的絕對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盜走珠寶的那個人也知道。”
胡小狐忍不住想脫口而出:廢話!但是念在金銀花是自己的師父,又是個女人,胡小狐勉強忍住。
金銀花盯著胡小狐繼續說道:“那個人當然也知道,每年的中秋我都會去那個地方看一次。”
胡小狐猛地拍一下腦袋:“你擔心那個人為了怕事情敗露,受到你的懲罰,所以有可能在中秋前先對你下手。”
“你認為不會么?”
當然會,而且很可能會。誰都知道先下手為強這個簡單的道理。胡小狐漸漸感覺到手心開始冒汗。
金銀花緩緩吐出一口氣:“而且那個人也必定十分了解我的任何習慣,所以他想殺我簡直太容易了。”
“而你卻還不知道他是誰,你在明,他在暗。這實在是兵家之大忌。”
金銀花的嘴邊卻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可是你一出現,情況立刻就不一樣了。因為你比他更暗。”
胡小狐覺得自己真的要醉了,可是丑君子又笑瞇瞇地遞上了一杯酒。胡小狐低頭看著那杯酒的時候,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一定比丑君子還丑。
丑君子看著動也不動的胡小狐,仍然笑瞇瞇地說道:“你一定很開心,你知道了江湖上的一個大秘密。”
丑君子說的大秘密,當然就是指美君子和金銀花是同一個人。但是如果他知道,這個秘密本就是七歲時的胡小狐出的主意,他一定再也笑不出來。
胖君子也將酒杯又送到胡小狐跟前:“而且,你一定更開心,金老板準備留你在賭坊。今后你和我們便是共事的兄弟了,所以我們的酒你是一定要喝的。”
胡小狐只好苦笑著喝下。
最后胡小狐是被抬著回去的。被高君子和矮君子兩雙同樣有力的手抬回去的。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高君子和矮君子,都會覺得他們根本沒辦法做很好的搭檔。因為高君子的身高幾乎是矮君子的兩倍。高君子對矮君子說話時必定要使勁彎下腰,矮君子對高君子說話必定要使勁仰著頭。
但是他們偏偏是很好的搭檔,搭得天衣無縫。因為他們幾乎不用講話,完全用心靈在交流。他們居然是雙胞胎的兄弟。這對兄弟還總是罩著一樣的灰布長衫。
胡小狐被抬到又松軟又暖和的床上后,矮君子淡淡道:“你看,兩壇酒就讓他醉得像頭死豬。”
高君子答道:“所以,賭坊的安全還得靠我們幾個負責。金老板這次好像看錯了人。”
“好像還錯得很厲害。”
胡小狐瞇著眼睛看到高君子和矮君子的灰布長衫緩緩飄出了房間。他忽然覺得高君子的胳膊比起他的身高來好像太短了些,難道是因為自己躺著的緣故?
夜已深,庭院更深,無月無光。
金刀賭坊的前廳卻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對于有些人來說,夜晚總比白天迷人。
胡小狐一身黑色的勁裝,趴在前廳的屋頂上。兩個時辰前他確實醉得要死,醉得想把高君子的胳膊揪下來看看,但是現在他比任何人都清醒。狐貍總歸是狐貍,哪怕只是一只小狐。
現在是下半夜,當值的是高君子,矮君子和丑君子。
但是高君子顯然因為不勝酒力,已經蜷縮在大廳角落里溫暖的床上睡下了。
矮君子和丑君子穩穩地坐在太師椅上。
一切看起來好像很正常。
但是,好像很正常,并不意味著一定正常。胡小狐無奈地嘆口氣,因為他始終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點看起來不太正常。
屋頂上的琉璃瓦很滑,滑得讓胡小狐想起了他的小情人絲緞一樣的長發。但是胡小狐的心并沒有跟隨想念而立刻溫柔起來,而是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仿佛背后生了眼睛,胡小狐沖天躍起,幾乎在同時,一蓬牛芒般的閃光貼著身側飛過。
胡小狐轉身便看到了另一個黑衣人,顯然就是剛才暗算自己的那個。胡小狐立刻飛撲過去,黑衣人鬼魅一樣避開了。
胡小狐冷冷道:“你是誰?”
只露著兩只眼睛的黑衣人啞著嗓子答道:“你又是誰?”
“我是我,你卻并不是你。”胡小狐又撲了過去。他的武功一向都不好看,但是卻很有用。他總是將金銀花教授給他的輕靈飄逸的招數改成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法。他確信他這一擊一定可以抓下黑衣人臉上的布。
黑衣人卻又鬼魅一樣地迅速閃開了,并且烏鴉一樣嘎嘎笑著,充滿著對胡小狐的嘲弄。他的手卻輕輕揚起了一塊布,原本遮在胡小狐臉上的布。黑衣人像揭下了淑女的面紗的流氓一樣得意地說道:“果然是你這個不走運的賭徒。”
胡小狐淡淡道:“哦,的確是我這個不走運的賭徒。這么說你承認你認識我?”
黑衣人怔了怔:“是不是這里只有金刀六君子才認識你?”
“你說的對極了。”
黑衣人冷冷笑了:“但是我敢保證,你一定沒有辦法知道我是誰。”
“你這次說的又很對,因為我根本都沒有辦法靠近你,怎么能知道你是誰。”
“但是,為什么你看起來卻像很有信心的樣子。”
胡小狐終于又狐貍一般笑嘻嘻了:“因為很多時候,我不是只靠我的兩只手做好事情,而是用我的腦袋。”
黑衣人又譏誚地笑了:“你以為今晚你一定能保得住你的腦袋?”
胡小狐沒有回答,而是從琉璃瓦的屋頂一躍而下。只要跑得掉,腦袋大概也就保住了。
胡小狐逃跑的方向是金銀花的臥室,他確信只有這條路才是安全的。因為看起來黑衣人還不想暴露自己是誰。
胡小狐算對了。所以他有驚無險地來到了金銀花的房前。胡小狐修長的手指叩在了血紅色的門上。
金銀花皺著眉頭:“你不能斷定他是誰?”
“我不能,因為一個有武功修為的人,控制自己的嗓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胡小狐也皺起了眉頭。
“但是什么?”
“但是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矮君子就坐在大廳里,我一定認為他就是矮君子。因為他的身型實在有些特別。”
“你的意思是說他很矮?”
“是的。”胡小狐開始苦惱,因為他敢斷定矮君子當時一定在大廳里。高君子和丑君子也在。那么黑衣人一定就是胖君子或者瘦君子。可是胖君子和瘦君子并不是矮子。
金銀花卻忽然道:“你大概不知道瘦君子原來的名字。”
胡小狐道:“從不知道。”
金銀花淡淡道:“很少有人知道。因為這本就是瘦君子從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他原來的名字叫做松田大島。因為他是一個從扶桑來的武士和江南歌妓所生的兒子。”
胡小狐目光聳動:“據說扶桑的武士自小就修習很殘酷的‘忍術’,‘忍術’中最出名的一種就是‘縮骨術’。‘縮骨術’是為了訓練他們刺探對方情報,潛入別人所不能潛入的狹小空間。‘縮骨術’練得好,身高甚至可以縮到原來的一半。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黑衣人要說那句話,我一定沒有辦法知道他是誰。”
金銀花目光凜然:“所以,我們是不是要和瘦君子好好談一談?”
瘦君子睜著眼睛,坐在他最喜歡的碧玉椅上。
碧玉椅當然要比一般的椅子涼得多,誰都知道塞外苦寒,坐在碧玉椅上一定不會舒服。但是瘦君子偏偏對它喜歡得要命,甚至丫鬟好意要幫他縫一張柔軟的坐墊也被他拒絕。
因為瘦君子認為,有了坐墊,就是坐在了布上而不是坐在玉上了。
瘦君子對一切玉的東西都無比癡迷。
可是玉這種東西不是大路上撿得到的,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所以有了這種癡迷大概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金銀花踏進瘦君子的房間后,一步一心驚。因為幾乎所有的能用玉代替的東西都用玉代替了,到處充滿了玉一般冰涼的氣息。
金銀花捏緊拳頭,發誓一定要狠狠地教訓瘦君子。
她很快就看到了坐在碧玉椅上,無辜的睜著眼睛的瘦君子,可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因為沒有誰會愿意對著一個死人喋喋不休地詰責的。
瘦君子居然死了,死在了他心愛的碧玉椅上。他的腦袋軟軟地耷拉在胸前,像一個損壞了的布娃娃。
金銀花在小的時候,常常因為和姐姐生氣而對著布娃娃發脾氣。那個時候,布娃娃總要被她虐待成眼前的瘦君子這個樣子。所以她一眼就看明白了,瘦君子是因為脖子被扭斷而死的。
瘦君子當然不是布娃娃。覺得瘦如蘆柴的他是個布娃娃的人,大概才是真正的布娃娃。
可是他又確實像一個布娃娃一樣被人扭斷了脖子,金銀花忽然感覺到了全身發冷。起碼她敢肯定自己的手一定沒有這么有力。她看一眼怔怔地望著瘦君子的胡小狐:“他為什么會被殺?我們竟然錯怪了他?”
胡小狐喃喃道:“背叛你的果然不只一個人。我們想得到他也許修習過‘忍術’,他的同謀自然也猜得出我們想得到,所以殺了他滅口。”
“那么他的同謀,就有可能在其余四人中的任何一個了?”
“大概是的。”
金銀花忽又懶懶地說道:“也許那四人都是。”
“不會。如果他們全都背叛了你,那么就不會這樣忌憚被你知道真相了。因為他們聯手的話,你和我一定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中還是有人站在我們這邊的?”
“我想應該是的。”
“誰是呢?”
胖君子大概不是。
因為胖君子忽然在金刀賭坊內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根據高君子,矮君子和丑君子的講述,那天他們換班的時候,胖君子好像還很正常。還和丑君子打賭明天他還能將胡小狐灌得像頭醉豬。
非但他很正常,瘦君子走的時候也很正常。瘦君子還厚著臉皮向高君子討要一塊和田玉。
但是現在他們兩個人,一個不正常地死了,一個不正常地消失了。
那么大概就證明了另外一件事情,眼前的三個人說的話是不正常的。
但是金刀賭坊的前廳里,那些一無例外賭得紅了眼睛的賭徒,無論老得掉了牙齒的還是少得沒長胡須的,都能很清楚地記得,整個下半夜,高君子,矮君子,丑君子三個人是一直在大廳的。
這也就說明,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去殺掉剛剛裝扮完黑衣人的瘦君子。
胡小狐喃喃道;“見鬼了,我真的見鬼了。”
天還未亮,正是鬼喜歡的時刻。
天終于還是亮了。那些從金刀賭坊走出的人開始孜孜不倦地傳播著消息。
“瘦君子死了!”
“胖君子不見了!”
最終演變成“胖君子殺了瘦君子,攜帶著金銀細軟跑了!”
金銀花的房間內依然是沒有爐火。所以胡小狐依舊是搓著手喃喃道:“我猜他們一定想不到。”
金銀花答道:“他們當然想不到,如果他們想得到,就不會道聽途說是胖君子殺了瘦君子。”
胡小狐淡淡道:“你也感覺殺了瘦君子的一定不是胖君子?”
“一定不是!因為瘦君子脖子上的掐痕非常細小。”
“而胖君子的手卻很胖。在用力掐一樣東西的時候,人的手指只會變得更粗,卻絕不會變細。”胡小狐自信地說道。
金銀花忽然長嘆一口氣:“手指的痕跡仍然還在,可是我們卻沒有辦法知道他是誰的手指。”
胡小狐卻微微笑道:“我想很多年以后,一定會有聰明人根據手指的痕跡就能知道一個人。就像很多年前的人知道火卻不會生火,我們現在卻能生火煮飯取暖一樣。”
胡小狐甚至在想,如果“人”把心思不放在同類相殘,而放在人類的前進上,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得更早些。
只是更多的人根本不明白這個道理。
太陽和從前一樣懸掛在天上。塞外的太陽剛過晌午,就已經像一個垂暮老人。
咻咻也和從前一樣神氣活現地對著不刺眼的太陽亂吼一通。侍女小蓮笑呵呵地抱起嬌小的它時,咻咻才意猶未盡地收了聲,并且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小蓮的手。
胡小狐坐在花蔭下,默默地看著咻咻。
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因為咻咻的忽然生病,今天他不會坐在這里。
那么那天的屋頂上也不會出現暗算自己的黑衣人,說不定瘦君子也不會死,胖君子也不會忽然不見了。
這一切都因為咻咻忽然生病了。胡小狐忽然覺得自己終于抓住了一點什么。
誰能讓咻咻生病呢?
咻咻粉紅色的舌頭依然高興地舔著小蓮的手指。
小蓮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小蓮并不漂亮。但是年輕這個資本,足以讓長相平凡的她看起來還是神采奕奕。
這種神采胡小狐也常常在他的小情人臉上看到,因為這是戀愛中的女孩子獨有的光彩。
小蓮忽然鬼頭鬼腦地環視著四周。她當然看不到胡小狐。因為胡小狐本想一個人在花蔭下靜心想想整個事情,所以他把自己掩藏得很巧妙。
所以小蓮以為她的四周是沒有人的,小蓮脆脆地喚道:“你出來吧。”
出來的那個人是矮君子。矮君子的身高只能到小蓮的肩,但是小蓮還是一臉幸福地撲了過去。胡小狐從他這個角度看得見的小蓮,臉上的那種光彩因為抱住了矮君子,越發燦爛。
花蔭中金刀甩出了手,胡小狐閉上了眼睛,不忍看到一個陡然失去情人的女孩子哀傷的臉。
在他心中,一切謎底都已經解開。
很多年以后,當胡小狐已經變成胡老狐,在給他心愛的小兒子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仍然不忍回想小蓮那個時候凄厲的叫聲。
小兒子卻只是追問:“為什么我覺得還是有很多謎?”
“你一定記得我曾經說過,高君子和矮君子總是罩著灰布長袍。那種灰布長袍像一個直筒,完全看不出人的身材,最大的秘密就在這里。”
小兒子依然睜著懵懂的眼睛。
胡小狐淡淡道:“這個最大的秘密就是,高君子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是一個矮人騎在另一個矮人頭上,然后罩著灰布長袍,所以才會看起來那么高。”
小兒子興奮道:“所以你在那天晚上會發覺,他的胳膊比起他的身高好像短了些。”
胡小狐微笑著點點頭。
小兒子抿起嘴巴,慢慢道:“所以你們大概還是錯怪了瘦君子。那天屋頂上的那個人也許并不是他,而是高君子胯下的另一個矮人。你在屋頂上雖然看到了高君子,但是他蓋著厚被子佯裝睡覺,你根本看不見他的全身。這樣他就很好地掩護了他們的真實情況。”
胡小狐還是微笑著點頭:“你還知道什么呢?”
“矮君子讓小蓮毒殺咻咻,本意就是為了讓金婆婆發現狀況。因為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產生一種信任的危機感,懷疑手下的每一個人。所以他們才有機會除去其余的君子,然后集中精力對付金婆婆。”
胡小狐長嘆道:“他們的計劃的確很復雜很周密也很毒辣,所以瘦君子和胖君子都死在了他們手下。”
小兒子忽然冷冷道:“其實你也很毒辣。你在剛明白整件事情的時候,就馬上暗算了矮君子。因為你知道他們三個矮人若聯手的話,可能會很厲害。”
胡小狐苦笑道:“是的,因為一個我都打不了,何況三個加在一起。”
小兒子淡淡道:“你不用愧疚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我是你,一樣會那么做。”
“如果我是你,一樣會這么做。”
胡小狐睜開了眼睛,金銀花忽然也出現在花蔭下,看著她的徒弟緩緩地說出了這句話。
看來她也想明白了整件事情。
小蓮仍然在凄厲地叫喊。她的臉上被濺滿了血,有如鬼怪。金銀花終于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小蓮發現了他們,沖向花蔭:“把我也殺了吧,把我也殺了!”
金銀花搖頭:“我不會,你從六歲就跟著我……”
小蓮的嘴邊忽然閃出奇異的笑容:“很好,你不殺我。你一定會后悔你今天不殺我。”
金銀花仍然矗立在花蔭下一動不動。
小蓮跑掉了,小蓮抱著矮君子像跳著最優美的舞蹈一樣跑掉了。
金銀花緩緩抽出她腰中的刀,比胡小狐的金刀更凜冽的金刀:“現在,我們去殺掉那兩個叫做高君子的矮人。”
血染紅了金刀賭坊。矮君子的兩個兄弟的血,胡小狐和金銀花的血。
但是他們終于還是勝了,望著倒在血泊里的兩個矮人,胡小狐和金銀花都在慶幸自己仍然可以生活在這個美好的世界。春日仍可以賞花,秋日仍可以賞月。
金刀賭坊里自然是一片凌亂,有如天災之后。
但其實不過是人禍。
丑君子也不見了蹤影。
丑君子的忽然消失和胖君子的忽然消失完全不同,丑君子是在金銀花和胡小狐的注視下消失的。那個時候金銀花和胡小狐的生死系于一線,矮君子的兩個兄弟的生死也系于一線。所以丑君子坐享其成,拿走了金刀賭坊所有的銀票,在主人的注視下逃之夭夭。
事后金銀花并沒有去追殺丑君子,賭坊內一戰后,金銀花似乎對一切事情都覺得意興蕭索起來。
丑君子逃到江南兩年后,還是死于非命。刺殺他的人是一個女子,據說叫小蓮。
金刀賭坊在血戰后關門大吉,但是金銀花依然保留著招牌。招牌的旁邊還懸掛著她的金刀。
誰都知道她在等小蓮。
小蓮果然在某一天回來了。小蓮回來的時候,一身衣服潔白如霜,鬢邊還插著黑絨花。
因為半個月前,金銀花死了,她回來為舊時主人奔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