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涼的記憶
那種感覺又向我襲來。我的眼里塞滿污泥,在阿爾卑斯山的勃朗峰,我看到一個影子,它像瘦骨嶙峋的巖石,尖尖的額頭,雙眼如深邃的冰川。它顫魏魏走過來,伸出胳膊,它的手比峰頂的積雪更冷,它把手捂在我臉上……
我突然驚醒。兩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床邊。與此同時,一片耀眼的蒼白朝我壓來,我捂著眼睛,像蝙蝠一樣尖叫:“關掉燈,關掉!”
“他醒了……叫醫生……”細碎的說話聲。奔跑。滾燙的液體。我又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窗外正在下雨。我不知道自己在醫院躺了多久,每當我閉上眼睛,就看到譚雅站在雪地,如同一個雪人,瞪著烏青的眼睛,嘴角露出麻木的微笑。她的臉開始溶化,笑容一點一點飄散了。
“陳關,我們有幾個問題。”那男人木然地說著。在我住院期間,他和那個女人一直等在床邊,我想視而不見,但他們像影子一樣彌漫在周圍。
“問吧。”我嘶啞地說。
“先介紹一下,我叫成銘,她是我的助手,崔鶯鶯。”男人呆板地說,“據我們了解,你和譚雅去阿爾卑斯山旅游,與團隊失去了聯絡,后來……”
“后來發生了歐洲歷史上最大的暴風雪,從意大利到法國都被覆蓋了,”我喃喃自語,“整座阿爾卑斯山成了一座冰窟,當時我們正在4000米以上的勃朗峰。那是一個錯誤。”
“陳關先生,當救援人員發現你的時候,已經過去了9天,”崔鶯鶯接口說,“我們想知道,這9天你是如何度過的?”
我渾身一震,喉嚨仿佛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攥住了,臉龐變得麻木腫脹。
成銘繼續說:“救援人員沒有找到譚雅,只在15公里外的槽谷,發現了你們丟失的包裹。請問,你在暴風雪的小屋里怎樣活過了9天?”
我瑟瑟發抖,眼前又出現了山頂的小木屋。
崔鶯鶯突然提高語調,尖利地說:“你藏身的小屋很干凈,鐵爐也有余溫。”她逼視著我,“請問,譚雅在哪里?”
“不要問了!”我凄厲地喊。在強烈的恐懼中,我瘋狂揮動手臂。
[2] 破碎的影像
去阿爾卑斯山旅游花掉了30萬人民幣,那是為了慶祝我和譚雅相愛3周年。
其實這次出行也是為了躲掉煩心事,公司的資金鏈出現斷裂,我很苦惱。譚雅是公司的財務總監,我們商量著攜款外逃的事,去阿爾卑斯山可當作一次踩點,歐洲是我們出逃的首選目標。
如果沒有那場暴風雪……如果沒有……我不敢再想了。有些細節無法復原,有些環節連接不上。每當我的思想飛跑著,想要抓住一些碎片時,總是面臨更可怕的混亂。我的思維也出現了斷裂。
出院后第六天,成銘和崔鶯鶯又找到了我。他們飄忽不定,這成了我的新問題。這次他們送來一架攝像機,放到我的客廳,立刻便告辭了。從他們惶恐不安的神情可以猜出,他們一定看過攝像機里的內容。
這臺機器是我的,旅游時我一直帶著它,根據成銘的講述,攝像機和食物一起掉在了15公里外的槽谷。可我想不起來,我用攝像機拍了什么?
夜里,我獨自坐在客廳,往熊熊的爐火里扔進一根木柴。從阿爾卑斯山回來后,我特別怕冷,雖然只是十一月天氣,我仍然渴望火焰。但今晚的火光有些詭異,紫藍色的焰心扭動著,忽明忽暗,令我毛骨悚然。
我又聽到小木屋外面的風聲,積雪從屋頂塌落,潮濕的影子在窗口晃動。一陣戰栗通過我的脊背,我舉著打火機,按亮,細小的火苗像微睜的眼睛。
我聽到敲門聲,隱隱約約的,那是譚雅的聲音。她在呼喊,斷斷續續,號叫聲被風聲切碎了。
第二次的敲門聲更大、更急迫。“陳關……讓我進去……我凍死了。”
我突然驚醒,還坐在客廳,但那敲門聲確實存在。咔嗒,咔嗒嗒。生銹的門閂發出刺耳的尖叫。我猛地拉開門,是歐麗,我的副經理。
“陳經理,譚雅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難過。”歐麗低聲說,“她那么年輕,真可惜。”
我怔怔地坐回沙發,又抓起一根柴禾,木柴有點濕,紫藍色的火焰猛地一跳,我打個寒戰,柴禾掉在地上。
“歐麗,幫我一個忙。”我像個無助的孩子望著她,“請幫我打開攝像機。”
歐麗無聲無息坐到我身旁,啟動了電源開關。一片刺目的雪花閃過,我不由得悶哼一聲,我看到了譚雅。她出現在屏幕上,歡呼雀躍,背景是阿爾卑斯山雄奇的輪廓。我記得這一幕,那天我們剛到山腳,十分興奮,留下了燦爛的影像。
我不想再看了,閉起眼睛。大約十五分鐘后,身旁的歐麗突然驚呼一聲,與此同時,屋里停電了。
黑暗中,只有眼前的鏡頭閃著蒼白的光暈。屏幕上,我發現自己蜷縮在小木屋,外面隱隱傳來風暴的轟鳴。然后,一團模糊的影子出現在我身后,長發凍結在頭頂,隨著屏幕的扭動,譚雅的身影一跳一跳。開始她是背對鏡頭的,然后,她慢慢轉過了臉,烏青腫脹的眼窩,木然的笑意,臉龐逐漸充滿屏幕。
“陳關……我冷,我感覺不到你了。”譚雅顫鳴著,她的聲音扭曲變異,向屏幕外飄出來。
[3] 她回來了
昏暗的屋里一片死寂,眼前只剩下幽幽爐火,過了好久,我才注意到歐麗。她嚇壞了,癱在沙發一角瑟瑟發抖。
“陳經理,他們……他們都說你殺了譚雅……”歐麗虛弱地說。
我忽然笑起來,笑聲在屋里回蕩沖撞,如一群驚飛的鳥。
“她回來了。”我注視著爐火,低聲說,“但我現在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很輕松。因為,我解脫了。”火焰在跳舞,發出噼噼啪啪的碎裂聲。
我一步一步逼近歐麗,她用恐懼的眼神望著我。“陳經理,你要干什么?”她淚流滿面。
“你相信靈魂嗎?”我瞪著她。
歐麗突然大喊,“陳經理,我帶你去見靈媒,她能找到真相!”
所謂“靈媒”,就是傳說能與死者對話的人。靈媒將自己的意識探入死者的靈魂,像章魚的觸須,在里面尋找細支末節。
我們連夜出發,來到城市西南角一處衰敗的院落。
“聽說靈媒的家都是三道門,但我們一般人看不到,”歐麗不安地說,“三歲的小孩能看見,那兩道門慢慢旋轉,像宮燈一樣。”
我木然地笑了笑,踏上臺階,敲響了黑漆木門。
隨著“吱嚀”一聲,院門開了。我先看到一雙古老的鞋,至少有二百年歷史,金絲邊很漂亮,卻沒有活力。一個老婦站在我面前,一身白衣,眼睛向上翻起。
“你好,我們有事求教。”歐麗戰戰兢兢地說。
老婦無聲地轉過身。她的背影很怪,好像頂著一根木棍,腳步遲緩僵硬。此時,月亮從烏云爬了出來,在院子投下一塊討厭的污跡。接近堂屋時,老婦突然加快速度,瞬間消失在門后。
我的后背泛起一股寒意,不停地打著冷戰。
這時,歐麗突然慘呼一聲,順著她的目光,我發現對面屋頂上伏著一個人。
月光下,那個女人臉色蒼白,嘴唇抿著,像紙人似的,顫魏魏移了幾步,然后躬起身子,倒著爬回去,慢慢消失了。
“是譚雅……她……她真的回來了……”歐麗哀鳴著。
[4] 靈媒
我把譚雅的照片給了靈媒。這是去年在公司門前拍的,譚雅穿著果綠色雪紡長裙,美麗優雅。
“她最后說:我凍死了,我感覺不到我的腿。”老婦沙啞的聲音飄起來。她一只手摸著譚雅的照片,另一只手捻動一串圓溜溜的東西。
我目瞪口呆。歐麗也被駭住了。堂屋的燈泡搖晃起來,冷風在屋角發出詭異的呼嘯聲,似乎有人潛伏在那里。
“后來呢?”我低聲問。
“后來的事,你當然很清楚。”老婦突然露出猙獰的笑容,慢慢轉過臉。我打個冷戰,感覺老婦的眼睛似曾相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感到屋頂在旋轉,朝我壓過來,就像阿爾卑斯山沉重的暴風雪。我喃喃自語,“譚雅昏倒了,我背著她到了小木屋。屋里很冷,但是有毛毯,我把她裹緊……”
“照片告訴我:后來你把她捂死了。”老婦的語調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扭曲的聲線忽高忽低,“陳關,我冷。”她的聲音混雜起來,背景充滿了各種怪響,細碎的風鳴,有人嗚咽,有人笑,然后,一個嬰兒般尖細的嗓音冒出來:“嘻嘻嘻,我冷死了!”
我駭得一抖,嘶喊:“你到底是誰?”
“我冷。”老婦的聲音陡然沉下去,變成僵硬的嘟囔,“我我我……”
“你找錯人了!”我渾身冰冷。
四周突然恢復了平靜,然后,一個清爽溫柔的女聲在我耳畔響起:“陳關,瞧瞧你都做了什么?”
我崩潰了。
[5] 池塘里的人
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一間地下室,潮濕骯臟,墻壁滲出黏液。七八米外有座水泥樓梯,向上延伸消失在黑暗中,入口處似乎有個半圓形的缺口,像一塊塌陷的墓碑。
我的雙腿沒有知覺,但我顧不了那么多。我在懷里摸索,掏出一只打火機,圓潤的金屬質感,做工精美,我熟悉這種感覺。我按亮打火機,一些東西迅速爬動著,是蟑螂和蜘蛛。
地下室亮了一些,我點燃了身旁的蠟燭,蒼白的燭火跳躍著,散發著銅腥味。四周的影子扭動起來,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腿,還是毫無知覺,一定是麻醉劑的原因。
地下室越來越亮,我無動于衷地打量四周。不遠處有座水泥池塘,里面注滿黏稠的液體。再往上,看到一扇狹窄的天窗,天窗旁邊貼著一幅畫。皮質畫面,上半截被潑灑的白雪覆蓋,下半截是猩紅的顏料,強烈的紅與白中有座小木屋,一團模糊的影子浮在屋頂。
我發出凄厲的笑聲,那幅畫也許來自地獄吧。
是的,我一直打算除掉譚雅,當她提議去阿爾卑斯山旅游時,我當然不會放過機會。我計劃這一切,是因為譚雅控制了我的一切,包括公司的資金鏈。每當感覺到危險,我會立刻決斷,這是我的本性。但在勃朗峰,那場暴風雪之后,我的記憶鏈條出現了斷裂。
我突然渾身一震,想起了那臺攝像機。調查人員說我的包裹遺失在槽谷,那么,攝像機是怎么出現的?小木屋的一切又是誰拍攝的?
正在這時,我忽然發現那座水泥池塘有點不對勁,有一片液體明顯發暗、發黃,底下肯定有什么東西。我咬緊牙關爬到池塘邊,探出手臂,在液體下面捕撈。
池塘里傳出奇怪的聲音,咝咝、咝咝,地下室突然暗了,只有不遠處的蠟燭搖晃著,青白的光暈投在我面前。我感覺福爾馬林滲入了我的毛孔,有些麻酥酥的迷醉感。然后,一個冰冷的東西搭在我的手腕上,我用力拖出來。
我認出了他——調查員成銘。他和崔鶯鶯曾像鬼影一樣飄浮在我的生活里,現在好了,他死了,而且被扔在了池塘里。
我不知道誰做了這一切,也并不想知道。我只想站起來,卻根本做不到,雙腿好像不是我的。我的生活就像我的腿,已經失控了。
我又向池塘深處瞥了一眼,驚起的旋渦里還有什么?這時,我聽到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有人下來了。
[6] 死期將至
一雙腳出現在臺階的缺口上,仍是那雙漂亮的軟底布鞋,金絲邊勾勒,卻沒有一絲活力。
隨著雙腳的下移,一個女人出現在面前。她在唱歌。她的裙子皺作一團,臉上戴著一副面具,蒼白的底色,紅紅的嘴巴,眼睛有種凌厲的光芒。
我被強烈的恐懼籠罩了,慘叫聲堵在喉嚨里,好半天,我才從齒縫擠出兩個字。
“譚雅。”
我聽出了她的歌聲。與此同時,她摘掉面具,露出一絲笑容。她四肢痙攣著,慢慢伏在臺階上。她就那樣倒退著,向我爬過來。在距離我兩米的地方,她突然加快速度,一躍而起。
我眼前一黑,身體失去平衡,翻落在池塘里。我掙扎著,拼命拍打池面。
“譚雅!你……陷害我!”我又哭又叫。
譚雅靜靜坐在池塘邊,木然看著我。“陳關,你的眼睛里早已伏下殺意。沒了愛情的男人,什么都能偽裝,嘴巴卻是真實的。你有半年沒有甜蜜地吻過我。你想在阿爾卑斯山的旅游途中除掉我,可惜你運氣不好。而我,不過遵循了先下手為強的道理。”
由于膝蓋以下沒有知覺,我的臉勉強浮在池面。“但是,你為什么死而復生?”
“真是可笑,你居然相信我已經死了?哈哈,其實我們在阿爾卑斯山只停留了三天,”譚雅說,“你先出現了高原反應,昏倒了,我把你的嘴掰開,把積雪塞進你的喉嚨,喉嚨的雪融化之前,你就會窒息而死,事后,沒人能從尸體上發現謀殺痕跡。這是最完美的方法。”雅淡淡地笑著,好像臨睡前,母親給孩子講故事。
“后來,風暴救了我?”我嘶聲問。
“是的。代號‘西里爾’的暴風雪降臨歐洲,一伙探險隊員從勃朗峰退下來,來到山下的小屋,我只好扔下你。”
“我們根本就沒登上勃朗峰?”
“當然沒有。你被救出來以后,病得很重,喉嚨里的雪引發了高原肺氣腫,但你撿了一條命,”譚雅輕嘆一聲,“真希望你當時死了,那我們會省掉很多麻煩。”
“你編織了全套謊言,逼迫我、折磨我。”我嘶聲說,“調查員、DV機、靈媒……你又除掉了成銘,殺人滅口。”
“成銘和你一樣,罪有應得。”外面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渾身一抖,那竟是歐麗。“男人既脆弱又貪婪,你們總以愛情為誘餌,一旦發現有利可圖,靈魂就會被魔鬼腐蝕,失去人性。”
我木然望著她,看來歐麗和成銘,就像我與譚雅一樣,我們將相同的故事,以類似的方式演繹著。殊途同歸。
接著,另一個女人也浮現出來。她的身影彎曲,腳步拖沓、遲緩,但我知道,這個“靈媒”是假扮的。她撕掉了面具,露出漂亮的容貌——崔鶯鶯。
這一切,是三個女人導演的一場戲。我只能目瞪口呆。
“陳關,作為你的副經理,我再為你把整個過程梳理一下。”歐麗逼近我,“你擔心譚雅控制你、糾纏你,半年來,你一直計劃怎樣除掉她。這時候你需要在身邊找一個替罪羊,那就是我。你讓我去買口紅,做為生日禮物送給譚雅。然后你把中藥馬錢子碾磨成粉,偷偷注入口紅,譚雅每天去涂,就成了愛的死亡儀式。”歐麗喃喃自語,“最初是頭痛,煩燥,肌肉痙攣。然后,吞咽困難,瞳孔縮小,肌肉收縮,接下來,聽覺、視覺、味覺都變得脆弱敏感——這就是你的計劃,以愛情為名義的慢性自殺,而所有的痕跡都是我的。我不但為你的殺妻計劃添上關鍵的一筆,更重要的是,你還要把公司巨大的資金缺口推到我身上。你會這樣對警察說:副經理歐麗與財務總監譚雅里應外合,盜取公司的資金,后來她們因為利益沖突,自相殘殺。而你——陳關,永遠保持一副溫文爾雅的受害人面目。”
“偽君子。”崔鶯鶯接口說。
“那么,你又是誰?”我絕望地問。
“鶯鶯是我的表妹,”歐麗淡淡地笑著。“從電影學院畢業不久,你可以把這當作一次完美的社會實踐課。”
“主題就是:一個男人背叛愛情,動了殺機;女主角聯合另外兩個女人,奪取了男人的一切。”崔鶯鶯說。
我的頭腦深處漫過一層寒流,仿佛又回到了阿爾卑斯山。譚雅說我們根本就沒到達勃朗峰,但我覺得,我去過那里。那些瘦骨嶙峋的巖石,蒼白的積雪,它們似乎在我的血管里結了冰。
我再也無力支撐自己,向著池塘深處陷落進去……
張原:
冰涼的記憶,在阿爾卑斯山的腳下,即使沒有登上去,身體里的血液,比那勃朗峰的冰塊還要寒冷。這是源于人心黑暗的力量,這也是一篇描述了人心丑惡的短篇小說。山上極端的生存條件和山下看似溫暖的居所,潔白無暇的冰川世界和丑惡黑暗的人心形成強烈對比。這是一個以人為主體的世界,也是一個被人性占領的世界,罪惡的觸角會在黑暗中向四方蔓延,如果沒有一雙慧眼,連千年冰封的高山也無法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