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的同事為她捐了四萬塊錢,她拿出兩萬給了比她更窮的人。
33歲,一個叫馬吉英的女人開始獨自撫養六個體弱多病的老人,和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但她明白,如果她放棄了,這四個家庭就都垮了。
一開始,故事的調子是沉重的,但故事的結局,是每個人都獲得了飽滿的幸福,包括這個叫做馬吉英的女人。
這多么讓人欣慰。
公公婆婆,養父養母,還有生身父母——都靠她了。
談起丈夫的故去,馬吉英言語中充滿了悔意。她說,如果早知道丈夫得的是心肌炎,早對癥治療,他肯定不會走得那么突然。
2000年12月7日,一直發燒但又要強的丈夫還在班上工作,領導聽說他的病情,就攆他去醫院打針,并準假讓同在純梁采油廠首站工作的馬吉英陪伴。
入院第二天的下午,丈夫去世了。
醫生對馬吉英說:你丈夫得的是心肌炎,你們卻一直當感冒發燒來治,給耽誤了……
馬吉英大腦一片空白。丈夫很寵馬吉英,他雖然比她小一歲,但無論是家里的事還是外面的事,都是他獨擋一面。馬吉英什么事都不操心,是有名的甩手掌柜,就連她自己的父母過生日,還是丈夫提醒她要買禮物……
人們說,人生大不幸之一就是“中年喪偶”。人到中年如負重爬坡的牛,上有老,下有小,工作繁忙,諸多責任,諸多義務,每一腳都承載千斤,每一步都舉步維艱。兩個人一起承擔都有些吃力,何況一個人突然撒手走了……
那時的馬吉英,剛剛33歲,上有老,而且是六位60多歲的老人;下有小,一個才6歲的孩子。
六位老人,分別是馬吉英的生身父母,養父養母,公公婆婆。
馬吉英1967年出生。當時,惠民老家的生身父母,為了讓馬吉英將來能進城當工人端個“鐵飯碗”,就把她過繼給馬吉英的姨媽姨夫,他們當時在東營勝利油田工作。
馬吉英沒有因為是被收養的孩子,有過什么尷尬,反而因為這種特殊的關系,得到了雙倍的愛。在家里,她是惟一每一季都有新衣服穿的孩子,就是家里蒸饅頭出鍋時,大人一定把那個最漂亮的給她。奶奶也非常疼她,3歲時,她去了養父母身邊,偶爾回惠民探親,奶奶會把藏起來的煮雞蛋悄悄塞到她手里。
馬吉英在愛的包圍中成長,衣食無憂,沒有什么心事。初中畢業,她去油田的技校上學,19歲參加了工作,分配在純梁采油廠。
在采油廠,戀愛,結婚,日子安寧而幸福……但誰會想到,這樣的生活會因丈夫去世被打得粉碎。
和馬吉英一樣痛苦的是家里的老人。就在丈夫去世時,她的養父因腦血栓在東營住院,一聽到女婿去世的消息,怕馬吉英還要跑來照顧,就出院了;公公婆婆自不必說,老年喪子的悲痛讓他們幾乎失去活下去的勇氣;老家的生身父母疼惜自己的女兒,拖著病體,從惠民坐車到純梁安慰她……
馬吉英很絕望,覺得日子這就過不去了,整天悶悶的一句話也不說。因為心情不好,老是生病,生活秩序一團糟。有一天,6歲的女兒哭著說:“媽媽,你別這樣啊,如果你死了,爺爺奶奶,兩個姥姥姥爺,還有我,都會死的。”
孩子的一句話,刺醒了馬吉英麻木的心。丈夫走了,家里的老人病的病,垮的垮,還有這個才6歲的孩子……如果她放棄了,這四個家就完了。
她強打精神,開始面對支離破碎的生活。
最難過的是感情關。婆媳關系這個檻兒,一過過了四年。
馬吉英的婆媳關系原先并不好,丈夫在的時候,她不怎么和公婆來往。一是因為不住在一起,二是因為馬吉英性格內向,婆婆對她有點成見。馬吉英從小被寵愛,不善于與人溝通,大男子主義的公公要求她干這干那,讓她很煩……所以,雖然她從不阻止丈夫對公婆盡孝,但她本人最多禮節性地半年去公婆那里一趟,平時連電話也很少打。
對于公婆來說,馬吉英就是一個外人。
丈夫去世后,公公的耳朵一夜間失聰,三叉神經疼得要命,巨大的悲痛使他百病纏身;婆婆精神幾乎崩潰。
但婆婆從不跟馬吉英說一個字,每天,她掐算著馬吉英上班的點,只要她一離開家,就打電話給孫女,從家庭瑣事到鄰里關系,包括她今天吃的什么飯,做了什么夢,心情怎么樣,統統說給孩子。
到了馬吉英下班的點兒,電話才被扣掉。馬吉英上一天班休息一天,她在家休息的那一天,婆婆的電話從沒有來過一次。
孩子很懂事,很少把奶奶打電話的事告訴馬吉英,但一個6歲的孩子怎么能承擔如此重的心事?偶爾她對要好的小伙伴透露一點。馬吉英是從她小伙伴的嘴里知道婆婆哪天睡不著覺,公公哪天去打針的……
她很心疼女兒。本來,丈夫去世對孩子的傷害就很深,奶奶這樣,孩子的心理能健康嗎?因為這不是一個6歲的孩子能承受的啊!
她回家就把電話線給拔了,過了半個月再接通。可是,一接通仍是沒完沒了的電話。她要求婆婆有什么事給她說,可婆婆一個勁說什么事都沒有。但只要她去上班,電話就又開始響。
那一年,很多次考試女兒都是零分,因為她根本就拒絕答題。
馬吉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覺得拔電話線不是解決辦法,她也開始意識到這樣做還傷害了老人的感情。她開始主動給婆婆打電話,雖然婆婆依舊對她很提防,但卻試探著給她“接受考驗”的機會。
后來馬吉英想通了,當小輩的,說得再好聽也沒有用,只有在老人需要你時,你第一時間能夠出現在他們跟前,才能贏得他們的心。因此,只要從女兒那里聽說爺爺奶奶身體不好,她立刻就去探望。只要回去,夜里失眠的婆婆能從躺下一直嘮叨到天亮,馬吉英就一直聽她說,雖然她很困很想睡覺……
公公買房需要一萬塊錢定金,但他不想取定期存款,就去朋友、同事那里借,可是他沒借到一分錢。老人哭著給馬吉英打電話說:“你看,我沒兒子了,別人都以為我沒指望,還不起錢!要在以前,怎么會這樣啊!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馬吉英二話沒說,拿上自己的錢去了公公那里,并且告訴公公,就是需要借錢,也是她去借,讓公公別出面。
公公婆婆所在的臨盤在德州,距離純梁五六個小時的車程。但只要婆婆那邊一有什么事,她馬上跟單位請假,拜托同事照看女兒,匆匆踏上路途。她已經記不清到底去公婆那里跑了多少趟,時常,在路上她累得迷迷糊糊。但她的辛苦,換來了公公婆婆徹底的信任。
經過4年的努力,婆媳關系這層窗戶紙被捅開了,公公婆婆也開始關心馬吉英了。馬吉英說,兩位老人每天必看的就是東營的天氣預報,天氣冷了熱了,都會給她打電話,提醒她注意身體。馬吉英工作忙了,他們還會從臨盤過來照顧一下孩子;馬吉英遇到什么難題,只愿意跟公公商量,因為她覺得公公見多識廣,能給她一些建設性的意見……
現在,馬吉英和公公婆婆相處得非常好。她說:“我們現在都很開心。”
她通常坐在長途車的最后一排,因為流淚時沒人看見。
雖然馬吉英盡量顧著公婆這邊,但對于養育她成人的養父養母和生身父母,她也不能不管啊。養父養母只有她一個孩子;生身父母那里,雖然還有一個妹妹,但在當地,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加之妹妹生活拮據,父母基本上還是靠馬吉英一個人照顧。
對馬吉英來說,最難的事,是分身無術。老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病,有好幾次,幾個老人一起病了。2000年到2004年,她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天,臨盤、惠民、純梁、東營,這四點,是馬吉英的奔波路線。最奢侈的休息,是在長途車上打個盹。
生身父母在農村,經濟條件很差,發了工資,馬吉英常常是只留下她和女兒的基本生活費,把所有的錢都帶回去給父母看病。不過,這得瞞著她的養父母,因為養父母有時會接濟她的生活,馬吉英擔心如果他們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馬吉英說,這些年來,她學到的最深刻的道理是“換位思考”。她不想傷害任何一個親人,所以,做事的時候,必須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問題,盡量把事情做得周全。
2003年,由于生母病重,馬吉英請假回了惠民。在家照料了母親幾天,見她病情有所好轉,就回了純梁。可是,就在她回家的第二天,母親去世了,她又坐上了前往惠民的汽車……旅途的勞累加上失去母親的悲痛,她病倒了,持續高燒好幾天。
東營的養父生病的那些日子,馬吉英每天都是下班之后伴著夕陽趕到東營(東營到純梁坐車需要45分鐘),第二天早晨又披著朝陽從東營趕回來上班。
馬吉英通常坐在車子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因為在那個角落,她默默地流淚沒有人能看見。她非常擔心女兒,顧了老的,就顧不了小的,盡管女兒非常懂事,從來不要求媽媽陪著她,但馬吉英的內心很愧疚,她覺得孩子失去了父愛,又得不到母愛,這太殘忍了。可她沒有別的辦法,她盡力了,她只有流淚。
她給予女兒的,只是牽掛和內疚,她本想和女兒說些抱歉的話,但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一開口就淚流滿面。
那次,公公住院,馬吉英趕緊到了臨盤。這時同事打電話說女兒生病了,高燒不退,在醫院打吊瓶。她想立刻回去,但看到婆婆無力到連公公都攙不起來,又不忍心走了,她又留下來照料了公公幾天。第七天回到純梁,去醫院時,女兒一下子抱住了她,久久不肯松開。她的心撕裂了一樣的疼痛。
女兒太懂事了,很想為媽媽分擔些什么。有一天,她照葫蘆畫瓢,切了蘿卜丁,火腿丁,黃瓜丁,在鍋里撒了一碗生米。她想給媽媽做一頓炒米飯吃。
馬吉英看到女兒做的這頓“炒米飯”,淚如雨下。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也都好起來了。
馬吉英的心里埋了很多心事,但那幾年,她跟誰都不說,一說就會流淚。但現在,她談起那些艱難,已經很平靜了。因為,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就像她希望的,一切都好起來了。
現在,老人們的心情好了,身體也沒那么多病了。這樣,她不必再四處奔波。
女兒已經上初三了,學習挺好,還在全國畫畫比賽中得獎。她很欣慰。
她家的電話費,是全家屬區最高的,因為打電話問候老人已經成了每天的必修課。
每當變天的時候,她家的電話鈴此起彼伏,五個老人搶著告訴她注意增減衣服。
老人們現在特別體諒她,公公婆婆,養父養母,經常來幫她照看孩子,陪她,怕她寂寞。
馬吉英最怕過年。七年了,她從來沒和女兒一起在自己家過一個年。過年的時候,女兒去爺爺家。馬吉英誰家都不去,就在自己家呆著。而那時,外面的鞭炮聲喧天震地,她就那么睜著眼睛聽著。她知道,家里電話,此刻不會響,她也不會給老人打電話拜年。因為,這個中國人最看重的團圓的日子,對于這四個家庭的每個人來說,都有無法言說的苦楚。
公公勸她趁年輕再找個對象,馬吉英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她說,哪個男人愿意與她分擔這些啊!她還擔心如果有人介入進來,可能會打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和諧。她不敢也不愿意再找了,還不如就一直享受這份來之不易的用心血建立起來的親情。
親情,這是馬吉英最親的感情。
現在,馬吉英的生活又回到了兩點一線:家——單位,單位——家。每天,她騎著自行車,只用20分鐘就能到班上。
她說,這樣的日子真踏實。
(就在這篇文章即將付印的時候,我們得到一個好消息:馬吉英榮獲2007年山東省“敬老愛親模范”。我們祝福她,也祝福她的老人和孩子。)
幸福感悟
整個下午,馬吉英大姐跟我們分享了她的故事。那些苦難,那些艱難,比起她從它們當中獲得的成長來說,后者留給我們的印象更深。
四十歲的馬吉英,長得很普通。不普通的是,她眉宇間透出的那股淡淡的氣息,雙頰上泛起的淡淡的光暈,過去的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點痕跡,像一尊圣潔的白瓷像,讓人想屏住呼吸伸手觸摸。
時不時,她在訴說的時候,對她所在純梁采油廠的領導和同事,流露出深深地謝意。她感謝他們對她的理解,對她的照顧。她一定會在工作中報答他們。
純梁采油廠工會的負責人告訴我們,廠里組織職工給馬吉英捐款4萬多元,但她拿出了2萬,捐助給比她還困難的其他家庭。
sdznxf@126.com
(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