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特殊的結婚照,上面不是只有兩個人,而是有著38張面孔;穿的不是喜慶紅裝,而是泛白戎裝,還架著兩挺機關槍!手指尖輕輕滑過歲月滄桑的淡黃色歷史照片,老奶奶夏妮的聲音也幽幽地傳過來……
俺是1930年生人,這是俺唯一的結婚照。你看見機槍了嗎?俺人老了,眼早花了,甭管遠近都看不清了。考考你,數數這照片上一共有多少個人!38?不對!應該算54個人。納悶了吧?那好,俺就講給你聽……
俺有兩個姐,兩個哥。除了犧牲的那個親哥,再就是范大哥(就是俺那口子)。俺和范大哥打小認識,他和俺哥夏大勇是小學同學,常來俺家玩。他大俺10歲,見面總要抱抱俺,就愛哄俺玩,要么背著俺到處跑,要么給塊麥芽糖。俺讓他做什么他都做,上樹掏鳥蛋,下灣摸泥鰍。
俺哥挺憨的,愛笑,從小讓爹寵著,天不怕地不怕的,但他是扎三錐子不放聲的那種,只做不說。他挺希罕俺,但表面上從來不講。每當俺不聽話,他就黑唬說:小心俺把你擱到老墳里去!俺膽子小怕鬼,就不敢哭了。哥說的老墳是村里丁家的祖墳,早就給盜墓的掏空了,里面很寬敞,藏三五個人沒說的。從外面瞅,墓碑斷成半截,變成了方的,看起來怪怪的,埋在半人多高的蒿草里。
1938年俺7歲,日本鬼子打到了俺家鄉,范大哥來得勤了,和俺哥整天在屋里嘀嘀咕咕,插空還有從縣里來的一個教書先生。那時俺小,總覺得他們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搗鼓什么。有天俺問哥躲在什么地方?忙活啥?兵荒馬亂的,萬一爹娘有啥事去哪找你?他被逼不過,就說你知道的。可俺知道什么呀?再問他,就在俺手心里畫了個方框,然后就閉上嘴轉身忙自己的去了。俺一直也不明白是啥意思,后來才知道,早在1936年范大哥就加入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當了地下民先聯絡站長,俺哥是他的兵,他們一直琢磨著拉隊伍上山打小日本。
一天,小鬼子的一個小隊駐扎到了俺村。很多鄉親都跑了,俺爹就不走,他說東洋人也是人,就不信能拿咱怎樣。小鬼子來了二話不說,滿世界里挨門挨戶地翻,找吃的,拿用的,把槍就架在一旁。那時,很多家里都把糧食和牲口隱蔽起來了,他們能找到的很少。俺哥沒有跑遠,自己貓在樹林里,他瞅準機會,故意趕著家里的十幾只鴨鵝下了塘。站崗的鬼子一見鴨子和鵝,喜得扎煞著胳膊四處攆鵝逮鴨。俺哥溜墻邊挪到架槍的地方,抱起了一挺歪把子機槍就跑。等小鬼子感覺到不對去追的時候,已經拉下了好遠,而且追著追著人就看不見了。其實是俺哥扛著那死沉的機槍跑到了山根,進了樹林。
哥偷的那挺機槍叫歪把子。鬼子小隊長氣得鼻子都歪了,軍哨吹得嘟嘟的,到嘴的鴨子和鵝也不顧不上吃了,馬上集合隊伍,把沒有跑的鄉親都趕到灣邊,讓交出槍和偷槍的人。鄰舍家都看見是俺哥偷的槍,但沒有一個人吭氣。那時候真靜啊,要有根針掉了準能聽見!俺的心砰砰地跳,要從嘴里出來一樣。
僵著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鬼子開始殺人了。因為鐵定是個跑得快的年輕人偷的,就先是把三個小伙子從人群中拉了出來,一人捅上一刺刀就給扔進了灣里,沒死的那個會點水,開始掙扎著往灣邊上游,接著被排槍給打死。這時人群里哭喊聲一片,鬼子看著鄉親從害怕到仇恨的眼神,最后撤走了,但留下話說十天后再來要,如果交不出來,還要殺。俺爹臉煞白,不再說什么東洋人也是人了,蹲在灶頭嘮叨著:十五條人命啊,說沒就沒了,造孽啊!造孽啊!
后來,不知道是誰告密,小鬼子闖進了俺家。因為事先聽到了風聲和村邊的狗咬,俺全家躲到了街斜對面的遠房表叔家。小鬼子沒有找到人,又把俺家刨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機槍,就把祖上留下的三間半磚房一把火燒個精光,還引著了三家鄰舍的七間房,讓三十五口人露宿街頭。俺爹這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的寶貝兒子闖的禍,一把就把站在一邊發愣的哥哥給摁在地上,解開系在棉襖外面的布帶捆了起來,吊在了房后燒的也是黑糊糊的大槐樹杈上,拿起趕鵝的鞭子,緊閉著眼睛,沒頭沒臉地抽打。俺奶奶心疼得直哭又不敢出聲,俺娘啥也不說,只是抿著嘴唇看著。晚上,爹打累了,躲到廂房里抽悶煙。奶奶偷偷找來了俺三叔,悄悄把滿身紅印子的孫子放下來。俺哥忍著疼,腳丫子一著地兒就往村外跑。俺知道,他是想帶上機槍投奔山里剛成立的游擊隊。但就在村外,他被再次來抓他的想爭功的二鬼子給堵了個正著。俺哥不肯就這樣給逮著,咬掉了一個二鬼子的耳朵,拼命掙開就跑。人,哪趕得上槍子快!結果被一排亂槍打倒,渾身都是窟窿,像個血篩子。等漢奸都溜走了,俺哥只剩下半口氣了。俺當時趴在他懷里,扯著他的襖領子,放聲地哭啊、喊啊!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使著吃奶的勁,在俺手心里畫了個方塊,擠了擠眼睛,就沒氣了。
三個月后的一個夜里,范大哥回村來看俺爹娘。俺那時剛從外面摟草回家,見到他,先是開心地叫了聲哥!接著說了聲俺哥……就哭得說不出聲了。
俺們一起去給哥和那十五個青年上墳。黃表紙冒著火苗的時候,范大哥悄悄地問我:你哥的機槍放哪了?你知道嗎?我想就是他不告訴別人,也不會瞞著你呀!俺這才想起了當時的情形。記得那時俺哥在我小手心里畫的是個方框,難道?——是丁家老墳前的石碑!
在老墳里,范大哥抱著機槍,無聲地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個小媳婦。那是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范大哥掉淚!當天晚上,范大哥就扛著歪把子機槍進山了。
以后聽說范大哥就成了區中隊的機槍手,整天扛著那挺歪把子,就是夜里宿營也摟在懷里。從一個機槍手,變成了機槍班長、機炮連長,但一直把那挺歪把子帶在身邊,用它打下過日本的飛機,受到了縣委和軍分區的表揚,獎了個從日本飛機里搶出來的搪瓷缸子。
俺們結婚那會兒,抗戰已經結束了。為了到“鐵扇公主的肚子”(國民黨地盤)里去,大軍開始南下,地方政權干部也接到了組織上的動員令。那時俺在太平莊小學,他在二地委社會部。經過父母同意,組織批準兩個人馬上結婚,好一起南下。
結婚那天,縣里文化干事也來了,還帶著一架照相機,說是從鬼子手里繳獲的,要給俺們照張結婚照,咱土八路也開開葷。我記得清楚,是1947年10月31日,雙方的家長、社會部的領導和警衛班的戰士都參加了。照片上坐在前排左邊第四個的就是俺,他坐在我旁邊。俺們之間離好遠,不好意思唄!穿軍裝的是我們社會部的同志和警衛班的戰士,到場的一共有38個人。
人都站好的時候,他對俺說:“把歪把子和打下來的日本飛機上那挺機槍也架上吧。歪把子是咱哥和那十五個青年拿命換來的,也算娘家人送給你的嫁妝!如果他們還活著一定會參軍的,今天也一定會站在這里祝福咱們的!照上他們,讓他們在地下保佑咱們盡早打垮老蔣,過上好日子!飛機上的機槍就算俺的彩禮。”就這樣,新婚照上就有了那挺歪把子和飛機機槍,而且范大哥一直說照片上不只是38個人,而是54個人!
范大哥已經走了,正好是俺們結婚59周年的日子!可是,俺現在喝水的這個杯子啊,還是他以前獎的,小日本飛機上的搪瓷缸子。”
幸福感悟
我覺得非常動人。這是特殊年代的特殊故事,值得永遠銘記。因為,歷史是流動的現實,現實則是流動的歷史。 chenying1114@126.com
(編輯: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