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亂的生活之痕

人生只有一次，我們不要做樣板房。

每當見到纖塵不染的家庭，我常常懷疑這種家庭的幸福性，至少是生動性究竟有多少；每當看到在家都是西裝革履，一根頭發亂了都如臨大敵、慌忙去歸攏修飾的人，我都懷疑他內心的自由快樂指數究竟有多少。畢竟，生活不可能也不應該永遠是一絲不茍的，有一些凌亂，正是生活的規律，凌亂中有生活自身的邏輯，有別樣的美。

讀過溫庭筠的《菩薩蠻》嗎？“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陽光明滅，繡屏掩映，閨中少婦的鬢發幾乎要遮住雪白的臉腮了，她思念深深，怨恨重重，懶得起來去畫眉梳洗。就是這一句“鬢云欲度香腮雪”，把她無心起身的慵懶之態刻畫得淋漓盡致。鬢發散逸的凌亂在這里不正是一種美嗎？游子假如此刻歸來，是寧要見她的凌亂之狀而不要見妝后端莊卻刻板的她的。夫妻在一起，這樣彼此凌亂的時候不是很多嗎？這樣的隨意，這樣的不事妝飾，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在一些特定的場所，還必定是要凌亂的，比如文人的書房，我說的是真正文人的書房。聞一多先生的書房充實，有趣而有些凌亂；金克木先生的書房不修邊幅，凌亂而有靈動之氣，床角邊平地而起的書總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我上大學時去過一些老先生家，他們的書房也完全可以用“凌亂”二字來描繪：書架上的書已是里外兩層，書架的頂上，書桌旁的椅子上，床上，何處不是書？你可千萬不要去為他整理。在這凌亂中是有規律的，那種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規律，理整齊了，規律便沒了，他做起學問來就會如無頭的蒼蠅。一本書攤開之處，是他思路暫停之處；夾紙條之處，是他備考之處；疊床架屋的書們，是他一篇論文必需材料的出處。這種凌亂，正處處留著他做學問的痕跡，使這個書房，連同他的整個人都生動活潑起來。今日許多裝潢考究人家的書房，整齊得沒有一點讀書的痕跡，那樣的書房是做秀的，我料定這樣的人也終難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留下真實和踏實的履印。

正好順著裝潢說下去。在許多裝潢得猶如豪華賓館的家庭里，主人為它的窗明幾凈、井然有序而自得。別說外人自然要換鞋，自己進門后從客廳進臥室，從客廳進廚房，都要換不同的鞋，桌上，茶幾上更是不會有任何多余的東西。他們起初是絲毫不覺繁瑣的，但時間長了，他們便會納悶：我們把房子裝修得這么漂亮究竟是為享受的，還是為展示的？是它為我們服務，還是我們為它服務？

讀過一篇文章，當女主人看到年幼的孩子每次因為忘了換鞋的繁文縟節而戰戰兢兢時，她終于醒悟了，家居生活的幸福正在于那份凌亂里體現著的隨意啊！在剛遷進新居時，我也曾對女兒把她的油畫棒、水彩筆、作業本、油泥堆得到處都是充滿怨言，有時甚至大聲呵斥。有一次我問她：“新房子和舊房子哪里好？”她毫不猶豫地說：“舊房子好！”我問她為什么，她睜大了亮亮的眼睛回答說：“舊房子可以隨便堆東西，像個狗窩，還是狗窩好！”

是的，“家”是由“宀”和“豕”組成的，家里面是一個可以隨意走來走去，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豬。家就是豬窩、狗窩，由“小豬”、“小狗”組成的家總要亂的。讀過一篇文章，當有一個女主人埋怨他的丈夫把東西堆得到處都是，破壞了家的潔凈整齊時，她的一個女友勸她說：亂一點有什么關系啊，這份凌亂不正是你們共同生活的痕跡嗎？她說得多好啊！這凌亂中有濃濃的愛意，有寬容和接納，這種稍稍有點放縱和任性的生活才是真實的，是值得珍惜和懷念的啊！

假如多少年后回頭望，或是重新走進住過的老房子，我們不是在對各種各樣物品整齊的歸位中去懷念過去的，恰是當年隨意放置的幾盤影碟磁帶，依然散放在茶幾上幾本看過的雜志，忘了扔的幾個飲料罐，沒有來得及倒掉的煙頭和煙灰，掃地時遺漏在地板上的些許瓜子殼，會引起我們對往昔人生的親切緬想。那時，曾經相伴的人，曾經擁有的生活細節，不都在這凌亂中活起來了么？

其實，我們的人生何曾整齊得一路通暢，直線一條呢？人生之路何處不是阡陌交錯，縱橫曲折呢？我們誰不是沿著彎彎曲曲的S形道路，走到今天的呢？我們蹣跚學步時步子是凌亂的；我們讀書的日子是整齊中有著凌亂的，那些凌亂的功課和少年凌亂的思緒；我們青春年華時對生活的憧憬是凌亂的，仿佛有目標而又紛亂得一無頭緒；踏上了社會，我們對它的認知是漫長而凌亂的，有時幾乎辨不清前行的方向；我們對愛情的理解和體驗是凌亂的，只覺得像雨像云又像風……邁出了多少凌亂的步伐，我們才有了今天稍稍穩健的步履？那些匆忙而紛亂的步子，正是我們留下的成長之痕，讓我們永生難忘，每當回首便充滿緬懷和感恩之情。

或許有人說，他的人生一帆風順，他從小立下了遠大的志向便從此向著它奔跑，從未拐彎，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堅實。我不相信，越是高遠的目標，越會遇到坎坷，何必用成功來掩飾行路難的艱辛？何不把自己曾凌亂過的足印坦然展示，讓別人的彎路走得少一點？這樣的人就像一間用來展示的樣板房，在表面的平整溜滑背后，總有隱藏著的凹凸不平和坑坑洼洼。

人生只有一次，我們不要做樣板房。我們愿意承認生活和成長的凌亂，愿意接受作為挫折和磨難的凌亂，愿意接受作為享受和自得的凌亂。我們在凌亂散開的書本中汲取營養充實頭腦，在凌亂隨意的家居生活中做自由自在的真我，在凌亂而堅實的步伐中走近我們的生活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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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沈萬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