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除了父親滿身的酒氣,就是在他酒癮發作時叮叮當當摔盆打碗的聲音。我想努力地回憶起什么,但腦子里全是我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看他跟母親吵架的情景。再后來,只要一聞到父親身上有酒氣,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當時,我惟一的愿望就是趕緊考上高中,離開家。
后來我如愿以償,考上了縣城一中,然后又順利地考上大學。從此,我很少回家,看到有的同學在周末興沖沖地打點行裝,我就躲在自習室,拿一本書遮住幾乎要掉下的眼淚。不是不想家,我實在不愿意見到酗酒的父親。
成家立業后,母親幫我帶孩子,不忍心把父親一個人留下,就順便也把他接了過來。
父親到了我家,起初收斂了很多,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吃飯時,我問他還喝酒嗎,他總是咂咂嘴,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不喝。我也沒再說什么。后來,每當吃飯的時候,看他總是如坐針氈的樣子,我又忍不住問:想喝點?父親馬上便像個得獎的小學生似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可馬上又收住了,嘴唇動了動,終于說,我就喝一點點,就一點……
但這樣的安靜并未持續多久。有一次母親回老家,一個人在家的父親如同脫籠之鵠,沒控制住酒量,結果,兒子從床上栽了下來,父親竟渾然不覺。
兒子頭上縫了三針,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實在是忍無可忍,第一次當著丈夫的面,大聲斥責了父親。那一刻,父親低頭一言未發。從此以后,我基本上不與父親說話,甚至不讓我兒子靠近他。
從這以后,父親不再喝酒,但據母親說,那些日子里,父親整夜失眠,甚至開始拉肚子。我清楚,這是酒精中毒的征兆,對于酗酒20多年的父親來說,戒酒無異于戒毒,其中的痛苦與艱辛可想而知。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流淌著,波瀾不驚。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后,太陽懶散地掛在天上卻無絲毫暖意,一如人的心情。下班回家時,我遠遠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音,起初并未在意,還以為那聲音來自別處,走近才聽清那分明是父親的聲音。
父親一會兒學各種動物的怪叫,一會兒給兒子唱一些走了調的老掉牙的童謠,那聲音沙啞、蒼老,甚至有些不堪入耳,但兒子卻聽得非常認真,間或還發出童稚的笑聲。我支起車子,站在門口,透過門縫,看到父親頭上頂著一塊紅布,手里拿著一塊破毛巾,邊唱邊舞,那樣子像極了舞臺上雜耍的小丑。父親舞得格外賣力,也許只是博得我兒子的一時高興。
雖然是寒冷的冬日,父親的額上卻滲滿了汗珠。兒子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而父親那粗重的喘息也一陣緊似一陣。忽然,一個趔趄,由于動作幅度過大,父親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我忽然想起父親曾經扭過腰,有幾次夜里還疼得睡不著覺。看著父親臉上肌肉扭曲的樣子,我正要過去扶起他,兒子又是一陣咯咯大笑。原來,年幼的孩子以為那是父親故意跌倒逗他開心。這時,父親竟然騰地站了起來,但畢竟年齡大了力不從心,他再次重重跌倒,而這時,兒子的笑聲卻更響亮了??粗约旱耐鈱O高興,年邁的父親癱坐在地上,臉上竟然也擠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那笑容刺得我的心生疼。
歲月就這樣走了,再憤怒的從前,亦該冰雪消融。何況父親老了,垂垂暮年,需要我的溫暖去擁抱,就像他當年一點一滴地呵護著我。我好傻,在這之前,我一直用怨恨抹煞了他的愛,折磨了他,也折磨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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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