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那些寧靜的日子里,莫言總是坐在窗前抱著吉他寫曲子,偶爾也會唱起那首我最喜歡的歌:跟我一起飛吧,飛去海角天涯,看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那是莫言寫的第一首歌,那時的我們住在一棟破敗的教師公寓樓里,水跡斑駁的墻壁和長著綠霉的木頭衣柜,并不昂貴的租金,對我們來說卻也不菲,可是莫言執(zhí)意要住進(jìn)來,因為這里跟音樂學(xué)院只有一墻之隔,可以讓他輕松地翻進(jìn)學(xué)校里去。
每當(dāng)悅耳的鋼琴聲從圍墻那邊飄過來,莫言的臉頰便驀地明亮起來。莫言說:“休休你聽,音樂是這世上最偉大的語言,可以穿越一切時間和空間?!?/p>
他那么興奮地念叨著,根本看不見眼前瑣碎的煩惱。我只得再一次提醒他:“莫言,天花板又在漏水了,快拿塑料桶來接上,要不明早醒來的時候,我們就會漂到了大馬路上。”
那是段拮據(jù)而狼狽的日子,生活僅僅依靠著我在KTV推銷啤酒的微薄提成來支撐,除去房租和水電費,剩下的錢除了吃飯什么都不能干,可莫言總是毫不在乎地抱著我說:“休休,等我賣了曲子,有了很多很多錢,我們就能搬出去了。你說我們的房子買在哪里好呢,三環(huán)還是四環(huán)?如果太遠(yuǎn),那么我們還需要買一輛車子,最好是紅色的,休休你知道,我喜歡紅色的車子……”
他自顧自地嘮叨著,而我靠在他懷里笑得花枝亂顫。有沒有房子和紅色的汽車又怎樣呢?那時我一直認(rèn)為,只要莫言能夠一直抱著我,這就夠了。
二
偶爾莫言也會帶我一起去到圍墻的那邊。
圍墻那么高,莫青站在墻那邊伸開兩手接著我,我總要閉起眼睛才敢跳下去,棉布裙子在風(fēng)中開成一朵圓圓的喇叭花。
10月的最后一天,我們又一次去了音樂學(xué)院。在依舊整潔的校園里,莫言說:“總有一天,我要名正言順地站在這里?!蹦且豢趟难酃馐悄敲磮远?,可當(dāng)我們一回頭,卻看到音樂學(xué)院身材高大的保安正冷冷地盯著我們。
“你倆從哪兒溜進(jìn)來的?”保安大聲喝問著步步逼近,冰冷的眼神刀刃般劃過我們的臉頰,有好奇的學(xué)生圍攏過來擋住我們的退路,不屑而鄙夷的目光像是看著兩個齷齪的小偷。
銘心刻骨的恥辱中,莫言輕輕將我擋在身后,我們舉手無措地站立著,度秒如年。
直到唐詩韻出現(xiàn)在圍觀的人群里,她略略驚訝地凝望我們片刻,然后走上前來,“快跟我上樓去?!彼f,“我爸已經(jīng)等你們很久了?!?/p>
沒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人群頓時就安靜了下來,悄無聲息地讓出一條小道,我和莫言茫然地跟在她的身后,向教學(xué)樓走去,甚至不敢彼此對望一眼。
一直走到三樓沒有人的轉(zhuǎn)角處,唐詩韻終于站定回頭,并且翹起嘴角微笑起來。
“我常常都能看見你呢?!彼焕頃业拇嬖冢皇俏⑿Φ刈⒁曋?。然后她舉起一根細(xì)白的手指,向轉(zhuǎn)角處的窗口指出去。
窗口的那一端是我們破敗的小屋子,是莫言常常抱著吉他唱歌的地方。
三
唐詩韻的爸爸是音樂學(xué)院的院長,也是小有名氣的作曲家,之后的某個傍晚,莫言一臉興奮地跑進(jìn)屋里,不斷揮舞著手里的一張紙片。
“你看哪!”莫言激動地說,“唐詩韻給我的門票,是一年一度的原創(chuàng)歌手演唱會!”他清秀的臉頰因這意外生動了許多??晌抑皇浅领o地對著鏡子畫好眉毛,然后起身穿好外套。我去上班了,我說:“我會給你帶夜宵回來?!?/p>
我說得并不小聲,莫言卻沒有聽見,他坐在窗前高興地彈著吉他,唱著那首我所熟悉的歌:跟我一起飛吧,飛去海角天涯,看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
一整個晚上,莫言興奮的臉頰總是晃動在眼前,我抱著一箱啤酒坐在吧臺前發(fā)呆,直到七八個家伙抄著酒瓶和玻璃煙缸追著一個男人一路朝著吧臺跑來。
這是KTV里常有的斗毆場面,可那格外沉悶的一晚,頭頂不停旋轉(zhuǎn)的紫紅色燈光和眼前搖晃的人影卻讓我的頭腦混亂不已,蠻橫的叫罵和莫言快樂的歌聲、湛藍(lán)的天空和演唱會門票……一切亂作一團(tuán),我的心臟轟然炸開。
等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握著一只碎掉的啤酒瓶站在了兩撥人中間,那群家伙一臉震驚地停在了離我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為首的那個緊緊捂住額角,紅得刺目的血順著他的指縫淋漓而下。
一切都平息下來之后,大廳里一片死寂,那個被我救下的男人走到面前,“謝謝你。”他說。然后從皮夾里取出一疊鈔票遞過來,隨著鈔票一起遞過來的還有一張名片,他叫顧長衛(wèi)。
四
KTV那一仗,一塊啤酒瓶碎片割傷了我的腳背,傷口不大卻很深,當(dāng)我跛著腳帶著買來的夜宵回到家里,莫言卻早已睡熟,他抱著他的吉他躺在那里,手里握著唐詩韻給他的演唱會門票。
我使勁地?fù)u他,“莫言?!蔽铱拗f,“我被解雇了。”
可他睡得那么沉,在夢中恬靜地微笑著,看不見我絕望的眼睛。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用顧長衛(wèi)留下的錢買回來一些消炎藥和繃帶,照著說明為自己換藥,莫言則開始長時間地消失。
空蕩蕩的窗口前,我再也看不到他抱著吉他的身影,可是卻依然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在反復(fù)唱著:看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
幾周之后,顧長衛(wèi)找到我請我吃飯。
寬敞明亮的餐廳里,顧長衛(wèi)笑著說:“那天你可真夠厲害的啊。”
“厲害了又怎樣?”我低下頭望著面前雪白的餐巾,“我已經(jīng)被辭退了?!?/p>
“被辭退了?”顧長衛(wèi)問,“那你靠什么生活?”
“我有男朋友,他是個作曲家。”
“現(xiàn)在滿大街的流浪漢都是作曲家。”顧長衛(wèi)大聲地笑起來,“等到你的作曲家養(yǎng)不活你的時候,可以來找我。”
五
可是我的作曲家怎么會養(yǎng)不活我呢?根本不可能,想都不必想的事。莫言回來對我說了,唐詩韻帶著他去見了她的父親,再然后,他成了她的吉他教師,他有了固定的收入,還可以理直氣壯地進(jìn)出音樂學(xué)院,再也不用越墻而入。
只是他開始每天守候在唐詩韻身旁,再沒有時間對我歌唱。而我的傷口逐漸發(fā)炎,每天拆開紗布來,情況都比前一天要糟糕很多。
終于,那個清晨,當(dāng)莫言難得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我的傷口發(fā)炎了?!蔽已銎鹉橆a望著他說,“陪我去診所看看好么?”
莫言站在床前猶豫地注視了我許久,卻遲遲沒有回答。冬季慘白的陽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映著他依然英俊的臉龐,片刻之后,他把手伸進(jìn)褲兜,然后掏出一大把毛票,還有硬幣,只是合起來都抵不上一張粉紅色的毛主席頭像。
“自己去診所看看好么?”他伸手拍拍我的臉,“你知道,唐詩韻在等我?!?/p>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衣角卷起的風(fēng)將紙幣掃落到地上,而我仰起臉頰深深呼吸,卻看見我們依舊漏水的天花板上掛著一顆顆水珠,就像是蕩漾在我眼中不敢輕易落下的淚滴。我咬緊嘴唇從床上爬起來,然后追逐著他的背影,決絕地挪下樓去。
六
我站在路邊的公用電話給顧長衛(wèi)打電話。
“顧長衛(wèi)。”我哭著說,“如果還記得你的承諾,那就帶我離開!”顧長衛(wèi)沒有騙我,他的車子很快就出現(xiàn)在了12月冷清的街頭。
三環(huán)路上光線充裕的小公寓,雪白的墻壁,木頭地板和細(xì)麻窗簾,奶油色的床單和宜家的仿松木衣櫥,CD機(jī)里的馬拉第九交響曲。一整個夜晚,我和顧長衛(wèi)在柔軟的床上糾纏,這是我第一次用身體和莫言以外的男人對話。他溫柔地往我耳里吹著熱氣,一遍又一遍地說:“休休,我愛你?!?/p>
那一刻,我眼前浮現(xiàn)著莫言的面容,心撕裂般地痛,但沒有內(nèi)疚。
顧長衛(wèi)說:“你是危險來臨時,唯一愿意擋在我身前的女人,所以我愛你,休休你放心,我會讓你活得風(fēng)生水起?!?/p>
我只是一個小女人,奢望的實存不是太多,只希望男人給我的不只是云一樣的愛情,我也要生活,要別的女人擁有的東西,而不是當(dāng)我受傷時竟沒有錢去看病。我沒有什么可以給顧長衛(wèi)的,只有自己的身體。那天,顧長衛(wèi)說我豐腴的身體像和氏璧,幾近完美。
我沒有再回到那個小屋,盡管沒人的時候我會去想莫言。我知道自己不愛顧長衛(wèi),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顧長衛(wèi)愛我,很愛很愛,這就夠了。
在石城,顧長衛(wèi)已經(jīng)混得很有幾分眉目。他有自己的公司,并且擁有一批能打硬仗的商界精英。盡管他忙,但他總能抽出時間陪我。他說要我把微皺的眉頭舒展開,嘴角要上翹,要像魚一樣歡騰。我終于笑了,我怎能不笑了,和莫言的愛像煙花一樣絢爛,可太容易歸于無聲無息,哪怕是一陣微風(fēng)??深欓L衛(wèi)給我的是綿綿不絕的溪水,經(jīng)得起刀斷劍劈。
后來在一個夜晚,我去了曾經(jīng)工作過的酒吧。我剛在吧臺上坐下,要了杯威士忌,一抬頭就看見了莫言,他依舊那么俊朗,長長的睫毛眨呀眨,像一首動人的歌曲。莫言也看見我了,走了過來,腳步有點踉蹌,顯然已經(jīng)喝多了。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很久,終究只說了一句:“你要快樂?!蹦侵皇煜さ氖址鬟^我的面容,然后轉(zhuǎn)身。
那一刻我很難受,對著莫言消失的方向哭了。在生活中我們只能向前,而無從回頭。也許愛情就是如此,在彼此擦肩錯過后,往往一發(fā)不可收拾,也一去無從回頭,我們已注定錯過一生。
我舉起那杯酒,和著淚一飲而盡。
七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第三年,當(dāng)我閑來無聊考取了駕照,顧長衛(wèi)送給我一部紅色小車,1.6升的排量,適合女人駕駛的車子,我于是常常駕著車穿梭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然后在人面前任意揮霍大把的鈔票,來滿足做女人的那一丁點虛榮。
也是同一年的秋天,當(dāng)萬物蕭瑟時,只是一夜之間,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卻以一種肆無忌憚的姿態(tài)橫掃了整個城市,空前流行起來,從餐廳到音像店,甚至是某個隨手調(diào)到的電臺,就像空氣一樣充盈著每一寸空間。
之后的某個午夜,當(dāng)我駕著車子聽著電臺一圈又一圈地徘徊在空無一人的高速路上,那首歌那么突兀就被播放出來。電臺DJ介紹說,這首新近躥紅的歌曲是那位年輕歌手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曲子,而及至近日他才將它灌制成了唱片,是為了獻(xiàn)給3年前離開他的戀人。
倏忽間,伴隨著吉他的伴奏聲,莫言的聲音忽然那么真切地響起在我耳邊,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他安靜地唱著那首我無比熟悉的歌曲:跟我一起飛吧,飛去海角天涯,看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
那一瞬間,冰涼的淚水忽然滑過臉頰,我用一只手掌緊緊地掩住嘴,忍不住哭出了聲。那樣憂傷的旋律,輕易地穿過我靈魂深處所有溫暖而破碎的回憶。
只是莫言永遠(yuǎn)不會明白,我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子要的不只是美麗的歌聲。最后,我輕輕閉上雙眼,將車駛進(jìn)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