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

新橋公安分局新一年的競聘又要開始了。這次競聘在大家看來最奪人眼球，最具實力的，就是主管治安的副局長的位子。按照歷次競聘前的慣例，政治處、紀檢、督察這幾個部門為考察干部又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

督察隊長楊沖一上班就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封掛號信，信封是在隨便哪個郵局都可以買到的大路貨，信封正面署著督察隊領導親啟的字樣，沒有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楊沖將手里的提包放下，邊掏出鑰匙開抽屜邊習慣地拿起信封在手里掂量著，他在想這封信的內容是什么。

打開信封，里面是兩張打印好的A4紙。信的開頭和楊沖想的一樣：尊敬的分局領導……這肯定又是封反映信。楊沖對這樣的舉報信件早就習以為常了，有時甚至連內容都能猜得出來，所以他邊漫不經心地把目光往下移，邊在心里想著這次競聘的事情。但是當他看到“王守民”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忙又把眼光移到開頭重新看了起來。

信的內容反映的是新東派出所所長王守民利用職務之便貪污挪用公款，接受管片內一些企業老板的賄賂，還組織了一個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這一下把楊沖看得是一身冷汗，他不由自主地往上扶了扶眼鏡：“這么個老實人怎能干出這種事情來呢?實話說信里邊寫的哪條都夠他喝一壺的啊。”王守民是楊沖在警校的同班同學，許多年來兩個人的關系始終沒斷過，兩家人走得也很近，楊沖對王守民還算是很了解的，記得當初組織科考察干部的時候，劉科長還借要茶葉的機會跑過來有意無意地向他詢問王守民的情況。當時自己也是客觀地介紹了王守民：“守民人老實、厚道、忠于職守，組織紀律性強，業務能力過硬，但這個人缺乏創新精神，開拓上也欠缺了點兒。但擔任派出所教導員這個職務應該是沒什么問題。”劉科長笑著對他說，我知道你們是同期同學，可別搞小山頭啊!

半個月以后，王守民就從原來的一個邊遠小所調任到與經濟開發區接壤的新東派出所當了一把所長。據聽說是因為競爭的人太多，領導擺不平關系，一回頭，發現王守民老實巴交，高矮長短正合適，得，就是你吧。

楊沖抖落著手里的信件心想，現在看來自己當初的評價還是保守了，這小子挺有“開拓精神”的，到新東派出所沒兩年就弄出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了。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習慣地把目光移到紙張的底部，署名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這又不由得讓他搖了搖頭，匿名信在可信度上是要打折扣的。楊沖默默地抽出一支煙放在嘴邊很久都沒點著，他在想，是不是先向紀檢的張書記匯報一下。

突然而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楊沖的思路。他放下信緩緩拿起電話，還沒等他說話，里面就傳出了紀檢張書記的聲音：“小楊嗎，你過來一下，有件事兒跟你說。”他連聲答應著放下電話快步走到門口。剛要拉門的時候又猶豫了一下，他停了一會兒，還是折回身拿起那封匿名信放在口袋里，才又拉開門走了出去。

紀檢的張書記看見楊沖倒是開門見山，沖他搖晃著手里的信紙，問他接到沒接到這樣一封反映新東派出所所長王守民的匿民信。“好么……這人下手夠狠的，紀檢，督察兩邊都寄信，守民不是真有其事就是得罪了什么人?，'楊沖邊想著邊從口袋里掏出同樣的信件，點頭說剛看見還沒來得及向您匯報呢。這是他在紀檢工作時的習慣，手里邊總帶著一些別人的資料，為的是關鍵時好應付。

張書記說你怎么看這個問題?楊沖思忖片刻說不應該排除王守民在工作中得罪人被人誣告的可能，現在的基層派出所不好做，干部有幾個沒被人告過呢，但這上面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說到這兒他停頓了，眼睛透過鏡片搜尋著張書記臉上的表情。張書記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說：“有人檢舉，我們就要查一下，這也是對他負責嘛。”楊沖連忙點頭說是，是。張書記又說，“這樣吧，我們兩個部門一起查，明天就去新東派出所。”楊沖答應著說我去安排人。就起身要離開，屁股剛挪動，張書記又叫住他，“這個，這個事先別通知他們所啊。”楊沖又答應著，剛走到門口，張書記再一次叫住他，“小楊，這個，這個王守民參加這次競聘嗎?”楊沖搖搖頭說：“沒有，他沒參加。張書記，我們是警校的同期學員，當時他年齡就比我們大幾歲，這次……估計這次過崗了吧。”張書記噢了一聲沒再說話。

紀檢和督察的聯合調查小組進入了新東派出所。

王守民聽完事情經過后顯得很激動，但還是表現出了應有的克制：“我容易嗎……天天忙前忙后的，家里的什么事都顧不上，所里上下還得操持，好不容易干出點模樣，怎么就落了個挪用公款，貪污受賄，還，還給我整出個黑社會老大來……”

張書記伸出手用力向下壓了壓：“守民啊，有人反映，我們就得調查，這是組織程序。同時也是表示對你的愛護嘛。真調查清楚了，你不是照樣繼續工作嘛……”然后他朝楊沖示意一下，楊沖馬上接過話茬說：“守民，你可別有情緒，都是為了工作嘛。你也要告訴下面的民警，多配合一下。”

“好吧，請兩位領導放心，我會正確對待的。”王守民的態度很誠懇，說完話轉身走了出去。這么老實的態度讓張書記很滿意。

接下來就是例行的一系列調查了，找所里的其他領導和民警談話，詢問情況，在紀檢人員的監督下，對所里的進出賬目進行檢查，然后就是逐個調查管界內的企業和老板們。

出乎張書記和楊沖意料的是，被調查到的人雖然沒有異口同聲地稱贊王守民，但卻沒有人說他壞，有的人還不住地為他歌功頌德評功擺好。所里的賬目更是清澈如鏡，雖然有許多扣押款項，收繳上來的管理費等等錢款，但出哪門進哪門都一清二楚，用紀檢老劉的話說，走了這么多派出所，還沒見過這么干凈相符的賬目呢。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所里的主管對財務制度管理得非常好。再調查匿名信里黑社會性質團伙這個問題，結果更是出人意料。王守民為了維護轄區的社會治安，親自出面找到管界內的所有老板，讓他們出錢，由派出所牽頭組織了一個治安聯防隊，招收了很多下崗職工，在管界內設立治安崗亭，由管片民警負責專門維護各個企業和小區的治安。這個舉措可謂是一舉兩得，既緩解了目前警力不足的實際情況，又解決了許多下崗職工的生活困難。結果是匿名信反映的情況沒有一件是屬實的。

一連幾天的調查，得出這個結果讓張書記很興奮，在回分局的路上還一個勁地問著楊沖：“這個，這個王守民干得不錯呀，這么有思路的基層干部，怎么就沒引起局領導的注意呢?我得向上級推薦推薦。還有，他怎么不參加這次競聘呢?”弄得楊沖一時語塞，只得哼哈地支吾幾聲。其實他心里也在想，這個守民肯定是得罪人了，要不然做得這么好，為什么還有人告他的黑狀呢?看來自己得抽空和他聊聊，不能光埋頭干工作，也得注意一下人際關系，要不干得再好還不是肉埋在飯里嗎……

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就在楊沖寫好了調查報告還沒呈送的時候，他的桌子上又冒出了一封特快專遞。

這次還是反映王守民的，只不過矛頭一轉奔下三路打了。說他道德敗壞，生活作風腐化，長期與管界內的一名婦女非法同居，還利用職務之便為這名婦女安排工作，為她的孩子轉學，這名婦女雖然也想擺脫這種不正當關系，但是恐于王守民的淫威，只好賣身投靠。這名婦女癱在床上的婆婆氣得好幾次要自殺。知道這件事情的群眾也是敢怒不敢言……看完這封匿名信，楊沖不由得又扶了扶眼鏡，心里想，王守民啊，誰跟你這么苦大仇深啊，你把人家孩子扔井里去了?想歸想，可還得跟領導匯報。這次張書記也皺起了眉頭：“王守民這樣的人，這個，這個不至于吧……”

“我覺得也是誣告。上次調查還沒涼呢，這又跟上次寄來的封匿名信一樣，估計十有八九反映不實，我的意見是冷處理算了。”楊沖往張書記跟前湊了湊。

張書記向楊沖扔過去一支煙，等著楊沖替自己點燃以后深吸了幾口，似乎是在考慮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說道：“還是慎重一點好，把這個事情調查清楚，沒有，更好。說明王守民生活上能潔身自好。有，就嚴肅處理。我們不能放任自流。”楊沖點著頭把手里的調查報告遞過去：“您看，剛寫好的調查報告，還沒捂熱乎呢。”

張書記搖搖頭接過報告說：“先放這兒吧，這個王守民，我昨天還向局長推薦他呢，這不是打我臉嗎。”

紀檢和督察隊的人員又開進了新東派出所管內。只不過這次是秘密地進入。

按照信里反映的地址，楊沖和紀檢的老劉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女當事人。他們剛亮明身份，就受到了這位中年婦女的熱情接待，又是點煙，又是倒水，還吩咐放學回家的男孩去外面買水果。楊沖和老劉忙勸阻著，落座后試探性地問候幾句就說明了來意。沒想到剛才還笑容滿面那張臉立刻換上了橫眉冷對。中年婦女沖著他們倆人用手一指大門口：“你們給我滾!”斬釘截鐵得沒半點商量。楊沖的眼鏡差點沒震下來，還是老劉經驗豐富，忙站起來一個勁地解釋，好話說了半火車中年婦女的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氣哼哼地坐在椅子上：“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不能聽風就是雨吧，王守民要是像你們說的這樣，我真要懷疑你們警察里面還有沒有好人?”隨著她的介紹，在楊沖和老劉眼前展現出一個活著的雷鋒。

這位婦女的丈夫前幾年因為車禍去世了，癱在床上的婆婆又患上了嚴重的疾病，她本人也因為單位不景氣下崗待業，這種變故，對于一個平民之家來講無意于雪上加霜。王守民得知這件事情后，先是自己掏錢為老人看病，然后又號召派出所里的民警為這位老人捐款，還定期派人來照顧老人。為了解決他們的生活困難，王守民特意求人找關系，把她安排進一家企業上班，把她的孩子從很遠的學校調到離自己家較近的一所中學。不僅這樣，王守民和派出所里的民警還總來噓寒問暖，及時地送些生活必須品和藥品，無微不至地照顧老人。就是剛才，派出所的民警還把老人接出去曬太陽呢。最后這位中年婦女激動地說：“這是誰滿嘴噴糞在那胡吣啊，讓他生了孩子沒屁眼兒，不!根本就生不了孩子當絕戶!”楊沖和老劉一對眼神，忙告辭走出屋門。

其他調查周邊群眾的情況也反饋上來了，和這位婦女說的基本相同，都是說王所長好，夸派出所的民警好的言論。這又說明了一個事實，匿名信里的反映純屬誣告。

得知這個消息后，張書記的眉頭舒展開了，臉上還少見地掛了點笑模樣，他指揮著楊沖說：“我們不能總去調查別人的問題，還要善于從中發現閃光點，像這樣的事情政治處以前為什么沒搜集到?還是工作中不認真嘛。我的意見，馬上通知政治處，宣傳科把王守民的事跡推出去，這是多好的素材啊!”

第二天，政治處和宣傳科的人又進入了新東派出所。

楊沖和王守民好久沒坐在一起喝酒了，這回是王守民特意邀請楊沖，兩人選擇了一家僻靜衛生的小飯館，推杯換盞地喝了起來。楊沖知道王守民的目的，索性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痛快。最后還不忘給王守民提前道了道喜：據說這次競聘，分局領導點名讓你參加，估計副局長是八九不離十了。王守民還是一副老實憨厚的樣子，嘴里不住地說著謙虛的套話……

酒喝完了。王守民踏著穩重的步子走到自己家門口，使勁地拍拍房門，窺視孔嘩啦一聲打開，露出雙迷人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她老婆劉萍的。進屋以后，王守民把鞋隨便一踢，整個人陷進客廳的沙發里高喊著：“媳婦，給我再來點酒!”劉萍笑瞇瞇地走出來，沖王守民得意問道：“你先跟我說說，我那兩封匿名信寫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