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墻,一扇窗,一個女孩。
一個精致的女孩,一個天生像精裝本的女孩,富有感情和眼淚,像一部童話。女孩在她二十歲生日的派對上遇到了陽光男人,一個自稱兩肋長翅膀的男人。男人高大、英俊,有著他這個年紀里少見的笑容,如夏日的陽光。一個曲子,一個舞,一個默默的注視,女孩就像冬雪融化在夏陽里。就像命中注定的那樣。
女孩叫白雪。男人叫翼風。
男人有間祖傳的老房子,距離西湖只有十多分鐘的路程。女孩喜歡漫步西湖邊,從柳浪到一公園,從一公園到六公園,從六公園到斷橋……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就叫上男人。男人有點年紀了,大女孩十多歲,走在女孩身邊就像一堵寬厚的墻,該擋風的時候擋風,該遮雨的時候遮雨。女孩坐下來歇歇的時候,男人就給她巧克力冰淇淋和思想。男人談思想時很平靜,就像西湖的水,微微地在她的心底吹起一層漣漪。
思想是男人的翅膀。男人經常借著思想的翅膀,飛越這座省會城市,消失在城市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除男人自己。女孩只知道他失蹤了,又失蹤了。這或許是他絕然不同于其他城市男人的秘訣吧,讓你從蕓蕓眾男中一眼就認出他來。
唉,這個叫翼風的男人,就像霧天坐在湖畔居的天臺上,眺望湖那邊的蘇堤或蘇堤之遠的青山,越是看不清晰,就越想看清晰,想拼命走進去看清楚他。但他從不邀她去家里坐坐,盡管從西湖邊走過去,最多不超過一刻鐘。
一個雨夜,雨不是很大,但女孩很濕地敲開男人家的門時,男人驚訝極了。他說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女孩很驕傲地一歪小腦袋說,我不告訴你!濕透了的女孩很快樂,她有了被男人憐愛和照顧的理由,就像玫瑰有成為玫瑰的理由一樣。
男人怔了怔,到衛生間給她拿雨傘。
不知因為什么而顫抖的女孩,跺了跺腳,生氣道:你想冷死我啊!
等男人提著雨傘從衛生間出來,女孩早縮在了被窩里。床前的地板上,是她天女散花般丟下的濕衣裳,從上到下,從外到里。男人不笨,從地上的內容看,就知道什么叫一絲不掛。他忍不住瞟了被窩里的女孩一眼。女孩臉紅噴噴的,像剛喝過酒。她不敢看他,看他的家。
他的家很小,一室一廳一衛一廚。她想象過無數遍,但還是很意外。意外他還是個睡單人床的主兒。意外自己鉆進了書庫。客廳臥室凡是可以堆書的地方都堆了書。后來,她發現廚房和衛生間里是書,床底下和衣柜里也是書。這么多書,他怎么看得完呢?她說你藏書。他說不是。
就在她打量這個家時,男人找出自己的衣裳,扔在她擁被而坐的床上。隨后,他撿起地上的東西,拿到衛生間洗了。她把他從嘩嘩的水聲中叫了出來,問他怎么沒有電視機?他說他不看電視,家里只有一套山水音響。他很老媽子地在圍裙上擦干了手,從音響中擺弄出很輕柔的音樂,又回到衛生間去了。
女孩在夢里被一陣陣香氣叫醒了。她看到他在床前支了一張小方桌,桌上擺幾樣小菜,色香誘人。女孩討酒喝,男人不給,他說今天我們不喝酒。
除了靠床的北墻上有扇窗戶外,這個家就沒有窗戶了。女孩跪在床上,雙臂支在窗臺上,正好趴在那里張望外面的馬路。老房子只有兩層樓,頂層是有個小閣樓,但因為安全問題在一次維修中被堵死了。女孩就趴在二樓的北窗上,看不到城市的天空,只能看到對面同樣呆板的樓房和下面的馬路。確切地說是個弄堂,但這個弄堂七轉八拐之后,可以通向汽車站、火車站和機場。男人就是從這個弄堂出去或者回家的。
后來女孩常常趴在窗上張望,她的身后是山水音響送出的輕柔所充斥的家。如果弄堂里走來男人,她就滿臉著彩,高聲地喊著哥,然后像貓一樣躍下床去,給他開門,如果男人始終沒有出現在弄堂上,她就會潸然淚下,嘴里吶吶地問,哥,難道你不要我了嗎?
這當然都是后來的事情,最初的那個雨夜,男人先是要送女孩回家,后來又只想和女孩聽聽音樂。但女孩莫名其妙地把音響關了。于是他們聽了一夜的雨聲。那是一場早春的細雨,如詩人所說的,潤物細無聲。所以那個雨夜,他們是否能聽到雨聲就很值得懷疑,即使聽到了,那也只是他們內心深處的雨聲。
天亮的時候,女孩流淚了。
女孩說,我愛你你知道嗎?就像命中注定的那樣。
就像命中注定的那樣,男人不能給女孩愛,因為他不能給她幸福。沒有幸福的愛是可恥的。這是男人的思想。但為了女孩這命中注定的愛,第二天的清晨,男人從家中的抽屜里找出一把銅鑰匙來,輕輕地按在女孩的手心里。他說,這是我家的門鑰匙,你什么時候想來都可以,只是到了哪一天,你再也不想來了,鎖上門,往門縫里一塞就行了。
那怎么可能呢!女孩幸福得再次流下眼淚。
從此,女孩就在男人的家里扎下了營。
從此,男人就睡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夜里,女孩在里面看電視節目(電視機是她從外面弄回來的),男人就在外面看書;等到她把電視機關了,放出柔和輕曼的音樂時,兩人都關了燈,躺下了,躺在流水般的音樂里,說些流水一般動聽的話。
女孩很美,男人也很男人。女孩一直在等待。常常關切地問他睡在外面冷不冷?腰痛不痛?男人總是說挺好,挺好。
他說他是一個思想很老派的男人,希望她能給他些時間。
女孩也給了他一些時間。
那是一個月光很好的晚上,熄了燈,圓圓的月亮竟從女孩眺望不到的天空,將明晃晃的月光穿越北窗,甜甜地照在女孩睡的臥室里。這月光對于女孩而言,不只是一個亮的概念,而是一種純潔之上的純潔,嫵媚之上的嫵媚,讓她渴望去做什么。她喊外面的哥,她嘴渴,要男人倒杯水來,但不要開燈,堅決不要,她不想讓人破壞這份美好的月光。男人自然說好,并照著女孩的要求去做,他端了一杯溫開水,在夜色中慢慢地走向臥室。
臥室的門是一直開著的。他是想到的,但進去后他情不自禁地顫抖了,只因為她的美。
女孩站在床上,站在明晃晃的月光里,朝他擺了一個pose:她冰肌雪膚,精致的身材,小巧的乳房,玉藕修長的美腿……無不彌漫著豁亮的月光燃起的淡煙,如夢似幻,讓男人震撼,他的心在流淚,不,是在流血。女孩煙視霧笑,在床上輕移蓮步,徘徊在月光里,仿佛為男人開了個人體模特的專場表演。男人哭了,男性的淚水叮叮咚咚地掉在溫暖的水杯中。他將杯子往床頭柜上一放,碰頭磕腦地逃出了臥室,逃出了他自己的家。聽到那慌忙的關門聲,女孩愣住了。
男人失蹤了。
女孩開始了趴在窗臺上張望的生涯。她想不通一個明明喜歡她愛她的男人為何就不要她呢?春天了,西子湖畔桃花兒灼灼,柳兒翠翠,鶯兒嚦嚦,燕兒喃喃,但是她窗兒素素,影兒單單,人兒渺渺,男人像是從杭城蒸發掉了。女孩體兒輕輕,容兒淡淡,每天晚上,就趴在窗臺上等待男人的回來。男人不回來她就趴在窗臺上流淚。
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冬又到春,女孩的眼淚流干了。這其中男人只回來過一次,還是在她上班的白天,他在床頭柜上壓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說請原諒他在她最愛的時候離開她,他走了,或許這輩子都不回來了,因為他不能給她幸福,所以他不能給她愛。個中的原因,他不想明說,但在他和她幸又不幸地度過的數十天里,她應該感覺得到的。她說她是個漂亮的女孩,純潔的女孩,好女孩;而他也是一個純潔的人,本來兩情相悅,天作地合的一對,那該是多么完美啊。但是上蒼啊,為什么要這樣對他!他說他是個悲觀的唯美主義者,但他相信永恒,用亦舒的話說,誰還會傻到和自己深愛的人結婚,有了這份心痛永遠伴隨他,他就心滿意足了。他謝謝這些日子以來她所給予他的一切,實在太多太多了,將足以在寒冷的遠方溫暖他的余生。他說她還年輕,才二十出頭,不要再在這間破舊的老房子里浪費時間浪費青春了,她要勇敢地走出去,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說她會幸福的。他在遠方永遠為她祈禱。最后他還說,走的時候別忘了把銅鑰匙塞在門縫里。落款是深深愛你的翼風。字跡潦草,淚痕點點,居然把自己的名字也寫錯了,其中的悲情躍然紙上。
這張紙上有著男人的眼淚,后來又添了不少女孩的眼淚。然后女孩更多的眼淚,則流在了窗臺上,順著窗臺而下,被那堵白墻深深地吸了進去。那堵白墻就像是臺風干機,女孩的眼淚一經流出,讓它吸收了,風干了。誰也說不清那堵白墻吸走女孩多少眼淚,反正她被吸干了。
就像命中注定的那樣。
第二年春天,鳥不言,花不語,等瘦了容貌的女孩,病懨懨地走了。女孩前腳走,男人后腳就回來了,他撿起地板上的銅鑰匙便淚如雨下。數次殘酷的手術還是未能讓他真正成為一個男人?他大病了一場。等他病輕的時候,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江南進入了潮濕悶熱的黃梅天。
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盯著那堵女孩夜夜趴著流淚的墻,看到有東西從墻的深處泛出來,從內而外地泛出來,看上去濕漉漉的,像雨水的霉痕,但他伸手摸上去卻干干的。那東西一天天地從墻內泛出來,一天天地濃厚起來,像一位慵懶的畫家在作畫,每天只添那么幾筆,但到了某一天,突然,一幅神奇的壁畫出現在男人的畫面:女孩哭泣的頭像。
早已淚流滿面的男人,跪在床上,第一次輕輕地吻上女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