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曾竭力反對我學習吉他,而要我練習大提琴。在她眼里,吉他這個樂器是身外的,而大提琴,則是女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于是我離開家,在附近租了房子,天天練吉他。
我的吉他老師是個酷愛布魯斯的帥小伙子。每次我去上課,推門前,都能聽見他在屋里彈那些布魯斯大師的曲子,我便不打斷他,三節課過后,他說我會有個同學。于是,那天下午,正當我滿頭大汗費力地彈奏一段分解和弦時,我那可愛的小同學走了進來,她只比吉他大一點點,扎著兩根小辮子,看上去10歲都不到。
我們叫她小葉子。
小葉子彈吉他的樣子非常可愛,她的手實在太小,所以左手動作幅度特別大。我和我的吉他老師都知道她跟不上進度,所以都幫著她,不過,讓我非常驚訝的是,小葉子會彈那首著名的《斯卡波羅集市》,不僅會彈,還會唱,唱英文,比我倆都唱得好。我問她是和誰學的,她驕傲地回答:“爸爸!”
“那現在你的爸爸在哪里?”
“他去外地工作了……”
第二天下午,我在自家陽臺上彈琴,左手有兩個手指剛起繭子,疼得厲害。我放下琴看著天空,想起自己的父親。我的父親也非常喜歡民謠吉他,早在1983年,他就給我聽過《斯卡波羅集市》。他不是一個話很多的人。三個月前,60大壽那天,他沉默著,一張接一張地放LP,放得震天響。未了他說,“要年輕30歲,我還是想做樂隊。”
后來,我和吉他老師聊天,說起《斯卡波羅集市》的來歷。歌的原型是《精靈騎士》,最早見諸記載是在英格蘭1673年。歌詞講的是:英姿颯爽,挺拔威武的精靈騎士與一位相好的姑娘調侃,他答應娶姑娘,但她必須做到一系列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姑娘答應做到這些,但騎士必須先做到她要求的種種無法實現的事:“你能否為我做一件亞麻襯衣,但不能有褶縫和針角?灌洗于遠方的枯井?晾于從未開花的荊棘?,好,你提了三個問題,請先回答我的問題。能否為我在海水和海灘之間找一方土地々用羊角耕地,播一粒胡椒種?收割以皮鐮刀,束以孔雀羽?做完了這些事你再來取亞麻襯衣。”這種起源于男女情侶聞相互詰問的民謠形式,廣泛存在于許多民族的民間文化中,《劉三姐》中無數的對唱也是此類。一般來說,民謠不是以文字或聽后感的形式來記錄和傳播的,它們主要通過民間的口口相傳來繼承。當然,每歷經一個年代,民謠會被傳承者自然地作細微的改動,以稍稍適應那個時代的整體情緒。民謠在這種自然的流動中,能被不間斷地傳承幾百年。
當然,并非所有的創作都要歷經這樣的磨難。我采訪過荷蘭的一支樂隊,他們的創作就簡單得多。樂隊居住的小鎮上,80%的孩子都會彈鋼琴和吉他。孩子們并不是背負著父母未竟理想的壓力去練琴的,音樂本來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每到周末,小孩和大人一起,街坊鄰居,抱著吉他、班卓、提琴和曼陀鈴,來到中心花園里即興演奏。沒人獨自呆在家里悶練,樂隊很多歌的雛形在那時就有了。這些音樂真實地和普通人的生活連結,充滿了靈性的互動。
我的吉他老師覺得國內的搖滾樂從一開始就被文字記錄和渲染得太多,背負了沉重的精神壓力。音樂不能僅僅通過文字來傳播:大海,陽光,清醒,迷幻,天使,魔鬼,美式,英式……這些標志性的詞匯幾乎出現在所有的音樂評論中,但她們沒有太多的趣味。至少,她們的趣味不如親臨現場,或僅僅在午后,抱起吉他隨便撥弄幾個和弦,給父母,給兒女,給朋友——即便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情緒。
我是幸福的,雖然父親并不擅長唱歌和彈琴。小葉子這一代孩子更幸福,她的父親在她甚至還看不懂多少中文字的時候,就抱著吉他唱民謠給她聽,這直接打動了女兒的心。
(子魚摘自《輕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