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初冬,這城市的雨水突然多了起來,淅淅瀝瀝,不急不徐,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陰冷的泥土氣息。我的電瓶車總在雨天無端憂郁,常擱淺在隨便哪條路邊,這讓我的心情一直配合天氣預報里的陰霾,總是不見天日的感覺。
生在11月,屬于上旬的9號過去了很久,日歷上的那一頁,仍在我臥室墻上完美地招搖著。在那天,聽到雷默遙遠的聲音自電話彼端無限傷感地傳過來:“丫頭,今天,又大了一歲。”而我,一慣不知道該怎么回應這樣的問候,就那么僵著,那邊一聲長嘆,掛斷了。
別后經年,難為有心人,記憶依然鮮活。那天雨聲綿密,請了假沒去上班,躺在地板上反反復復聽那首歌:“……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么……”
讀書的城市,是雷默的出生地。有縱橫幽深的小巷,想家時,一個人踏遍城中所有的巷陌,搜尋可口的食物,填飽思念的肚腸。媽媽一直都說,吃飽喝足不想家。
屬于發育遲緩,反應遲鈍型,是校園女生里比較罕見的“無約”族,常兀自一個人守候空洞的宿舍。在周末安靜的夜里,太無聊會挑一些相對不太干凈的衣服床單,放在大塑料盆里,趿著拖鞋,蓬頭垢面去洗刷間里消磨時間。那樣的晚上除了偶爾有人來扔垃圾,滿滿四排水龍頭只屬于自己。平時是難得享受這種空曠的,一邊吹口哨,一邊慢慢搓洗。
總有關不利索的水龍頭,滴滴嗒嗒。洗刷間里用的是昏黃的聲感燈炮,必須不時用力跺一下腳才能把它喚醒。 幾乎每一次洗到最后,都會去男女生宿舍樓間的小賣部買包方便面犒勞自己,也幾乎每一次都會碰到雷默泡在里面。他坐在門邊一張小板凳上無言地抽煙,每每看到我,稍稍改變一下坐姿,算是招呼。我的形象不允許多作停留,來去匆匆,無暇他顧。
雷默是學校名人,有足以讓人迷亂的帥男氣質,更因身兼學生會主席、校報主編而備受全體女生矚目。這樣的人不去燈紅酒綠,至少也不應該如我這般寂寞落單吧。碰上的次數多了,忍不住有疑問飄出眼眶,飄向那張英俊面孔的方向。
一個早春周六的晚上,因為洗了所有的床單被罩,時間耽誤到很晚,小賣部里除了老板娘,就只有他坐在蜂窩煤爐子旁邊。互相笑了笑,正要為兩包方便面付錢的時候,他站起來說:“別吃方便面了,我請你到外面吃?!焙芤馔?,卻并不太吃驚。長期不約而同地遇見,遲鈍如我,也忍不住往曖昧方向生一些幻想。鎮定地把卷著的褲腳放下來,無言跟在他身后,走了長長的路,在一個街角吃餛飩。
是經常光顧的小攤,餛飩鮮美,有家常味道。老板見到我很熟絡地去打開爐子生火燒水,雷默要了一小杯白酒,是那個城市慣常喝的一種廉價酒,可以散賣的,名字很美,喚作蘭陵大曲。小攤就在路燈底下,老板另外自備了礦石燈照明,藍色的火苗在夜風中飄忽不定,照著雷默俊逸脫俗的面孔。餛飩端上來,蒸氣在燈光下氤氳,很有些清冷也很有些浪漫。
雷默端著小小的酒杯,在長條小桌的對面沉靜地看著我。微涼的風吹過他的鬢角,吹過我的發梢,那一刻不是沒有期待。我盡量小心地使用湯勺,盡量優雅地端坐,防止心底的緊張在這樣柔美的夜色中溢出來。感覺那么漫長,也不過是一碗餛飩冷卻的時間。雷默卻一直沉默,在沉默中走過長長的來路,送我到女生宿舍樓下,離開。
第二天,有人來通知去校報編輯部開會。主編,編輯,記者,印刷,制版,一群人擠在長桌的兩側,只為歡迎我加入。雷默說先做一段時間的實習編輯吧,預祝合作愉快。
不知道這是不是雷默刻意的安排,這喜悅來得突兀。并不是為著可以累加學分的這份課余兼職,此后,至少可以常常接觸到雷默,可以與他同處這片屋檐下。是的,深埋多年的萌動,被那一碗餛飩收買,情竇頓開,身不由己。
編輯部設在男生宿舍一樓,緊挨廁所,每一次去都要忍受不良氣味和隨時會從廁所沖出來的提著褲子的男生。咫尺之路,險象環生,狠狠心,生生忍了,并異常盡職盡責,課業之外的所有時間,都交付在那里。任環境嘈雜簡陋,有牽念的人在,便覺日子靜好。
很奇怪雷默的殷勤與戀慕,卻一直留有我無力拉近的距離。每天都在一起,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外人被他拉來“共處”。他做得那么自然,不著一絲刻意的痕跡。
他有時也模仿學校里的著名癡男做派,自己沒課,就坐在大教室長長的臺階上等我。也許會上連堂,整整一個下午他就那么一直等著。一俟我出來,在熙來攘往的樓梯口,旁若無人地幫我拿包,帶我出去。我能感覺到身后嫉妒與羨慕的眼光,交織著,散亂著,鋪滿一地??墒?,誰又能知我惆悵,雷默甚至連我的手都沒有碰過。
雷默愛雨天,愛講一些曖昧、語義含混的話引我遐思,愛吃毛肚,愛喝藍帶,愛籃球,愛喬丹,愛穿耐克,愛抽煙……我知道他所有愛好,只是不知道,他,愛不愛我。
那年的十一月九日沒有今年的冷雨冷風,陽光柔和,天空澄澈。穿了白色高領毛衣搭配淺灰棉布裙子,軟底短靴,一如以往清淡。無意將這一天的意義告知任何人,像往常一樣上課,一樣在午間12點準備趕去餐廳。卻在餐廳門口被雷默逮到,一路拉去編輯部。
辦公的長桌中間,放一個白色雙層蛋糕,通體白色奶油,白色花邊,白色花朵,紅色的字:“乖,又長大一歲?!?1支白色蠟燭分三排整整齊齊排列,21朵橘黃色的火苗,映亮我21歲的蕭瑟的心。第一次,父母之外,在這一天,有人說:“乖,又長大一歲?!?/p>
我站在雷默身側,忍了又忍,終于沒有伸臂去抱他。雷默緊緊地挨過來,低頭轉過臉來對著我,距離那么近,嘴唇幾乎碰到我的嘴唇。綿長的呼吸,一下一下拂過我的鼻翼,心跳得厲害。思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閉上眼睛,早已淪陷,不妨在此刻沉醉。
墻上的鐘擺一下一下,聲聲清晰。時間以秒計,流淌,輾過,雷默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我等得心焦,等到眼前和心里都黑了……
什么也沒有發生,雷默頹然離去,留給我一紙尺素。
雷默在信里說,高三那年,曾經有個女孩將他從一場車禍中救出,為此那女孩丟了一條腿。事后雷默向女孩的家人保證,一定會用自己的雙肩扛起女孩的一生,有時候責任與感恩重逾愛情。雷默說:對不起,終于沒能忍住,終于還是招惹了你,讓你無辜陷進來。對不起,從此,我將遠離,你要珍重。
知君意雙飛,無奈是歸人。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真愛就在眼前,卻不能說愛你。
可憐我的愛情,尚未啟幕,便已散場。
這個傻男人,讓我愛,讓我痛,讓憂傷如潮水,淹沒掉我整個青春。我嫉妒那女孩兒,她只是失去一條腿,我卻失去一生。其實是不對的,我該感激她,畢竟,我愿意拿我的一切,包括永生的愛情,來換取雷默的生命……
雷默很快辭去了編輯部的工作,我被指定接替他的位置,我沒有推辭,甚至深存企盼。這里有太多他留下的痕跡,空氣中濃濃的都是他常抽的“香格里拉”的味道。某一個抽屜里,甚至還可以翻出那種藍色寧靜的煙盒,空空的,一如我被掏空的生命。
一個人夜行,或去那個餛飩攤小坐,總感覺身后有一雙眼睛溫暖地追隨。駐足回眸,卻只見夜色茫茫,我的寂寥沉沉??晌疑钪?,雷默一直沒有真正遠離,只要還在這座城市,若我有難,他會第一時間擋在我身前,他曾經這樣說過的。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身邊的人換過一茬又一茬,11月9日成了許多人求愛旗幟上最溫情的口號,卻再也沒有人那樣寫過:乖,又長大一歲……
wugengwang@163.com
(編輯:烏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