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崇拜過顧城和北島,其中以北島尤甚,他的詩,比顧城更合我的胃口,前者詞語上魔鬼般的自我創造無人匹敵,后者則勝在詩歌本身的紋路肌理中,達到了符號與思想的高度粘合,是漢字之美所能抵達的化境。我感覺北島的詩是音樂,是繪畫,是雕塑。“一切愛情都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夢中”《一切》中散發著苦咖啡般的哲理和思辨。“在黎明的銅鏡中/呈現的是黎明/木紋展開大海的形態/臺風中心是寧靜的”《在黎明的銅鏡中》內斂的張力猶似果核撐破果殼。“燭光/在每一張臉上搖曳/影子的浪花/輕擊著雪白的墻壁/掛在墻上的琴/暗中響起/仿佛映在水中的桅燈/竊竊私語”《無題》里半夢半醒的意象令人聯想到德彪西的《牧神午后》。
可是,我覺得奇怪的是,北島好像始終是以地下詩人的身份存在的,因為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居然買不來北島公開發行的一本薄薄的詩集,這造成了我的煩惱。而另外幾位朦朧詩人,像舒婷、楊煉、江河、芒克等人的集子或合集,卻在新華書店里不難找到。北島的多而全的作品還是我在大學校園里找一個同學借看的,是一本油印詩集。當時,我的同學也如饑似渴,只答應借我看一個晚上。拿回家,我把這本詩集通讀了若干遍后,又將它克隆在日記本上。此前,我僅讀過北島零零散散的詩作,大部頭的詩集還第一次幸遇。
北島是我尊崇多年的詩神,但許多年,我只讀其人之詩,未睹其人之相。連一個人長得什么樣都不知道就崇拜這個人的作品,是否算得上一種詩意的崇拜?
北島后來銷聲匿跡了。直到21世紀的第4個年頭,詩歌大潮早已退去,北島才凸然浮出了水面。原來,北島安然無恙,而且他生活在令很多中國人羨慕的海外。我在讀了意大利詩人夸西莫多的《島》之后,更加深了這樣一個印象:詩人對被大海所包圍的一小片陸地往往情有獨鐘。夸西莫多迷戀撒丁島,舒婷迷戀鼓浪嶼,顧城迷戀激流島以至把自己變成這個島上的珊瑚。北島迷戀哪座島呢,我想,北島名中有島,自然愛島比別的詩人更甚,要么他的名字從何而來呢?然而,我卻猜錯了,原來,他并不熱愛島,他熱愛的是大陸,確切地說是美洲大陸。
那個夏天,我在一家書屋里看見了北島的一本書,這本書有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失敗之書》,來自于汕頭大學出版社。北島的書終于在書店里隆重現身了,這真是個讓詩人的傳統粉絲喜出望外的驚愕。只可惜,我看到它太晚了,晚到了一個人不再會崇拜另一個人的年齡。經由那本書里的好幾張北島的照片,我也破天荒地看到了昔日被我頂禮膜拜的北島的詩人形象。但這一切來得太遲了,就好像一個業已酒足飯飽的食客面對再次端上桌的大魚大肉再也提不起任何食欲一樣,這些詩人的影像在我眼里已然成了昨日黃花。我有一種失望,見到書的第一瞬間我想把它買下來,可第二個瞬間我便吝嗇了,我不想再用錢去換它了,我改變了初衷。北島不再是詩人,他已經變成了散文家,對個人經歷以及瑣碎生活的詩歌般的描繪,不可救藥地使他走入了平庸。我很難想象它們怎么會出自一個20世紀文學天才之手?我看到了一代詩宗從理想主義漸漸滑向實用主義的可怕過程。一本《失敗之書》,就這樣殘酷地摧毀了我對這位詩人的頂禮膜拜。
在我的概念中,真正的詩人,是為詩而生,為詩而死的人。他們遠離人間煙火,是信仰的殉道者,是這個世界上孤獨的過客。他們是文字上的貝多芬、勃拉姆斯、蕭邦和柴科夫斯基。
北島的變遷,讓我憶起歌德的話:“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詩人蒸發了。偶像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