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還有半個小時到站,夏禾在座位上煩躁不安。在洗手間又一次檢查了全身上下的一切細節以后,她站在車門前,凝望著到站前最后一段也是最不美的一段窗外風景。
她要去M城參加一個研討會,夏禾對波力說:“麗玉也去,后天就回來。”夏禾在晚飯以后告訴波力這件事,其時她已經匆匆忙忙地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并且坐在波力身旁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足球。電視里的解說員喋喋不休,一開口,她就惱火地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一分異常,然而波力并沒有對她的話做出任何反應,他的眼睛正緊張地跟隨著盤旋在球門前的足球。波力不專心的態度讓夏禾有些惱火,她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說話的時候你能不能認真聽著!”波力的錯誤讓夏禾氣焰陡漲,在對著波力迷茫的臉重復她要出差的消息時,她的聲音不僅沒有一絲慌亂,反而還顯得有些不耐煩。
火車路過一排搖搖欲墜的房屋,夏禾回想著路秋信里的話。“重逢,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在信里問道,夏禾沒有回答,她反問:對于你呢?
重逢,他用詩一般的語言寫道,和一個令我朝思暮想的女子,對我意味著,實現一個久遠的夢想,續寫生命中一段未完的篇章。
兩年前分別以后,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面。夏禾和路秋短暫的共處時光,就像夏禾珍藏在記憶中的老照片,被她一遍遍地溫習翻看。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一度傷感地放棄了和他再見的希望。也許,命中注定他們的故事只寫了一個開頭,終將有繼續下去的一天?
兩年前,夏禾去H城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講座時,路秋是他們的任課老師之一。其時夏禾28歲,很快就要同交往六年的波力結婚了。路秋在M城某大學教授歐洲文學史,是女同學課下的主要談資。夏禾喜歡上路秋的課,不僅因為他講起歐洲文學如數家珍,動輒長篇引述名家作品,令聽眾瞠目結舌,更因為他講起課來那忘我的神情,時而激昂,時而深沉,就像一個出色的演員沉浸于自己的表演。有時路秋會向夏禾提問,這時,他的眼睛總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夏禾的臉,眼睛里閃著光。夏禾懷疑路秋有沒有聽她的回答,最好路秋沒有認真聽她的回答,因為每當他閃閃亮的眼睛望著她,夏禾就無法整理她本來一貫敏捷的才思。
結課的這一天晚上,大家去酒吧慶祝。兩周離家的生活讓男士們分外活躍,一桌人笑得像一片風中的稻草地。夏禾和路秋在前仰后合的人群中找尋著對方的眼睛。大家相互碰撞著不同顏色的酒杯,笑聲中漸漸蕩漾著酒的香氣。夏禾喝掉兩杯藍藍綠綠的雞尾酒,她的笑聲像風鈴響在酒吧的半空。路秋一刻不停地看著她的臉。有女同學借著酒勁兒,問路秋:“路老師,你怎么看待愛情?”路秋吐出一口煙:“古希臘神話中的愛之神阿佛洛狄忒,也就是后來古羅馬人的維納斯,是喚起神,人和動物的愛念的女神。她是最美的女神。”他看著夏禾,“是一個熱愛自由的戀愛女神,是神圣的愛與欲望的結合。”“路老師在給我們上課嗎?”大家笑成一片。路秋看著夏禾,就好像阿佛洛狄忒化身在她的身上。雖然不完全明白路秋的話,夏禾相信,這一刻,愛之神真的降臨在她身上了。
路秋跟在夏禾身后出了酒吧。他們并行在人群后。起先,人群的喧鬧中還混雜著他們的聲音,漸漸的,他們掉隊了。月光撒滿街道,汽車在身旁呼嘯而過,夏禾突然有些頭暈。他們停下了腳步。“你還好吧?”路秋溫暖的聲音,夏禾微微垂著頭。路秋俯下臉來,他柔軟的嘴唇輕輕蓋上了夏禾的嘴唇,夏禾有些站立不穩。嘴唇糾纏在一起,時間停止了。恍惚中,遠處有同事高喊著夏禾的名字,夏禾和路秋匆匆趕上前去。
第二天,參加講座的人各分東西。路秋回到M城,夏禾回到B城。
回到B城的那一天,夏禾突然意識到,路秋的身影將不會再像兩周以來她每天期盼的那樣,出現在她面前。夏禾把自己關在房間,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思念像病毒一樣侵襲了她的神經,令她的大腦好似癱瘓,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她的腦海中像過電影一樣。來回播放著她和路秋之間的點點滴滴。路秋講課的樣子,他亮閃閃的眼睛,他難以捉摸的笑容,酒吧昏暗的燈光下,他來自遠處的專注的目光,記憶的碎片記載的一個個零散的瞬間,鋪天蓋地而來。巨大的思念如同影子一般,揮之不去。
終于,幾天以后,路秋來信了。就像連綿陰雨后的一個晴天,而夏禾,就像雨點中一片無可躲避的樹葉,如今在暖陽下亮閃閃地搖動著。“你好嗎?分別以后?”讀著這句子,夏禾的眼里泛出淚花。
夏禾沒有在回信中隱藏她一波推起另一波的思念。路秋用火熱的文字回應了夏禾的感情:“我一刻不停在想念你。”夏禾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話。“盡管理智說不能,然而我的心是自由的,愛的心是自由的;”夏禾知道路秋指的是什么,她知道路秋在M城有妻子。
路秋的每一封信夏禾都要來回讀好幾遍。每讀完一封信,她就開始一遍遍地去看信箱。手一觸上信箱哐哐作響的門,她就能從混沌或響亮的聲音中聽出實現或落空的希望。路秋的信寫得很好,他的文采無疑讓夏禾傾倒。然而,夏禾更想了解,路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他到底怎么看待她。每一個有關她的詞都會讓夏禾品味良久,讓她揣摩路秋對自己的感情,
“他真的喜歡我嗎?”有一天,當夏禾又一次試圖與她最好的朋友桃子商討這個問題,長期以來不厭其煩地為她做心理分析的桃子失去了耐心:“一個吻和幾封信,”桃子說,“這就是你和他之間的全部故事!你對這個人了解多少?你們要是喜歡對方,為什么不干脆見個面說清楚?”
“可他在M城,我在這里。而且他還有妻子,我也有波力……”夏禾沒有底氣地說。“可是只要他說一句,”夏禾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我馬上去找他,馬上去!”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夏禾的眼神有些游離。
“別傻了,事情從不會按著人的想象發展,”桃子理智地說,“不要為了虛妄的幻想放棄現實的幸福生活!”
現實的幸福生活,桃子是指夏禾與波力的生活。與路秋之間的事情,讓夏禾開始懷疑和審視她對波力的感情。夏禾22歲的時候認識了波力。認識波力之前,夏禾沒有談過戀愛,對男人只有不切實際的想象。波力不失為一個英俊的男人,高大,讓人有安全感。他是搞技術的,能看懂一大堆圖紙。認識夏禾以后,波力每天早上都給夏禾送來早點和鮮花,晚上送她回家。三個月以后,夏禾覺得波力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試圖斷絕和波力的來往。在度過了幾個沒有人送早點鮮花和送回家的日子后,夏禾想起波力的種種優點,她又接受了每天都憔悴地等在樓下的波力。夏禾越來越覺得自己離不開波力,到現在,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六年。
夏禾能說她和波力的生活不幸福嗎?雖然她常常是個喜歡自憐自艾的人。盡管志趣不同,波力從來致力于讓夏禾過得快樂。他對待夏禾的生活,就像對待他的圖紙一樣一絲不茍。朋友們羨慕夏禾,母親說,關鍵是要找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夏禾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夏禾也知道,從H城回來以后的這段日子,她對波力不太公平,她總是因為一點小事和波力吵架,又說波力不理解她。波力也一定察覺到了夏禾的情緒變化。“周末帶你出去玩兒吧。”他一反常態地上了鬧鐘,起個大早,開車帶夏禾去郊游。
兩個小時以后,波力和夏禾來到B城近郊最美的一塊田野。“你餓嗎?”他們坐在一棵樹下,波力問夏禾。夏禾不餓,她望著眼前的田野。秋天快來了,遍野是星星點點紅紅黃黃的小花,一群鳥陡然從田野中飛出,掠過林邊,在藍天中盤旋幾個來回,又落入田野中消失了蹤影。夏禾多想像它們一樣飛翔。夏禾閉上眼睛,路秋的眼神正亮閃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夏禾輕吁一口氣。
“喝點兒果汁吧。”夏禾驟然睜開雙眼,茫然地看著手里拿著一個果汁瓶子的波力,波力愛惜地看著她。“你要是喜歡這里,我以后可以經常帶你來。”他許諾。“好。”夏禾簡短地回答,她又看向田野,田野上寂靜一片,眼前的小花毫無生氣地晃動著,天色好像昏暗下來。
幾天后,夏禾又收到了路秋的信。“我馬上要去意大利一年。看來,想要和你見面的愿望暫時是無法實現了。我會給你寫信的……想你,吻你。”
夏禾回信:“我要結婚了。”可是路秋已經離開了。
夏禾和波力的婚禮如期舉行了。偶爾,夏禾還會收到路秋從意大利寄來的明信片。看著明信片上遙不可及的異國風景,夏禾的想象力失去了翅膀。有時,走在路上,某個相似的身影還會突然讓她劇烈地心跳:有時,一些模糊而又不相連貫的畫面還會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出現在她腦海。然而記憶中的感覺,被時間的風吹得淡而又淡。也許真正的愛情永遠只是和人擦肩而過,只有現實總是讓人脫不了身。起床,上班,回家,睡覺,在波力的接接送送中。夏禾來來往往,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幾個星期前,夏禾突然收到了路秋的來信。他從意大利回來了。
“不管你相信與否,我一直都在想念你。”路秋寫道,“一直都希望與你再見。”
那股曾經的悸動又撲面而來,夏禾拿著信紙的手微微發抖。“我們真的還可以再見嗎?”
“重逢,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路秋問她。
夏禾無法回答。
“下個星期六你能來M城嗎?”這是路秋的最后一封信。
夏禾說:“好。”
幾天以來,夏禾無數次想象他們相見的場景。
路秋現在是什么樣子?變老了,變胖了?或者更有魅力了?第一眼看到對方時,他們會說些什么?夏禾想像她走下火車,路秋站在站臺上,他們相視著,走近,熱切地看著對方,路秋低下頭,他們在站臺上小心而熱烈地親吻,然后,他們去M城最美的湖邊散步,手牽著手;或者,路秋攬著她的肩膀,她的手搭在他的腰際,然后,也許去一家幽靜的咖啡館,喝咖啡,他會跟她講他的歐洲故事,或者去看一場令人情緒激動的電影。夏禾想起她和波力初識時,和波力去看電影,電影叫“天使之城”,講一個女人愛上一個天使,夏禾看得心醉神迷,而波力則一刻不停地看著夏禾。如果和路秋坐電影院,他會一心一意地看電影嗎?夏禾呢?然后,夜幕降臨,夏禾想著路秋信上的話:“你可以住在我學校的公寓。”路秋在校外有自己的住房。路秋當然會送她去學校,路上,無語,公寓門口,辭別,兩人面對面地站著……夏禾想象著這個場景。路秋在信上說他妻子星期六要去外地出差,他會不會整晚上和夏禾待在一起?她要對他說什么?“留下來陪我”?不行!她在胡思亂想什么!只是一次見面而已,只是要實現一個久遠的夢而已。而路秋又會期望同她做什么呢?時間像蝸牛在爬,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夏禾的筆在日歷上劃了又劃。到了出發的這一天,夏禾魂不守舍,每過半個小時,就下意識地看表,她提前一個小時就到了火車站。
火車上響起了到站的樂曲,夏禾的身體不自主地開始發抖,她拉了拉自己的外套,交換了一下雙腿,站直身體,臉上掛起微笑,就好像有人在注視她。下車的人從后面涌來,一只箱子撞在夏禾的小腿上,夏禾臉上掛著微笑,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撲面而來又匆匆而去的站臺人群。
火車準時停靠在站臺上,夏禾下了火車,走上站臺,以平靜而優雅的姿態四下張望。站臺上人們行色匆匆。她憑借兩年前的印象,在人群中找尋著路秋的身影,然而,一直到人流消失在出站的通道口,路秋也沒有出現。夏禾孤零零地站在站臺上。“這是怎么回事?!”夏禾的腦海里盤旋著一百種可能性。“他記錯了時間?他誤了坐車?他出了什么事情?他不愿意見我?”
正在這個時候,遠處匆匆忙忙地跑來一個人影,越來越近,終于氣喘吁吁地來到夏禾面前,是他,是路秋!夏禾迅速用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她的心瞬間抽成一個團兒。
“對不起,對不起。我從機場趕過來。”路秋喘息著說,“送我愛人去機場,飛機推遲起飛,在那兒等了會兒。”
夏禾隱隱覺得心里有點兒不舒服,然而她很快就排遣了這種情緒。畢竟,到目前為止,她和路秋之間的故事還不足以影響他們的生活。“沒關系。”她微笑地看著路秋。一塵不染的襯衫,合體又筆挺的長褲,時光似乎一點兒也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還是那么英俊,他的眼睛依然發出亮閃閃的光,不經意地,夏禾的目光飄過他柔軟的嘴唇。一首老歌流淌過她的耳邊:
“I saw you……。and got that old feeling,……and I know the sparkle of love is still burning……”
The old feeling……
路秋的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她:“你還是那么漂亮。”夏禾垂下眼睛:什么呀,越來越老了。“我一直在想你現在是什么樣子,”路秋說,“真高興你能來。”路秋用手拂了拂夏禾額前的頭發,他的手微微有一絲顫抖。夏禾抬起眼睛:“我真高興能見到你。”他們熱切地看著對方。
一個穿著火車站工作服的人走過他們身旁,好奇地看著他們。夏禾和路秋向出口走去。“你想去哪里轉轉?想看看我們M城,去湖邊散散步,還是我們去哪里坐坐?”
“做什么都行。”夏禾說。“要么,去你家里看看,方便嗎?”夏禾的腦子里閃過這個想法。路秋猶豫了一下。“當然,”他馬上說,“歡迎。”
路秋住在一片安靜的住宅區,十層。路秋將夏禾讓進電梯,禮貌地向開電梯的人點了一下頭。開電梯的人好奇地看了幾眼夏禾。大家無語,電梯慢慢地來到十層。
“這就是寒舍,請進吧。”路秋打開樓層兩扇門中的一扇。夏禾小心翼翼地走進路秋的家。客廳很大,寬敞又明亮。屋子里一塵不染,地面,墻壁和家具的色調和諧,黃白相配,顯得既溫暖又干凈。墻上掛著一幅色彩不張揚的風景油畫,窗臺上一只巨大的玻璃花瓶里,伸出兩只巍峨又嬌艷的鶴頂紅。路秋注意到夏禾的目光:“這是我買的。”他說。“沒想到你還喜歡花。”夏禾微笑。“我喜歡一切美的東西。”路秋的回答。
“你家里總是這么干凈嗎?”“小優,就是我愛人。總喜歡把家里收拾得讓人不敢進來。”路秋笑著說。夏禾聽不出路秋的口氣中有不滿的意思,她想起自己亂糟糟的房間,下意識地用手撣了撣自己的褲子。“坐吧!你喝點兒什么?”夏禾猶豫一下:“咖啡吧。”她看著路秋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廚房門口。很快,路秋端來兩杯咖啡,屋里迅速彌漫著咖啡的香氣,夏禾在沙發上松弛了一下自己。路秋在旁邊的沙發坐下來:“我抽煙你不介意吧?”他晃晃手中的煙。“當然不。我不喜歡煙味兒,但是沒關系。”夏禾想起波力因為她而戒煙。“我不吸煙就沒法思考。”路秋點上手中的煙。這是吸煙男人最常用的借口之一,然而夏禾不想和路秋爭論。“這個咖啡杯真漂亮。”她端起茶幾上的咖啡,認真地欣賞著,“是你從國外帶回來的嗎?”“哦,不是。”路秋停頓了一下,“是小優買的。國內現在也有很多漂亮的茶具餐具。”夏禾微笑著:“你妻子很會生活。”路秋笑了:“是的。”他很快說,“我們別談她了,說說你吧,你這兩年過得怎么樣?”路秋亮閃閃的眼睛看著夏禾的臉。
難以言說的滋味因為路秋的這個問題翻江倒海而來,夏禾一時間恨不得撲入路秋的懷中放聲大哭。她看了一眼路秋白凈的襯衫。“怎么說呢?”夏禾把咖啡端到嘴邊,她的思緒翻飛,正不知從何說起,突然,一道清脆的電話鈴聲沖破寂靜,在房間里洪亮地響起,夏禾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對不起。”路秋起身去接電話。“到了?”夏禾聽到路秋輕聲說,“好,那先去休息休息。啊,對呀,我一個人在家。”路秋放下電話,走回來,有五秒鐘他們誰也沒有看誰。路秋輕輕咳嗽了一聲,他又微笑地看著夏禾,
“哦,沒什么。”夏禾說,“還是談談你吧。在國外過得怎么樣?”
“國外的生活很寂寞,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路秋看著眼前的咖啡,“我常常想起你。”
“真的?”夏禾的手指來回撫摸著咖啡杯上的花紋,“小優沒去看看你嗎?”她微笑著問。
路秋笑了笑:“來了。我離開之前,她來探親。”
“真好。”夏禾說,“我一直都想去歐洲。你們去很多地方旅游了吧?”
“去了法國,奧地利和德國。我自己還去了我夢寐以求的希臘。”
“真的?有照片嗎?”夏禾要求。路秋遲疑了一下:“你等等。”
路秋拿著幾個相冊回來,坐在夏禾旁邊。
“這是雅典。”他打開第一個相冊,“這是希臘神廟。”路秋的臉上發著光,他又點上一支煙,煙霧繚繞在夏禾的臉畔。“你看,這是希臘眾神的雕塑。多么精巧的工藝,真是栩栩如生。”“這是阿佛洛狄忒。”他指著一張照片,這是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一個半裸的女人雕像,她頭顱微傾,云鬢上翹,姿態優雅,風韻逼人,美麗的臉上,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若隱若現。“愛與美之神。”夏禾想起兩年前酒吧里關于愛的問題。是這個女人掌管著我們嗎?她目光閃閃地看著路秋,路秋入神地看著照片。
夏禾拿起下一個相冊。“這些是意大利和法國。”路秋說。一個嬌小的女人出現在照片中。“這是小優吧?”路秋點點頭。小優并不漂亮,看上去比路秋還要老一點。“她很可愛。”夏禾善意地說。“這是許愿池。”路秋指著下一張照片,夏禾看到路秋和小優坐在海神和三駕馬前的水池邊,在擁擠的人群中費力地看向鏡頭。“你許愿了嗎?聽說,如果把一枚硬幣扔進水里,就能回到羅馬。”“對。或者許一個愛情的心愿,也能夠實現。”路秋停頓了一下,“很準。”他的嗓音低下來。“我在心里許愿,希望能再見到你。”“真的?”夏禾輕聲問,她的心跳停了一下。路秋的肩膀輕輕觸碰到她的肩膀,兩個人的手一時都停止了翻動。夏禾的目光停滯在許愿池前路秋和小優的臉上。一個念頭突然閃現:不知小優許了什么愿,她想著,路秋翻到下一頁。
“這是凡爾賽宮后面的花園。”夏禾看著花叢中的小優,她靠在路秋身邊。笑得比花兒還燦爛。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夏禾聽到自己的肚子發出咕咕的叫聲,她尷尬地捂住肚子。從中午她就由于煩躁不安而吃不下東西,現在,一陣餓意突然襲來。
“我忘了,你可能一直都沒吃飯。”路秋歉疚地起身,“我們去吃飯吧,然后我送你去我學校的公寓。”
夏禾和路秋來到一家靠湖的環境幽雅的餐館,靠窗有一個位置,可以看到燈火閃閃的湖面。
“知道我會用什么動物來形容你嗎?”路秋看著夏禾擺弄著一盒火柴的纖細的手指。“什么?”夏禾有點緊張地看著路秋。“貓。”“為什么是貓?”夏禾很好奇。“你的姿態和動作,你優美的身材。貓是很美的動物。”路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夏禾的臉有些紅,她凝神想了想:“也許這個比喻是對的,可能我還有貓的其它特性。”“說說看。”路秋笑著。“懶惰,有依賴心,可能還有點……”夏禾咬了一下嘴唇,“不忠誠。”“貓其實是很忠誠的動物。”路秋認真地看著她,“不過,我沒法評價你說自己的這些特點對不對,我對你還很不了解。”他說,“跟我談談你的生活吧,你丈夫,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夏禾思索著,“他對我很好。”她想了想,仍舊說,“對我非常好。”她突然又說,“我想我應該珍惜他?”她不知道這是一個想法還是一個問題,
“是。”路秋沒有反駁她,“應該這樣。”他點起一支煙。兩個人各自沉默了。
晚餐很可口。兩個人出了餐館,路秋說:“我送你去學校吧。”
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樹葉被風兒吹得嘩嘩響。夏禾一時之間,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身處何地。她想起多年前,也是在校園的小道上,樹葉嘩嘩地響,波力突然抓住夏禾的手,夏禾甩啊甩,甩不掉,就讓他抓著。夏禾胡思亂想著,他們來到一棟燈光稀少的樓里,
路秋的公寓不大,有一間小客廳和一個臥室。路秋替夏禾拿掉手中的包,說:“先坐下喝口茶吧,”路秋很近地站在夏禾面前,夏禾一時間有些無法呼吸,然而路秋轉過身走進廚房。接下來,兩個人坐在客廳里喝茶,隨便說著些閑話。路秋打開音樂,一個女歌手纏綿的嗓音彌漫在房間。
“10點了。”一杯茶過后,路秋站起身,夏禾也站起身。路秋收拾桌上的茶杯,夏禾的眼睛跟隨著茶杯的去向。一陣突如其來的沉默迅速充滿了整個房間,茶杯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叮當作響。夏禾胡亂想著一些告辭的話,突然想起今晚住在這里的人是自己,失神中,她仿佛聽見路秋說:“今晚我不回去了。”
這句話和著纏綿的歌聲,響起在心神不安的夏禾耳邊,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隱約覺得,自己曾經期盼過這一幕的發生。沉迷于幻想的時候,她的心臟砰砰亂跳,臉兒緋紅,現在,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筋疲力盡的旅行者,似乎沒了出發前的豪情。夏禾一動不動地等待著,路秋轉身走進臥室。夏禾猶豫一下,緩緩跟在路秋的身后。
現在該怎么做?夏禾的大腦高速地運轉著。我在做什么?桃子一定不會理解夏禾此時的舉動,麗玉會說:“惡心!真是恬不知恥,沒有道德!”夏禾眼前浮現出母親的臉:“出門在外要小心,要注意保護自己,不要讓別人欺騙。”夏禾想到波力。她無法想象波力知道這件事情會如何反應。波力是個忠誠的丈夫,她想起波力看到電視里出軌的妻子時說的話:“不守婦道!”夏禾心亂如麻。
路秋的房間里燈光明亮,收拾得十分整潔。夏禾首先看到一張寬大的單人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床對面有一張四四方方的書桌,桌上堆放著幾本書。房間里并沒有什么裝飾,墻上沒有字或畫,只是桌上除了臺燈和電腦,還有一尊小型的維納斯雕像。路秋關掉燈,變戲法似地在幾個簡單的燭臺上,點起了幾支簡單的蠟燭,微弱的燭光在這簡單的房間里,有點兒力不從心地營造著一絲浪漫的氣氛。
夏禾猶疑地走向桌前的椅子,坐下來,下意識地等待著。燭光讓夏禾的臉微微有些發紅。
“來,到我身邊來。”夏禾仿佛聽見路秋說。她看到路秋坐在床上,隱藏在昏暗中,夏禾看不到他亮閃閃的眼睛,只能聽到他的呼吸聲。路秋就像一床呼吸的被子一樣坐在床上。路秋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一段沉默后,夏禾站起身,站在路秋面前,開始一件件地脫掉她的衣服。
夏禾來到床上,俯下頭,她的嘴唇輕輕蓋上路秋的嘴唇。路秋的嘴里有股淡淡的煙味。夏禾一時之間有點兒走神。他們的嘴唇很快糾纏在一起,路秋發出小聲的呻吟,夏禾睜開眼睛,看到路秋美麗的睫毛在微閉的雙眼上微微顫動,夏禾又閉上眼睛。她好像聽到洗手間里水管滴滴答答的流水聲。路秋的手冰涼地抓住夏禾的身體,他將夏禾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撫摸我。”路秋低聲說。夏禾撫摸路秋。音樂聲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水管滴滴答答地流著水,墻上的燭光不停地閃動。夏禾感覺到路秋抱起她,將她放在自己的身下,他的身體緩緩向夏禾壓下,夏禾突然聽見自己說:“對不起,我不能。”
路秋停止了動作,吃驚地看著夏禾:“為什么?你怎么了?”夏禾看著自己皮膚在燭火的照耀下靜靜地泛著微光。“沒關系。”路秋說,“來吧,躺在我身邊。”
夏禾躺在路秋身邊,路秋的手緩緩地劃過她的面頰,他的呼吸漸漸均勻起來。“告訴我你怎么了?”他的手停在夏禾的脖子上,“是我做錯了什么?”“啊,沒有。”夏禾急急忙忙地說。“你很好,一切都沒問題。”她想要辯解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
夏禾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不能”,她急急忙忙地為自己的語言表達尋找著思想論據,她想到了波力,想到負罪感,想到懷孕,想到危險性……然而事情并不是這樣。在夏禾說“不能”以前,她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切,她并不理解她的身體向她的大腦傳達的信息。也許她從不理解。在波力以丈夫的身份向她提出性的要求時,夏禾從不知道她的身體向大腦表達了什么。夏禾困惑地想,我為什么不能?
夏禾和路秋重新開始接吻,路秋又開始輕聲地呻吟,夏禾固執地想,我為什么不能?路秋又一次貼近夏禾的身體。夏禾看到燭火中昏暗的墻壁,昏暗的書桌和桌上昏暗的維納斯,燭光在愛與美之神的臉上隱隱約約地晃動。夏禾推開了路秋。
夏禾起身,一件一件地穿上自己的衣服,她感覺得到路秋趴在床上不安地看著她。她系好最后一粒紐扣,來到他身邊,伸出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路秋的臉熱熱的。“我不想。”夏禾說。
夏禾坐上了回B城的夜車。車廂里空蕩蕩的,乘客寥寥無幾。夏禾找到自己的鋪位,坐下,覺得筋疲力盡卻了無睡意。她突然想起波力。明天怎么跟他講研討會的情況呢?會上有哪些無聊有趣的事?住在哪兒了?她似乎又看到波力坐在電視機前,根本沒有聽她講話。夏禾默默地看向窗外,遠處燈火點點的M城,熟悉又陌生,如同一個無可回味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