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戀

張紅梅

讀初三的時候，張紅梅就坐在我旁邊，但不是一條板凳上的。我的初二是在老家蘇州唯亭中學讀的，初三就讀的新興中學，是我湖北枝江姥姥家的一所農村中學，由于轉學匆忙，來不及選擇更好的學校就進了新興中學。新興中學在當地非常有名，一是剛剛有個姓李的老師因為誘奸了四名女生，案發在嚴打時期，李老師被槍斃了。二是新興中學早戀成風。

開學上第一節語文課時，張紅梅就開始用她的鋼絲夾彎劉海，務必達到把直劉海絞彎的效果，老師板書的時候，就是她大彎劉海的良好時機，我看她一眼，她就對著我友好地偷笑一下。我和她都是坐在第一排的，就在老師眼皮底下。教語文的楊老師是個男的。張紅梅絞頭發的小動作他并沒發現，但是快下課時，明明是直劉海的張紅梅女同學的臉蛋卻由清秀變得嫵媚了，特別是她下巴旁邊垂下的一絡長卷發，襯得她的臉蛋象傳說中的妲己一樣妖艷。

張紅梅長得漂亮，標準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黑油油的，眼睫毛撲閃著，象兩把小扇子，臉泛霞光，唇紅齒白。她父親是村里的一名赤腳醫生，醫術高明，又很會安排生活，一家人個個養得有紅是白，很是健美。

下課的時候，班長林保國嚴肅地喊：“起立！”，五十多名同學“刷”地一聲在各自課桌前站好，齊聲喊：“老師再見！”目送老師下課。其時，張紅梅若無其事地看著黑板，我站在那里拼命咬住嘴唇忍住笑，楊老師十分疑惑地再看一眼張紅梅，走了。

在課堂上，張紅梅的學習成績是倒著數的。學校的老師同學都知道，張醫生的女兒學習不好，但田徑運動能力蠻好，有機會就保送她到體校去。張紅梅的體育成績在女生中是排第一的，她的長跑一千五百米，三千米，幾乎在全校無人能敵。每次學校開運動會，就是張紅梅出風頭的時候，在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中，我們熱血沸騰，張紅梅在操場上象飛毛腿一樣，她健美的身姿所向披靡，超過一個又一個對手。比賽時，我們全班都為她加油，她就是我們的驕傲，我們一齊喊：“張紅梅，加油！張紅梅，加油！！”還有的女生在她跑最后一圈時主動地去她旁邊陪跑，這樣，張紅梅跑得就更有勁，更受鼓舞了，她不斷加速，快到終點時，她挺胸沖刺，終點線上的紅線隨之落在她胸前，她兩臂一張開，笑了，大口喘著氣，彎著腰，停下來。于是，很多同學圍上去，爭著為她擦汗、遞水，告訴她名次、用了多少時間跑完的。所有人都是歡欣的表情。

領獎的時候，同學們會發現，在全校來說，田徑的第一名女生是張紅梅，男生是李剛。巧的是，李剛也是我們班的。李剛的個子在全班男生中是最高的，他的臉上還率先長出了青春痘，看著就令人起雞皮疙瘩。

其實，我是中途轉進來的學生，對大家在初一、初二學習階段開運動會的情景是不知道的，都是聽同學們說的。

初三第一學期的運動會以后，張紅梅興奮的心情一直平復不下來。上課不絞劉海的時候，不偷照小圓鏡子的時候，她就東張西望，有時還弄個小紙條和后面的同學遞來遞去，不知寫的什么悄悄話。

我和張紅梅真是有緣。我和她還住一個宿舍，宿舍住八個人。我和她都住下鋪，頭對頭睡覺。對于張紅梅，我不是很喜歡她，但也不討厭她。有天晚上打了熄燈鈴以后，張紅梅摸出了一個手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書。老師來查寢室，她聽到腳步聲就關掉電筒。老師一走，她就打開手電筒繼續看書。我暗想，她上課都不好好學習的人，怎么會這么刻苦學習呢？她偷偷看書也就罷了，可是她忍不住地笑起來了。其實，宿舍另外七個人都沒睡著。聽到她笑，就問她笑什么？張紅梅順手摸著我的頭發說，“嗨，你來看看，還有這回事。”我往她手里一看，是一本《新婚必讀》。我不明白了，這有什么好看的？“有生殖器圖呢！男生的就是這樣的。”她指點著說。哄的一聲，全宿舍的女生都笑了。

這件事過去了幾天，就是星期日，學校放假。除了守宿舍的學生當天返校值日，其余的學生都回家。星期一的一大早，我頂著濃霜，騎著自行車，走過槍斃李老師的草壩子，趕到新興中學。到宿舍必須走過初三的教室。我意外地發現教室的鋼筋上纏繞著一節麻繩，教室門開著，但一個人都沒有。我也沒多想，我帶了一個星期的用來佐飯的肉丁炒豆瓣醬和換洗衣服，就想放到宿舍去再回教室早讀。

走到宿舍，又覺得奇怪了，宿舍門散架了，成了幾塊木板，宿舍里亂成一團，仿佛被打劫了似的。但是七個人的床位上被褥還在，唯獨張紅梅床上只有空空的床板了。我看不明白了，站在那里發愣。過了一會，旁邊男生宿舍值夜的男生從門口過，說：“昨晚出事了，格格巫把李剛和張紅梅抓了，把李剛光著上身在教室窗戶上綁著凍了一夜，天亮才放，又親自連夜去張醫生家，要他把張紅梅領回家去了。”

格格巫是校長的外號，他姓趙，頭發快謝完頂了，鷹鼻鷂眼，當年流行的動畫片格格巫很火，趙校長長得很象格格巫。同學們對趙校長不滿的時候，就背著叫他是格格巫。

張紅梅就這樣退學了。在周末放學的路上，張紅梅會準時從村子里出來，在路上等同學們路過時好講幾句話，而且她還是臉泛霞光的樣子，似乎她沒有承受什么壓力。按說，在學校早戀被校長抓了現行，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但張紅梅從來就沒躲避過我們，她還是留念著校園生活，喜歡著我們。我們也不細問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哪些細節，她也不說。誰也不愿揭開那塊傷疤。但我們忍不住問她和李剛退學后關系怎么樣了？張紅梅難過又大方地說：“我原來上體育課翻雙杠時，下身受過傷。李剛嫌我不是處女，說和書上說的不一樣，我們就分手了。我現在既種田，也在跟我爸學醫。我現在懂得了很多生理知識了。”

我們都很為她遺憾，一是遺憾她付出了退學的代價，沒和李剛好下去，二是她的田徑好，退了學就完全失去了進體校的機會。我的同桌馬小蓉不喜歡張紅梅，也不同情她，用她的啞嗓子說：“新興中學風氣向來就這樣，學生汗毛沒干，就知道談戀愛，張紅梅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馬小蓉是副班長，她說話向來很有點婦聯主任在大會上作總結的風度。

埋頭讀書，情竇未開的我，就在以早戀出名的中學上了第一堂戀愛課，并看到了它慘重的后果。

王海燕

王海燕是我的親戚，是上一屆讀初三時沒考上高中，從附近的鎮上學校轉來插班復讀的。這個初三班就兩名轉來的學生，就是我和王海燕。我是從蘇州大城市轉去的學生，穿戴和農村同學兩樣，話少，又十分好學，在同學們眼里顯得神秘，不好親近。王海燕的家庭條件很好，衣服新潮，我們天天形影不離，無論個人形象還是學習方面，都是強強聯合的，所以我們在班上就是鶴立雞群的女生，老師都對我們青眼有加。

王海燕當時都滿十六歲了，發育得非常充分，應該說是波霸級的，火爆的S形身材。我當時不懂，只覺得她舉手投足非常有風情。當班上女生還不會說恭維話，不會互相欣賞的時候，王海燕無意中就教會了女同學，什么你今天真漂亮，這件圓點子花襯衣配格子裙好看啊，好清純喲，都是她教會大家的。王海燕就象一只花蝴蝶飛進了含苞欲放的花園，惹得蜜蜂嗡嗡唱。于是，女生們發現除了學習之外，臉蛋和衣服上還有值得研究比較的內容，還有那么多新大陸可以發現。

班上女生喜歡王海燕，男生也喜歡。有一陣子，他們看到王海燕進教室，就開始背誦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他們故意展開雙臂，背誦得聲情并茂，王海燕就笑得花枝亂顫，然后作勢要打人。男生就邊小跑邊背，她就在后面碎步追。

王海燕最大的優點是唱歌。她最先哼唱的是那首《男朋友》：“我最討厭油腔滑調虛偽的男孩，說什么愛你在心口難開……”第二首歌是《女人愛瀟灑，男人愛漂亮》。還有一些流行歌，她的歌聲婉轉迷離，撫摸著你那根最敏感的神經，讓你聽到花開的聲音。男生女生都愛聽她唱歌，都被她征服了。后來學校歡慶元旦，搞了個晚會，王海燕在上面唱了一首《一往無前》，她這樣唱：“人生的道路的哪能都是春天，有多少風風雨雨落在你眼前，嗨，你若是強者，就要一往無前，一往無前，一往無前……”這首歌長句旋律優美，短句節奏感強，班上的兩個男同學在上面用太空步和迪斯科給她伴舞，場面十分吸引人，把全校師生都震住了。

要知道，王海燕比張紅梅漂亮多了，歌聲又是那么動聽，在臺上還邊唱邊舞，舉皓腕、擺腰胯的去與男伴對著扭幾下，簡直是風情萬種。那兩個伴舞的男生，在班上又是數一數二的帥。其中那個穿著丁字褲的王平，長得酷似譚詠麟。

這臺晚會，師生們大開眼界，只有校長不高興，我聽他在臺下自言自語，說這男生和女生又唱又跳的，還對著扭，象什么話？

這次歌舞盛會以后，王海燕就破天荒地經常把我甩一邊去了。明明和她一塊出校門散步的，一轉眼她就不見了。有時晚上熄燈了還不見她回來，老師在室外點名時發現她不在，第二天批評她時，她就解釋說上廁所去了。也不能老說上廁所吧，她就向我招了，說晚上和王平約會去了，要我模仿她的聲音騙過查寢室的老師。大約因為我們是親戚吧，聲音都是甜美型的，很好模仿，我真的就多次把多個值日老師騙過去了。

人生的道路真的并不是春天。那個晚上，王海燕和王平在學校操場邊的一個坡地里約會，兩人深更半夜還在那里手握著手，臉貼著臉，舍不得分開。趙校長再次親自出馬，拿著手電把他們捉了。由于這次不是捉在床上，就沒有當夜處理。天一亮，王海燕主動提出退學，先走了，她承認是她一個人的錯誤，求校長放過王平。

王海燕走了，學校給了王平一個警告處分，這事就過去了。但是王平已讀不進書了，他晚上失眠，白天在課堂上拼命打瞌睡，不知釣了多少魚。有次班主任楊老師火了，他拍著講桌說：“王平，你是不是害了相思病啊？你干脆去找你的海燕得了！”王平站起來就走了，再也沒回來，他也退學了！

林保國

林保國，是我們的班長、團總支書記。他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架子長開了，但骨肉還沒長結實，他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坐在第一組第三排，我坐在第三組第一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總是從他的角度對著我看。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誤會了，他是看我的同桌馬小蓉呢。馬小蓉是副班長，他們倆接觸多，有共同話題。就是課余一會兒，林保國也會從他的座位上走到馬小蓉桌子邊，兩人在那里討論學習或班務上的事情，我坐在旁邊一聲不吭。

幾次考試以后，我的成績總在馬小蓉前面，經常和林保國并列，或者在他后面一名。我們每次考試都是老師在教室張榜公布的，分數一樣的同學，老師還用個紅色的弓號連接起來。我和林保國的名字經常被一張紅色的弓勾在一起。

有一次，林保國又過來了，馬小蓉坐在靠過道邊，我是坐在靠里邊的。林保國往我們這邊走來的時候，馬小蓉那張象樸克牌一樣棱角分明的臉就開始有了喜色，就象黑桃A變成了紅桃K一樣醒目。林保國來了，近了，近了，我根本沒理會。“馬小蓉，你讓讓，我想找她談個問題。”林保國說，我一抬頭，看是哪個“她”，他對我燦然一笑。馬小蓉沒想到太陽打西邊出來，灰著臉讓到一邊去了。林保國坐在她的位子上，挨著我，微笑著看著我，和我討論一道幾何題。不知怎么的，我也開始微笑，話也變得多起來了，聲音甜美，全然不管馬小蓉站在過道上氣得肚子一鼓一鼓的。

過了兩天的一個傍晚，我到校門口店里買個作業本，碰到林保國。當時天快黑了，店旁有一條公路。林保國用動聽的男中音說：“我們到路上說說話。”我鬼使神差地跟他到公路上去說話。站在公路上，他又說：“被同學看見不好，我們往里走一下。”這時，月亮出來了，公路被照得明亮起來。我們自然地并肩前行，布滿石子的村級公路變得風景優美起來。走在他身旁，我第一次感到男同學的力量，那是一份陽剛的美啊。林保國長得象個武士，英氣逼人。路才走出去一百米左右，他就說了：“將來，我帶你去闖江湖啊！”好象我是他什么師妹似的。他又說：“同學們都背后叫你冰美人呢，你就象小龍女一樣冰。”我覺得非常新鮮和有意思。我們在那條路上來回走，走了兩個多小時，聽他談武打小說，聽我談蘇州的風土人情，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松愉快，但是，我們連手都沒想起來碰一下。

當晚，我很興奮，似睡非睡了半夜，第二天起來，卻精神十足。過了一天的中午，打飯時林保國塞給我一張紙條，約我晚上再去散步。那張紙條我撕成兩半后，又舍不得撕碎，就藏在床板縫里了。

還沒等到晚上約會時間的到來，我的禍事就臨頭了。下午太陽高照，好好地在上課，林保國被人叫出去了。課還沒上完，我也被叫到校長辦公室。進門的時候，林保國出門，他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

趙校長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鄭重地告訴我，有例在先，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班主任楊老師問我：“你們在一起散步時，他對你有沒有什么非份要求？”我說：“什么是非份要求？我去校門口店里買本子，和他在公路上說了一會話，再沒什么了。”楊老師啟發我：“非份要求，就是男女間越規的動作。”我說沒有，想都沒想到過。

趙校長說：“沒這么簡單吧，你們今晚還有約會吧？”我暗想壞了，那張紙條不知被誰告密了。瞞不住，我就說了：“我沒打算去赴約。但是我也不想把紙條拿來告密。”趙校長說：“你媽也是老師，和我們都是同事，你學習又好，別學壞了。我還聽說你跟張海燕打了不少掩護，專門騙查寢室的老師。”我說是，我知錯了。他要我寫了一份保證書，保證以后不和林保國來往。

從此以后，我真的不再看林保國一眼，更不和他說一句話。神奇的是，我和他的位子隔那么遠，不存在考試偷看的可能，但是我們的分數經常一模一樣，被老師紅紅的勾在一起，貼在教室的墻頭上。有緣啊，同學們取笑。據一些多事的同學比較卷子，我們做錯的地方，都會錯的大同小異。

我月光下開始的朦朧初戀，就在陽光下被迫窒息了。我們都沒退學，但是也付出了很重的代價。林保國班長和團總支職務撤消，記過處分，我入團的事徹底泡了湯，老師找我談話，說成績再好，品質不純潔也是不能入團的。到畢業的時候，林保國的記過處分在數學老師的極力幫助下才撤消了。這位數學老師和林保國的父母是同村的。

那張小紙條是怎么到趙校長手里的，同學們很快都猜到了。不用我說了。

畢業作鳥獸散的那一天，有個男同學跟我說：“林保國請你在放學的公路上等著他，他有話跟你說。”

我心頭一熱，答應了，但是我在那條公路上等了他十五分鐘以后，他還不來，路上放學的同學也多，都問我走不走。我只好放慢騎自行車的速度等他。天快黑了，還沒等到他，我就加速走了。后來，我上了一年高中，就離開姥姥家到廣州一家國企上班了，這家國企是流動施工性質的，我隨隊伍走南闖北，真的闖江湖去了。

后記

成年后，張紅梅遠嫁他方，因為在當地名聲壞了。但是嫁的人家很好，家中開有診所，張紅梅過著亦農亦醫的幸福生活，生了個兒子，動如脫兔，善跑。她到底怎么過的她丈夫那一關，就成了謎。

王海燕和王平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就是一個小王海燕，擅歌舞。在他們等待成年的漫長六年里，王海燕和姐夫好上了，姐姐為此服毒自殺去世了。王平和王海燕分手后又后悔，最終兩人復合結婚。王海燕現在深圳一家夜總會做領班，王平在家搞汽車運輸。

林保國高中畢業后去參軍，到新疆某兵團，一直沒回農村。李剛在家種地，娶妻生子，過著象他父輩一樣的田園生活。

馬小蓉到職高學了養殖專業，嫁了一個養魚種果樹的人家，生過孩子后變得寬腰肥臀，在婆家村里當婦女主任，經常在村委上號召婦女們遵守計劃生育政策，挨家挨戶發安全套，十分講原則地帶著計劃外懷孕的婦女去做流產，然后上環或結扎。我成年后才知道，她當年比誰都暗戀林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