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盤旋、屈曲、蜿蜒,這樣的一些詞,一落到紙面上,就讓人覺得有一種極強的美感。仿佛描寫的對象,就在那兒柔婉地舞動著,直牽動你的心靈深處。難怪美學上認為,最美的曲線應是“蛇”形線。
道路也是如此。一條路,如果它太直,放眼望去,就仿佛僵硬在你的視野里,無際的延伸,是一種刺目的懸空,人還沒有行走,疲勞就向你襲來了。因此,我還是喜歡那種彎曲的道路,它的每一道彎曲,就像是一個人屈肘在那兒召喚,你總是循著一種希望和熱情在前行,山窮水復,柳暗花明,往復之中,仿佛天天在看著初升的太陽,人行走在彎曲之中,且能平復那心中的急躁。
近些年里,我就經常行走在這樣一條彎曲的山路上。
這條山路,從山麓到山頂,大約有三里地長,人行其上,游走蛇行,感覺是從四季的綢緞上劃過,心靈輕快而又滑潤。其實,這條山路的北面,還有一條寬闊的大路通往山頂,可我只是走過幾次,我經受不住路上車輛的咆哮,和行人的喧鬧,我被那種過于寬闊的仰望,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于是我只記住了路邊的那三棵樹,和那個黃昏,樹隙間漏下的那顆疲憊的夕陽。
而,這條山路是多么可愛啊。它蜿蜒前行,柔軟地向前延伸,穿過樹林,穿過小橋,穿過草叢、溝脊,甚至于還要穿過人心中的眺望,最后到達山頂。
幾乎每天,我都要在這條山路上游走一次。
我總是早上六點從家中出發,剛一離開家門,心就彎曲在山路上了。
先要穿過一片小樹林,小樹林是白楊樹栽成的。春天里,明亮的樹葉,跳動著喜悅;夏天則匝下一片綠蔭,人行其中,有一種翠綠的涼意,陣陣的蟬鳴,絲毫沒有聒噪的煩擾,直到蟬鳴完全消失在落葉的飄零里,小樹林就進入一種禪定一般的落寞之中。隨后的那個季節里,它總要被雪覆蓋幾次,那時候,我的心也會被收藏進潔凈里。
走出樹林,是一座小橋,那是我見過的世間最小的橋。寬度至多一步,橋拱只有一個,拱的跨度也就一米多點,跨在一條淺淺的小溪上。我覺得它最好的名字應當是叫做“一步橋”,名副其實??善婀值氖?,它有一個更浪漫的名字:情人橋。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橋上的情人,也許,是早晨六點的時間太早。我只能想象,情人們的相聚是在晚上,而且是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連空氣中也流淌著一種甜蜜的柔情。一對情人挨肩坐在橋沿上,雙腿耷拉著,恣意地擺動著月亮的清輝,壓抑不住的喜悅,常常驚醒小樹林中熟睡的鳥兒,撲棱棱地飛向月亮中去,帶走那對情人的誓言和隱秘。或許,又是在夏日的一場小雨之后,空氣清新得讓人迷醉。那一對情人是蹚水而來,然后涉岸登上小橋,輕快的腳步踏過小橋,只是留下幾個腳印或幾句悄悄話,之后就脅肩行走在山路上。路邊的小孩們便拍手呼著:“一條山路彎又彎,阿哥阿妹走上山,手挽手,肩并肩·····”
但,你若扭頭向旁邊看,會發現,十幾步之外就是一塊墓地。塚頭嶙嶙,櫛比排列。死亡的氣息同時游走在“情人橋”邊。這不能不讓人產生一種感嘆:
青春和死亡,只是一步之遙。
我覺得,在這條山路上行走,最美好的季節是夏季。這樣一個季節,山路兩邊是鋪天蓋地的綠。綠的樹,綠的草,綠的莊稼。色彩濃淡不一,綠成一片斑斕的海洋。
一個人漫行在小路上,心悠悠地蕩著,蕩漾在一種無際的散漫之中,思想比天上飄過的云還自如,心靈比流淌的綠還澄碧。你可以縱情地思,你可以恣意地想,海闊天空,古今中外,把自己浸泡在一個莫大的時空里,浸成一顆自由的種子,在那兒生根、發芽,然后生長成一種清澈的美麗,好作一生永久的居留。
無數個早晨,我是踏著露珠行走在這條小路上的。路邊的野草翹著它頑皮的莖葉,每一根葉尖上都擎著一顆飽滿、晶亮的露珠,它用明亮和純潔打濕我的褲腳,像是要作一次親切的挽留。有時我不得不停下來,彎腰表示感謝。于是我滿懷感激地端詳著它們,端詳著它們的純凈和無私,我覺得,自己提高了,升華了,我把自己變成了一顆露珠,然后在露珠里照亮自己。太陽出來了,地面上就升起了無數顆太陽,風起處,露珠掉到地上,砸出萬道金光,整個天地都燦爛成一片明麗。
無數次雨后,雨霽天晴,艷陽高照。小路上會壓滿一層山水沖下的紅砂,紅透透的,亮晶晶的,泛著太陽的光,像是跳躍著無數個精靈。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彎下身,捧起一捧細沙,然后讓它從指縫間緩緩地淌過。那種柔軟、麻癢的感覺,像是在接受童年的撫摸。童年的夢,童年的悲喜,就這樣從指縫間流走了。
我陡然覺得,人就是這樣的渺小,渺小得如同指縫間流出的一粒沙。那一粒沙,混跡于一堆沙中,有時候連自己都失蹤了。
或許,只有在寂靜中,在淡然中,人才能留住自己。
2
其實,這條小路也并不絕然寂靜,與我同好的,大有人在。生活在一個歌舞升平的時代,人們都認識到了生命的重要性,都懂得想法延長生命,享受生活。于是,也就有許多人像我一樣,攀行在這條小路上。
在這條山路上,我經常與三個人相逢,甚至相伴而行。一個是黑而肥的胖子,一個是白凈的經理,另一個則是一位退休的鄉鎮干部。他們三個人似乎總是說笑著上山,然后爭吵著下山,這種無聊的游戲,真的讓人難以理解。
黑胖子是一個饅頭店的經理,看著他那黑黑的樣子,叫人難以相信,那雪白的饅頭竟是出自他手。也許人世間的事物就需要一種對立的存在。他上山時,總是敞著懷,腆著凸出的肚子,雙臂用力地擺動著,好像時刻準備著向人伸出他那大力的拳頭,砸在對方的腦袋上。他的口中總有著發不完的牢騷,似乎對學校充滿了仇恨。有一次,人們談論說該地的一所高中要搬走了,他聽后恨恨然:“搬吧,搬吧,連初中、小學都搬走,別留些破學校在這兒!”別人聽后,撇嘴一哂,直逼那只沒有進化好的蟲子。
白臉的經理,是改革開放的最大受益者。人民公社時期,他是公社鐵廠的廠長,剛剛開放時,資產轉型,他用一個“秘密”承包下了鐵廠。像那個時代那樣,許多國營或集體資產莫名其妙地成為了私人產業。行走在這條山道上,冬春時節,他總是用一件面包服嚴嚴地包住自己,只留下一雙詭異的眼睛,掃描著這個世界。他企圖包住自己所有的秘密,但又不能影響自己對外部世界的探尋。這個世界中的一切,都會是他獵取的對象。
退休的鄉鎮干部,與我山道相遇,最熱衷的事,是向我打探我的工資的多少。聽到我的工資比他多,就禁不住感嘆:“現在教師的工資比當干部的還多了!”繼而訴說自己的工資是怎樣地不夠花的,好像他現在才知道工資是應當數算著花的。是的,也許是這樣的。我就好幾次聽到過在職的干部,得意之時說:“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工資是多少了,從來不用動。”
有時,我就隨在他們后面,聽他們的高談闊論。白臉經理總是默默然,把一切都留在心里,藏得嚴嚴的;黑胖子則總在強詞奪理,你一聽,就知道他的結論是來自小道,道聽途說,再添枝加葉,一旦爭論不過,他就從氣勢上壓人,提高嗓門,加重語氣,那道防護墻的縫隙里也灌滿了霸氣的泥漿;退休的鄉鎮干部,則引經據典(如果也算引經據典的話),經常拿報紙上的材料來為自己證明。雖然退休了,但我估計他確實是還在看報紙。那種“一張報紙,一杯茶”的“蹲守”習慣,又怎會一時改變得過來呢?對于有些人,讀報,也許只是為了證明著一種存在。
這三位“山友”,經常使我把這條山路想象成一條河流——一條社會的河流,它既流淌著清清的溪水,也會夾雜著泥沙。彎曲著、混雜著。
3
山道彎彎,多能彎曲出一些幽微的情趣。那些景,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情。
這一年的夏天,一個下午,我正匆匆地向山上攀行,天陰陰的,似乎要下雨。忽然,一聲呼喊攔住了我:“別上了,你沒看到倒(風向變了)西南風了,雨就要下來了!”我順聲望去,原來是山坡上的一位牧牛的老人喊的。他頭戴一頂破斗笠,手里握著一支鞭子,正驅趕著四五頭牛向下走。我聽了老人的話,急急回轉,我知道,這些老農的預測通常是很準確的。結果,剛進家門,大雨就瓢潑而下。
此后,我便經常在這條山路邊見到那位牧牛的老人。他總是隨著牛走走停停,情態怡然,悠閑似仙。一邊走,一邊還用鞭桿在地面上戳戳打打的,似乎總在尋找著什么。
于是,夏天里,就能??吹剿嶂胨芰洗骄丶?,牛兒迤迤而下,夕陽綴在牛的尾巴上;秋天里,他的斗笠上就插滿了蚱蜢,有時手中還提著一串。我能想象得出他回家后的生活。他把山菌洗凈,放入鍋中,再打上幾個雞蛋,就能做出一大碗美味的山菇湯,于是,整個原野的氣息就洋溢在家中了。或者,把捉住的蚱蜢腌制一下,然后放入油鍋中油炸,脆黃的蚱蜢放入盤中,他即可以喝一壺老酒。他端著酒杯,慢慢地啜飲,一邊飲著,一邊還端詳著盤中的蚱蜢,仿佛那脆黃的色彩就是一種美味。他不在乎酒量的多少,他享受的是啜飲的過程,享受的是自己對生活的那種滿足。他在啜飲中,依然能回味山坡上的那種美麗。
夏日的太陽懶洋洋地照著,他和牛也都懶散在山坡上。大自然明凈成一片湖泊。
坡上的草茂密在那兒,隨風起伏,陽光下泛著亮光。柔軟,則如人那份綿綿的心情。牛兒晃動著身子,兀自地吃著草,不時甩動尾巴抽打著身上的蠅虻,咀嚼的聲響傳入他的耳中,那是他聽到的最美的音樂。牛兒經過的地方,草就變矮了,變平了,整齊似人工切割過一般,他看在眼里,心中有一種暢快的喜悅。他知道,牛兒肯吃的草,一定是甜的、是香的,他的牛兒就會變胖的。長肥的牛兒是他心中盛開的花朵。
他蹲在坡上,瞅著他的牛兒,目光是那樣的溫柔和慈祥,那就是他的“孩子”,他需用愛去撫摸自己的“孩子”。陽光之下,他看到牛兒的皮毛是那樣的順,那樣的油亮,如發著光的金燦燦的綢緞。他的心中就無比的快活。
他似乎不需要很多,只需要一份簡單的快活。
山坡上有風吹過,在牛的皮毛上吹起一個個漩渦,也吹動著他的斗笠,他趕緊正正斗笠,陽光便趁機在他的臉上跳躍一番。他的多皺的臉,漾開幸福的波瀾。
有鳥兒從頭頂上飛過,嘀啾、嘀啾的叫聲劃破周圍的寂靜。牛兒無動于衷地吃著草,老人卻禁不住抬頭仰望一下??吹降乃坪踔挥袆澾^陽光的風。
四野寂寂,老人就沉默在著寂靜里。把自己鏤刻成一座生命的雕塑。
夕陽西下,山坡上灑滿了金燦燦的晚霞。牛兒們似乎都吃飽了,靜靜地臥在了山坡上,老人也悠閑地立在那兒。草色青青,鋪展成一塊大的背景。
天地間,構成了一幅靜美的畫面。這是人與自然最和諧的一筆。
畫面的邊上,一條山道在彎曲著向山頂上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