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二樓窗口,正好看見他們穿過綠色操場、紅色跑道,走進對面擊劍館的底樓入口處。遠望過去,白色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年少纖瘦的身體上,大大的書包隨意扛在肩上,看不清楚臉上的神色,但卻明確無疑地散發著一個信號:很放松,還有點懶洋洋。
我忍不住轉頭問岑建華老師:“他們看上去好像跟其他的孩子沒什么兩樣。”
他是零陵中學擊劍俱樂部的負責老師,此時正跟我一起站在窗邊往下看。
“哈哈,當然,平常看起來跟其他的孩子是沒什么兩樣,可是一穿上賽服,一拿起劍,立刻就像換了一個人!”神色間非常自豪,讓我想到剛才參觀過的陳列室,那里堆滿獎狀和獎杯,國內外大大小小的獎牌隨意堆積在三個高大的玻璃盒子里,上面放著花劍、佩劍、重劍三種不同的劍器和所要佩戴的金屬頭罩。
“劍和重劍的劍尖都裝有特殊的機關,刺出后一旦碰觸到就立刻產生反應。佩劍則沒有,它是可以用劍身來碰觸對方的。”不但劍的門堂各有不同,而且頭罩、賽服、賽道也很復雜。“所有的賽服都有金屬絲,頭罩也是完全導電的,包括這些玻璃。頭罩上還裝有攝像頭。”
說起這些精密的裝備,岑建華老師就滔滔不絕,而在我的眼里,這些裝備非常漂亮。教練王偉大為贊同: “雪白的賽服確實漂亮。我們有個女劍手,后來長大了結婚了,還跑回來要穿上這個拍婚紗照。”
我們走進擊劍館,男孩女孩們站在專用的導電賽道上,排隊輪流一對一地對打。身上的賽服被長長的金屬線連接著吊在賽道上方,賽服內有電線并與拖線板內的電線和裁判器相連,形成環行電路。當一方擊中有效部位,并且劍尖達到有效壓力時,裁判器的燈就會顯示擊中信號。此時的劍手就像游戲世界中的超級智能機器人。
“必須在五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做出反應!否則就被視為無效。”教練王偉告訴我,“這些小孩必須有非常敏捷的反應力。”
事實上,他們不但反應敏捷,而且相當聰明、開朗。戴上頭罩舉起劍,他們在我眼前跳擲騰挪,動作快得簡直讓人抓不住他們的身影,相機鏡頭里只留下白花花的模糊形狀。然而結束的信號一響起,他們立刻恢復成懶洋洋頑皮的小孩,拿下頭罩,露出可愛的面頰,上面已經染上運動過后健康的粉紅色。賽場上常有勝敗,早已讓他們練成自信、沉著的心態,初中的小孩已經很有點老練的神色。
“這些孩子的成績也很好。”教練詹重山說,“他們將來不一定要做專業運動員,雖然在賽場上他們常常讓專業運動員吃驚,連他們的教練也感到驚奇,不過他們仍然是以學業為重的,有的已經被大學預錄。擊劍是他們的一項特殊愛好,給他們帶來榮譽,也影響他們的性格。”
擊劍室墻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那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一群小孩圍著一棵包裹著布片的樹,用劍一樣的東西去刺。那是三十多年前學生們練習擊劍的場面,當時學校里一位英語老師在舊貨市場找來這些道具,和學生們一起玩擊劍。起源并不是為了競技,而是出于一種很簡單很天然的喜歡:為了游戲。
初二女生季琳是舉著她的白色頭盔沖到我們面前的。
她剪著可愛短發,有一張小小的臉,眼睛像小鹿一樣黑黝黝的,滿限期待地跟教練解釋頭盔出了怎樣的故障。教練一揮手:“去換一個吧。”那對眼睛一下子放出亮光,蹦蹦跳跳、興高采烈地奔出去。換一副新頭盔,好像換新衣裳一樣快活。
后來用藍牙傳照片給我的時候她的表情也很有趣,評點自己手機里拍攝的大頭照時挑剔得很,不滿意的照片怎么也不肯發出去。不過眼前這個身高只有150CM,體重只有41KG的女孩不久前的上海市運會上和專業擊劍運動員對戰時,僅以一分之差落敗,成為女子C組佩劍亞軍。
“我的性格還是急躁了點,當時沒仔細想好就去進攻,結果被對方來了個防守反攻。”她像模像樣地總結自己的缺點,但說到自己的優勢,她也很自信,“我能很快了解到對方的弱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動作、小手勢什么的,很難改的。我自己也有。”她邊說邊笑。
接下來的上海擊劍錦標賽上,她將從兒童組升到少年組,面對比自己高大的對手。不過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不管對手是什么樣的都要去跟她們打。這些年練習擊劍我也壯了不少呢,剛進學校的時候我才35KG,連140CM都不到。”說到那時的自己,她又笑,“那時他們還看不上我呢。”眾所周知,擊劍選手要手長腿長,才能在先天條件上占據優勢,更快擊中對方。“面試完了之后就收到通知說我過了。當時測試的項目有往返跑、彈跳之類的,可能我小學的時候就愛運動,底子還不錯吧。”
看上去華麗、有型的擊劍運動,背后都要進行大量辛苦的練習。“一開始做基本練習的時候還是很枯燥的,要保持一個姿勢練蹲,時間一長腿就很酸,有時就想偷懶,呵呵,偷偷地站一會兒。后來真正拿起劍,開始打比賽,就喜歡上了。”季琳最享受的,是在賽場上戰勝對手的那一刻。“其實輸了也沒關系,下次,我總能戰勝她們。”
她溫柔可愛的笑容里,有那么多堅定的自信。
初三男生袁海洋是被岑建華老師帶到我面前采的。只比季琳大一歲的他身高足足超過170CM,我再三地問他:“你是15歲么?”他笑,然后很用力地點頭。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和一張笑起來很好看的臉。
詹重山教練對他的評語是這樣的:“一個字:搏。他身上就有這種特質。”說到缺點,詹教練倒猶豫了,“我還沒發現這孩子有什么缺點。”于是一坐下來,我就把這個問題丟給他。他很高興地坦白:“我貪玩。”然后他列舉自己貪玩的東西:愛看漫畫,喜歡《海賊王》,喜歡路飛,“他武功高強,又喜歡打抱不平。”他還喜歡看紀實頻道,喜歡看動物和自然。他所說的那些“玩”,一點都不過分,是這個年紀最正常的愛好,“可家長就會覺得耽誤功課,寧愿我去做作業。”
他最喜歡數學課。這是一個巧合么?女生季琳也很喜歡數學課,提到數學兩個字,兩個人臉上都發光。他們都有聰明的頭腦,擊劍本身就是一項極需要開動腦筋的運動,需要思路清晰、反應迅速。我問他:“你覺得自己在賽場上最大的優勢是什么?”他抬頭看著前方,神情很輕松很好玩,笑笑地說:“我個子高嘛,胳膊也長。”他作勢抬起雙手,用一種坦率而又謙虛的方式回避了教練對他精神方面的贊美。
“那么,在賽場上有沒有腦袋一空、茫然的時刻呢?”
“當然有啊,”他有點小嘆氣,很快又開朗了,“對手很強的時候,會感到迷茫的。不過也要用力向前沖。沒有辦法,必須要面對。打敗他們的時候當然很開心,但是實在打不過也沒什么。我好好努力,以后總會打過他們的。”
他沒有任何自己在比賽時的照片,但他有一些自己挺喜歡的照片,“我常常拿出來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第二天下午訓練開始前的空檔里,在擊劍館前的籃球場上,當他放下手中的籃球向我走來的時候,帶著如常的笑容一邊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照片,遞到我的手里,然后走進館內集合。那是一張舊舊的小時候的照片,從那時候起就已經頗有如今的英挺可愛。
他拿過冠軍,但勝利的喜悅轉瞬即逝,未來的人生里,他還有更多的戰斗。在他的臉上,憂郁的神色總是一閃而過,這樣的年紀,那實在是應該被拋在腦后、不要去煩惱他的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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