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平的詩

落葉

有多少落葉，就有多少秋天的光

使勁敲打的風

把它的手已伸入詩歌內部

要掏空我們的五臟六肺

落日強大地傾注，為放羊的老鰥夫

披上一件輝煌的外套

有點形而上的意味

誰有自己的愿望，誰就依然彷徨

命運的顏色，最終是天空的顏色

既讓人想入非非，又

一無所思！

就像夢中的、嘹亮的、無法挽回的，落葉紛紛……

聲音

深夜，有一個聲音陪著我

像黑壓壓的馬群陪著地平線

像一場盛大而簡潔的雪覆蓋大地

像土壤捂著種子

我不知道它來自何處

摸著自己的心跳；摸著

自己的熱忱——它已經沉睡

生活的號角，淤積了過多的污泥

過多的風——幸好，它已被

昨天的落葉徹底埋藏

它遺留在我心上的那根細細的針

還沒有拔出，仍隱隱作痛！

有個聲音陪著我，越是寂靜

虛構的力量漲得越滿

越是洶涌，河水下面的那塊石頭

越是干凈，毫無悲憤和憂傷

誰在半夜醒來

當靜謐的時間撫平了白天的喧嘩與躁動

我在萬籟俱寂中坐起，在夜的面孔中

睜開雙眼

像天空，孤獨的星星

是誰的身影在黑暗的草叢中穿行？

是誰的腳步在大山和大山之間丈量？

是誰吹著口哨，滿嘴驕傲的銀子？

是誰的一面鏡子，反映著內心的憂傷？

是誰的記憶和思緒

在夏夜，紛紛飄雪？

在半夜醒來的人

再也無法入睡

牽掛和懷想

常常使胸口

隱隱作痛

夜晚多雨

這似乎成了某種規律，不可更改

走失的鴨子伏于塘邊的青草下

靜靜地體味著

長久的愿望

整夜我們都把自己

關在小小的房間里

在黑暗中盡情地流淚

沒有羞恥，沒有悔恨

過河入林

1

恰好在黎明，我與河對岸

綿密的林子相互平衡

甚至還包括我的思想和鄉愁

需要一種表達，或者

它像一個人剛從夢中醒來

暫時被內心晾在一邊的東西

它不被命名

我敢說，它一直在期待

個性的出現，比如說一場火

平常而謙遜的事物

遵循一些微妙、簡單的原則

2

我還看見倒影，在詩歌的地圖

遍布可怕的對稱、危險的信任

深深的虛偽可能是一種大雅

一絲漣漪帶來變化

——美固有的屬性

貼近生活，又瞬息消逝

沒有它，就沒有完整

沒有完整的風和白云

如何感知透徹、盛大的天空？

3

接下來是鳥，一般情況下

是兩只鳥，在空虛里

加速策劃著日出之后的事情

無人的心境和假象

蒙蔽了一個伐木者心靈的憤怒

薄霧漸漸散去，揭開

一種不可名狀的痛

對岸的林子反而顯得更遠

4

于是，我調整好心態與方向

伴隨一陣緊似一陣的風

經歷這段平穩的時間和空間

富有質量的河，純潔的流動

容忍了深淵

我的過渡并不破壞

它的純潔及其連續性

現在，我是它特定的一部分

當你上岸，你記住了它

它又成了你特定的一部分

5

進入林子，才體味到

樹的單獨來源于深刻的忍耐

無數雙手兀自高舉

這顯然毫無任何實際意義

樹木站立著，思考或者懺悔

都有一種脫離塵寰的傾向

哪怕這導致了自身的速朽

6

當陽光從樹梢上蹦跳下來

一種幻覺，仿佛舊日伙伴

彼此拍拍肩膀，心有靈犀

天空在藍色中不斷加深

自己內斂的品質和

寒冷的意志

日漸光禿的樹枝啊

最終，隱含的火

將把林子的秘密焚毀

并把我趕回到河這邊，徒自感傷

十月的涔天河

十月的涔天河庫區風煙俱凈

河水沿著河岸輕輕滑動

河水搬動石頭，一聲不響

遠方的盡頭肯定是白帆在海上

我在學校的窗前，與陽光對坐

我并不想了解事物的秘密

觀望那些爬滿籬笆的藤蔓

它們曾長久地抽打過我的靈魂

現在已經和解

感謝妻子有精湛的編織技術

把它們做成有用的東西

比如說椅子，坐著涼爽、舒服

無意向抒情

輕煙籠罩荒野

野狼長嚎。凡是有妻子的夜

都不是平靜的夜

凡是有愛的大腦，都不是

規則的大腦。人類的悲哀

就如此粗略地制定下來

抒情意向被阻撓。迷失了方向

我走向杉樹

雕滿雷鳴閃電的杉樹

沒有女兒陪襯

夜晚來臨

月光下

我放馬下山

自由地馭駛河流和道路

我不能與任何一株植物為伍

一把無用的斧子

一個良匠，以執著而克制的力量

使沉睡之鐵變成了清醒之斧

它隨時保持著對遲鈍的警覺

甚至，隨時準備飛起來，砍伐空氣

可在混濁的歲月里，它從未被使用

它的存在，就像是一個必需的裝飾

給你的孤獨帶來一點另類

給你的審美帶來一點力量

良匠已死去多年。月光

使人慢慢變老，也使斧子慢慢生銹

那刻骨的創傷，就像從未

見過的愛，卻讓雙方苦苦經歷了一輩子

青翠的海

你的藍色結構為寂靜而存在

巨大的光在透明的晶體上震動

追隨你的目光反射在空虛的影子和奧秘的文字上

無名的孤獨穿透你的肉體

而夢早已在石頭的大陸上變成珍珠

唇間吐露了語言，清晨的魚群緩緩滑行

遠航的歷史一閃而過，與真正的時間接近

像第一次愛那樣撫摸，呼吸是明月的幻影

我看見了風暴的手掌，在毀滅與毀滅之間

那些泡沫的城堡與天空煙消云散

假如我沉下去，假如我下沉到一個全世界的主題中

海平線積聚的那些死亡的陰影

將使我重返壯觀的黑暗

琴弓勒著你的皮膚。你完整的芳香

你慘烈的海鷗使你承擔了時間的全部責任

我只是你一個外來的、微不足道的仆人

我為你刈割海中的罌栗、收集沉船的殘骸

虛妄的神話和痛苦的實體

遠比一個靜默的國度來得更廣

你的音樂的曲線塑造了鐘

表盤上的指針在你濕漉漉的森林與夢幻之間迷失

你細膩的皮膚創造了這個蒼穹，海鳥跳來跳去

風把你的青草吹向天邊

在你懷中出生的人也將為你而死去

沙灘上的腳印

大海，橢圓的邊緣

波浪濺開如同時間

——它向我傳達著什么？

醇酒似的天空，閃爍的群星

半醉半醒，呼吸依稀可聞

沙灘布滿夢想的殘片

女人們，帶著自然精美的線條

讓風給送向了島嶼

她們的歡聲笑語打敗了大海

她們也打敗了我

在這寂寞之城的郊外

孤獨的黃昏開始披上一件

光輝的外套：我們總是在

徒勞地挽留著生活的背影

怠倦的語言之魚消逝于虛空

沉思，剛剛有了深度

又在傷感里喪失。重溫過去

也就是把手中的沙粒再數一遍

然而，我數不清楚

我沉溺于大海無限溫柔的心靈

并因此看不清事物的苦難

常常，漁夫們拖著空網回家

后邊跟著他們的孩子

唱著簡樸的歌謠

他們的歡樂鮮為人知

在長堤后面，風兒慢慢吹

吹盡我心頭的惆悵和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