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敬璉:市場
改革開放以來,我寫過很多文章,也說過很多話,對我們的政府改革,財稅制度改革,還有腐敗問題,匯率問題等都提過建議,但最主要的還是對市場化改革的提倡和堅持,希望我們盡早建立真正能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的制度。
早期的媒體送給我一項帽子,叫“吳市場”,這本來是一頂黑帽子,后來小平同志南巡以后,尤其是我們1994年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以后,黑帽子反而變紅了。
這30年的改革開放,是整個中國的改革開放,很難講哪一點是我個人的貢獻,只能說過去30年中,因為親身參與,所以對幾件事情印象比較深。
第一個是1984年,這一年,十二屆三中全會明確了商品經濟是我們改革的目標。那份《關于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再思考》的意見書是我參與的,這份意見書為商品經濟“翻案”成功。
第二是1992年4月,我向中共中央提出將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確立為我國經濟改革的目標。這一建議為當年10月召開的中共十四大所采納。1994年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從此我們開始進行全面的改革。
后來,1997年十五大確立了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這么一個制度以后,我主要就是對政府如何減少干預,減少權力尋租,建立法制的市場經濟等發表意見。
這兩年,關于改革有一些爭議,但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我們現在市場化和法制的程度都還遠遠不夠,現在的很多問題不是改革過頭造成的,而是相反。

厲以寧:股份
改革,我們要改什么,就是要改掉原來的計劃經濟體制。計劃經濟最大的支柱是國有企業制度,這個制度最大的問題是企業沒有競爭力,但究竟怎么改,我們一直都在爭議中摸索,我們搞過承包,搞過買斷,但事實證明,都不是真正的解藥。
我最初提出股份制,也是很受爭議的,不少人認為這是資本主義的那一套,但我堅持認為股份制是解決企業所有權問題最好的途徑。
在上世紀80年代后期,我們國家開始正式推進國有企業的股份制改革,中國有了證券市場。雖然這一切都是在特殊情況下才推行的,雖然一直以來都坎坎坷坷,但最終,我們的股份制還是站住了腳,資本市場也建立起來了。
如今,我們經過20年的努力,國有企業的股權分置改革已經取得一定的成就,資本市場也發展起來了,走向了正軌。這對我們整個企業和市場制度的改革都是有特別意義的。
另一點值得欣慰的是我們的所有制改革,在改革國有制的同時,我們為民營經濟爭取到了成長的空間。民營經濟也是冒著各種責難發展起來的,但現在大家都能感受到民營企業多么重要。
我現在仍然關注國有企業的股份制改革和民營經濟的發展,但我現在發現有一項與股份制同樣的重要的改革我們一直沒動,這就是城鄉二元體制。我近幾年一直在從事這方面的調研,如果這一項改革能馬上啟動,必將帶給中國經濟又一個強大的推動力,我們的城市化問題,我們的內需不足問題等等,可能都會迎刃而解。

樊綱:體制
改革從來都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是一個充滿利益沖突,艱苦而漫長的過程,一定是逐步展開和完成的,不可能一蹴而就。中國尤其如此,我們既要走出農業社會,又要走出計劃經濟,還要建立比較健全的、有法制的市場經濟。
這三大任務,我們50年能不能完成都是問題,現在改革剛進行到30年,大家就期望一個完美的制度,這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們能一夜之間打破一個舊制度,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建立一個新制度,就像舊大樓可以在瞬間炸掉,新大樓不可能在瞬間建成一樣。
作為經濟學家,能趕上這樣一個偉大的歷史過程,其實是非常幸運的。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我基本還處于求學階段,第一個10年對我來說,也寫過一些論文,但主要是觀察和學習。我真正參與到改革開放的偉大工程中,是從90年代,尤其是到中國體制改革研究會和國民經濟研究所工作以后。
作為這個時代的經濟學家,都要肩負兩個不容推卸的使命,一個是利用自己的研究對上諫言,做改革堅定的推手,另一個是當改革出現陣痛,尤其是面臨巨大爭議時,對各種改革必然伴隨的現象用自己的經濟學知識為民眾做出解釋,從經濟和歷史的角度,緩和改革所激化的矛盾,減少對改革的誤解,做改革的旗手,保持改革的理性。這一方面,也非常需要你們媒體的參與。

林毅夫:制度
改革開放30年,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受益者、見證者、參與者,也都是推動者。只是我們參與的角色不同,推動的角度不同,作為我個人來講,這30年的經濟學家生涯,也有著不同的著力點。
在改革初期,我還在芝加哥大學接受現代經濟學的訓練,因為農業改革是我們改革的新起點,很多東西都是摸索著來,所以我當時就想試著用現代經濟的方法,對中國農村耕作制度的變遷及對中國農業發展的影響做一個系統的研究和理論的分析,發表過一系列的論文,有幾篇文章曾引起我們當時決策層的注意。
進入上世紀90年代,我在大量的農村制度變遷案例的基礎上,開始對制度變遷理論進行一些思考,因為制度是影響經濟發展的最關鍵因素。
后來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入,我又轉向比較優勢戰略理論的研究,最早引入了“企業自生能力”的概念。
這兩次轉變是因為我通過大量的研究發現,我們改革開放的重點和難點就是制度改革,而制度的核心是國有企業制度。國有企業制度不管是放權讓利,還是產權改造,都有一個根本的前提,就是讓國有企業在完全競爭的市場中有“自生能力”。
中國的改革是自上而下的,但經驗和依據是自下而上的。作為經濟學家,不能簡單地通過套用西方經濟學的理論來提供改革思路,而是要實際研究中國的情況,找到中國改革和經濟發展的邏輯,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理論體系。

周其仁:產業
中國改革開放30年取得了偉大的成就,至于我個人的30年,我想是“沒有什么”。在改革開放的大歷史中,我能做的和大家一樣,就是推進改革,只是推進的角度和方法上有所不同。
我們的改革是逐步推進,經濟學家也有承前啟后的問題。孫冶方、薜暮橋、厲以寧、吳敬璉,以及香港的張五常等,作為我老師輩的經濟學家,他們都為我們的改革進程做出過自己的貢獻。作為新一代的經濟學家,我們也要開辟出自己的方向,為改革助力。
20年前,我主要研究農村改革,著眼于中國農村土地所有制的變遷。10年前,我誤打誤撞,將目標轉向電信改革,成為批判電信壟斷的先鋒。現在,我主攻醫療體制改革,2007年又發表很多這方面的文章,引起過一些關注。

張維迎:企業
我曾經說過,中國經濟學家的第一使命就是推進市場經濟,捍衛市場經濟。如果中國不需要市場經濟了,經濟學家也就失去了在中國存在的價值。
今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如果要回顧的話,我想自己這30年應該說是和其他所有負責任的中國經濟學家一樣,為中國的改革開放貢獻自己有限的力量。
在今年的光華經濟論壇首頁上,我寫過一段話,中國實現市場經濟非常不容易,我們從計劃經濟時期的完全否認市場,到改革開放初期部分承認市場,再到1992年鄧小平南巡談話之后完全承認市場,經歷了幾代人的努力,甚至可以說付出了血的代價。現在社會上又開始流傳不少對市場經濟的質疑、誤解和不信任。作為經濟學家,我個人特別擔心,就這些質疑和不理解,如果變成政策,特別是變成法律,就會對我們國家未來的發展和社會進步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作為中國的經濟學家,我們有責任為推進市場化改革而繼續努力。
在研究方面,我將繼續分析企業與企業家、博弈論、信息經濟學等,但同時,我將分出一部分精力,研究中國的改革問題、高等教育問題、民營企業問題等,從學術層面直接影響某些領域的改革路線與進程。

錢穎一:轉軌
今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我們今天回過頭看改革之初,會發出很多感慨,覺得很多事情不可思議。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特點就是,我們一直在前進,也一直伴隨著雜音、風險和迷茫。但回顧時又會覺得一切那么幸運而有趣。
我個人這30年其實就非常類似這種情況。1983年時,我還在美國耶魯大學的管理學院做研究生,那一年,正好吳敬璉教授在做耶魯大學的訪問學者,我從他那里得到很多啟示,開始對中國經濟改革的歷史和一些問題入門。隨后我就積極參加當時中青年經濟學家的各種研討會、辯論會,還參與過一些具體的改革實踐,比如1988年北京四通的股份制改造計劃等。
進入上世紀90年代,我轉向財政、金融、企業的配套改革,積極參與當時興起的國有企業改革,特別是公司化討論,直1998年、1999年關于法治的探討等。
在參與國內改革理論與實踐的同時,我還在美國執教,接觸到現代經濟學,尤其微觀經濟學,包括信息經濟學激勵理論、制度經濟學、組織經濟學以及后來轉軌經濟學的前沿。
兩方面的理論和實踐交織在一起,我就在學術上逐步確立起自己的方向,即運用現代經濟學的一些理論和分析工具,來分析中國的轉軌過程,包括出現的問題,面臨的挑戰,解決的選項,以及國際經驗教訓。
中國的轉軌是非常重要的,我作為經濟學家,能參與其中是非常幸運的。

陳志武:金融
改革開放30年,我們能取得今天的經濟成就,這是令人驕傲的,至少我們中國人的勤勞終于見到成效。我個人這些年主要是忙于海外求學和研究,直到2001年,我一直是中國改革開放事業的觀察者,沒有真正參與進來。
我對中國經濟的研究,第一個興趣其實就是我們的改革開放,我們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很勤勞的,也是很聰明的,我們一百多年來也一直在改革開放,甚至又革命又開放,但為什么這一次成功了?我最近發表過不少文章和演講,很多都是基于這個主題。
作為經濟學家,我曾經近距離觀察過林毅夫的“后發優勢”與楊小凱的“后發劣勢”之爭,事實上,后發是優劣并存的,后發優勢帶來了我們30年的快速追趕,成就顯著,但在開放和日益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們現在缺少創新力的后發劣勢正日益顯現。
我現在非常關注中國的金融體系改革和建設,這一方面因為我本身是金融學教授,另一方面,我們處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時代,這個時代有兩大核心,一個是科技,一個金融。如果我們金融改革跟不上,改不好,整個國民經濟都將面臨很大的風險。

成思危:風投
我是半道出身的管理學學者,改革開放這30年,我前10年是從事科技管理和出國學習,第二個10年當了10年的政協委員,第三個10年在人大工作。
在這30年里,我一直和一些專家學者共同研究中國的經濟金融改革問題,一共出過20多本專著,其中包括社會保障、事業單位改革、住房制度、股市、金融危機、貨幣市場、農村金融、農村消費市場、對外開放的戰略還有保稅區的改革等等。
談到對改革的貢獻,主要可能就是對我國的風險投資事業有過重大推動。那是1998年,我代表民建中央提交了《關于盡快發展我國風險投資事業的提案》,作為政協的“一號提案”,受到中央高度重視。隨后我們就以美國發展風險投資為主要經驗借鑒,開始建立屬于我們自己的風險投資基金、風險投資咨詢與管理公司、二板市場等。有一些媒體因此把我稱為“中國風險投資之父”,我想就是因為中國的風險投資事業之后很快迎來一個新高潮,極大地推動了高科技產業的發展。
最近幾年,我把注意力轉向我國的金融體系改革,金融市場的完善,還經常對股市發表一些言論,主要是推進中國虛擬經濟的發展。

茅于軾:戰斗
改革開放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只是一個口號,甚至只是一個名詞,但對于我們這些親自參與者來說,它是刻骨銘心的經歷,是充滿著戰斗的。
30年來,我們從完全的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從國有企業占絕對主導地位的經濟,到民營經濟大有發展,從基本上完全封閉的經濟到開放的經濟,這都是充滿斗爭的。
要談到我個人在過去的30年有什么貢獻的話,也就只有一點,那就是在每一場戰斗中,我都站到改革的第一線,為改革而戰斗。孫志剛事件,孫大午事件,《南方都市報》事件等等,每當改革的事件出現時,我和天則經濟研究所都會認真研究,發出支持改革的聲音。有人稱呼我為茅維權,其實我是茅戰斗,我一直是在吶喊,在跟反改革的人戰斗。
我們的改革一直是在阻力中前進的,現在又遇到了新的阻力,包括一些過去30年來改革中的既得利益者。同時,過去一直反對改革的人士至今也沒有悔過或檢討之心,對我們這些改革人士很反感,但我還是堅定地站在支持改革的前線。
我們現在又要提解放思想,怎么解放思想?我想政府應該保護我們這些為改革吶喊的先進人士。
這些年為改革,我寫過不少文章,還出過不少書,有《擇優分配原理-經濟學和它的數理基礎》、《生活中的經濟學-對美國市場的考察》、《誰妨礙我們致富》、《中國人的道德前景》、《尋求社會致富之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