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書,從小時候開始,那時,我守在外祖父身邊讀書。我的外祖父,大號,張學奐,字文軒,晚清進士,學識淵博,民國時期在高唐文廟教書,當時,他是高唐文廟唯一的教書先生。外祖父教書規矩極嚴厲,講究極多,“坐有態、站在勢、行有姿、書有講、學有解、尊師重賢、禮儀有方”,是位極有傳統儒學思想的飽學之士,對待不守規矩的學生,則施以重罰,他的學生常常被他打的尿褲子。外祖父教學嚴厲治學嚴謹,他的學生成大器者極多,有高官、學者、大畫家,即便曾經受過外祖父戒尺嚴厲笞打的學生,依然不忘先生當年教誨之恩。
外祖父晚年去了東北呼蘭,他的學生回到高唐還是打探先生的下落。大畫家李苦禪在青島遇見外祖父的遠房重孫張瑞亭,得知老人去了東北,跺著腳喊:“那冰天雪地的,先生受得了嗎?”外祖父是在困難時期隨著我的父母去呼蘭的,我就出生在呼蘭,那時我的家就住在吳大帥府東邊的八大家。這是呼蘭有名的八大戶人家,其中劉家出了一位女作家,就是客死在香港的蕭紅,我的童年就在蕭紅住過的大院里渡過。
那時,我和外祖父、外祖母住在一起,我記事起,外祖父每天都讀書寫字,我守在外祖父身邊看著他寫字,外祖母怕我惹他生氣,對我說:“小,你姥爺可厲害啦,你可別惹他生氣。”可我沒覺出外祖父有多厲害,只覺得他是很疼我的人,后來外祖父教我認字讀書,慈祥又和氣。直到外祖父死去時,他躺在一張冰涼的木板上,穿著一件大長袍,臉面依然慈祥平靜。外祖父臨終前一年曾跟舅舅說過他想回高唐,當時舅在濟南上大學,他告訴我外祖父,李苦禪在北京齊白石那里學畫,找他幫忙也許會把我父母調回高唐,外祖父搖了搖頭說:“不可以呀,當年人家上學足交了束脩的,現在都困難,只能信命啦。”
外祖父寧愿在冰天雪地的呼蘭受苦也不愿麻煩他的學生,直到他咽氣時,還告誡他的后人,小要去麻煩李苦禪,都活得不容易。外祖父72歲客死在呼蘭,臨咽氣前,他對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親說:“我想回高唐,不知哪年才能舊去。”外祖父藏書極多,我的記憶中有一大木柜,后來大都毀在浩劫中,留在我于中有一部《論語》,一部《周易》,一部《五方元音》幾本古藥書。我秘藏著這些書,也不斷尋找著曾經失落的古書,不論走到哪里,我都費盡心機的尋找。渴望有一天我能尋回失落在我童年夢里的天賴般的寂靜。我愛書,書中有我的夢魂環繞的緣,一種來自遠占的書緣。
我是隨父母在80年代回到高唐的,父親說他特想家,不想留在東北,也想把外祖父、外祖母的尸骨帶回高庸,父親通過他過去的同學調同高唐,遷外祖父墳那天,天氣特別的好,我把外祖父的尸骨安置在一個小木箱時,仿佛聽到老人在空中輕輕的嘆息,我母親哭著對外祖父的尸骨喊:“爸爸你跟我們回家吧。”那天夜里我夢見外祖父,他好高興。我的家終于搬回到高唐,安置了外祖父、外祖母,我才知道,外祖父的家是高唐的大戶人家,過去張家的陰宅就占地幾百畝,我現在住的中交華府就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張家后輩子孫眾多,外祖父輩份極高,我的母親,也被張家的后輩稱為老姑奶奶。我的外祖父在冰天雪地的呼蘭逝去,臨終時,他老人家依然渴望回到高唐。如今他老人家已經回到故鄉了,可我卻遠離了故鄉呼蘭,二十年過去了,我一直思念呼蘭,雖然我少于交際,苦于讀書,對故鄉的想念卻成了我一個心結。
高唐因李苦禪這位大畫家而出名了,自從李苦禪紀念館建成那天起,每天都有從全國各地來到高唐的畫家,在藝術博覽會期間畫家來得更多了。藝術博覽會已經召開三屆了,今年的藝博會恰好是陰歷十月一日,正是上墳的日子,我要去給外祖父上墳,沒有去藝術博覽會,即便是頭兩屑藝博會我也是懶得去看。總覺得那里太多雜亂,極不安靜。緣于《大地文藝》開設畫家評論專欄,要尋些著名畫家作專欄評論的,開會的第二天,我還是去了高唐的大佛寺,這是一條因李苦禪館而修起的書畫街,街北的門市部全是賣字畫的商販,街面上有一條幾百米長的古玩市場,商販們把各式各樣的古玩字畫搬到這條街上,場面熱鬧且雜亂,我不屑看那一堆又一堆的假物,卻被一群又一群三仨兩倆披著長發的人所吸了。
我知道,那是來參展的畫家。他們在藝博會中尋找發展的機遇,尋找生存的契機。畫家的到來,讓書畫街變得熱鬧起來,畫販子也在尋找商機,尋找撈錢的時機,他們中有的連字都不會寫,卻說自己在練書法,然后向畫有們索要字畫,走出寂靜的畫家們很爽地刷出幾幅字,畫販子拿著畫家們的書法開始四下里海闊天空的吹牛皮,吹到火候時,把字買掉。畫家們是真誠的、坦蕩的,那里顧及這商機充盈的街巷里充滿了欺詐和虛偽,那些本不明白卻裝做很明白的畫販子,云山霧罩的海佩著,仿佛高唐不僅僅出了一何大畫家,而是車載斗量的多得不可勝計,連初中生弄出一篇漏洞百出的瞎話文章,也忽悠一群上當者,一年又一年的藝術博覽會迎來一批又一批全國各地著名的畫家,一幅又一幅精心創作的畫作留在藝博會的地下室里,不知有多少人看,不知有什么說法,在畫家來去匆匆的腳步中,漸漸被忘記,甚至連篇象樣的文字也沒留下,留下的僅僅是畫家們那無奈的留戀與可憐的嘆息!
我在書畫街遇見的第一位著名畫家是劉化雨先生,他正在為他開設的“博虎堂”開業忙前忙后,我冒然的走進劉先生的展室,被他寫滿老虎各種神威的畫作吸引,劉化雨是被稱作“神州虎王”的當代青年畫家,以工筆,小寫意及大寫意筆法創作虎畫。其百虎長卷及“五百虎畫長卷”,氣勢雄渾、場面博大,劉化雨先生分別在1997年-2005年于山東莢術館,中國美術館、深圳博物館、菲律賓、濟南榮寶齋展出,獲得好評。國畫大師李丁隴參觀劉化雨先生“百虎長卷”題寫“神州虎王”以示勉力!
劉化雨先生謙和文靜,談吐文雅,在我與他交談時,劉先生說出了一道傷心的往事。他曾被一位外因畫販子拐騙去300多幅大畫,而且那些作品都有仝國著名書畫家筆墨點評,有些大畫家,大書法家已作占人,成了絕筆,我聽了心中一沉,從他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中能看到一位畫家的憂郁,那憂郁夾雜著一種失落的傷痛,我握住劉化雨的手,想說些安慰話,卻感覺那么的無奈,我想,我能幫他做些什么呢?如果能,我會盡力去做。我走出劉化雨的展室,走向那條古董街,一群畫販子在大喊大叫地拍著假畫,從500元起價,落錘時僅僅50元,圍觀的人很多,我暗罵著:“這些騙子,連臉都不要,這么整下去,書畫之鄉的名聲都弄砸了。”
小街上站滿了各種神態的商販,一個個皮笑肉不笑的吹天侃地,有一位寫字者當街賣藝,字寫得也算順眼,握筆與轉筆的姿勢,頗有章法,可惜他的字沒人光顧,我順手拿起一個攤主的畫軸,我是看見畫軸上的幾頁古書,那是張仲景的《傷寒論》,一共四頁,全貼在畫的背后,女攤主問我“你要畫嗎?”我說:“我想買這本書。”女攤主身邊的男人回道:“那可難啦,只有這兩頁剩下的都糊畫啦,早不知賣給誰啦。”
我可惜這么珍貴的古書,讓人給糟踏成幾頁了,我苦笑著放下那畫,不在看那堆假畫,也不想在看那幾頁書,只感覺那書好可憐。一位老畫家聽出我的口音是北方人,對我說:“嘿,老鄉呀,我也露出了驚喜,三十年后能在高唐聽到久違的鄉音,老畫家自報家名,他足來白黑龍江鶴崗市的畫家老季在高唐開了一間畫室“大嘯堂”,我笑著握住老畫家的手說:“我是呼蘭人,已經回到高唐三十年了。”季先生很爽地笑著說:“呼蘭人?你認識蕭紅嗎?”
我愣了一下說:“蕭紅,您真會開玩笑,但我知道她是呼蘭八大家中劉家的閨女,現代著名作家。”季先生拍著我的肩膀笑個不停,我說道:“季老師,咱黑龍江不僅出大作家,也出大畫家呀!”老季收住笑說:“嘿,讓你說準啦,你知道,賈平西嗎?那就是咱哈爾濱人。”我吃了一驚,前幾年就有人說,中國文壇出了一何大作家賈平凹的同時,中國畫壇竟出然也出了一位大畫家賈平西,兩人的名字,僅一字之差,卻成就卓著,名氣極大,賈平凹是文壇奇才,賈平西卻是畫壇怪才,他的畫舉筆簡納,畫中意境博大,凝集哲學、歷史、關學諸多內容,想象力極強,風格冷峻怪異,賈平西是中國畫壇極有潛力,影響極大的著名畫家。
老季聽我這么一說,竟然大笑不止。“你們評論貿平兩是個怪才,我們都說他是個怪人,他昨天來的,還給我寫了兩幅字呢!你過去看一眼吧,挺有味道,就在我的“大嘯堂”里呢!”我很開心能見到賈平西的大作,更讓我高興的是能遇到故鄉人。也許這就是緣份,一種久違的故鄉緣。季先生是北京某畫院的老師,他的畫作,綿密、粗曠、筆墨收放自如、酣暢大氣,工筆寫意兼顧,繪畫風格呈現一組大器晚成的氣勢,尤其他的大寫意花鳥畫,多以意取象,濃墨重彩中展現他的藝術功底及繪畫修養,在他的畫室中的幾十幅作品,尤以老辣、干練、酣暢筆墨功夫盡顯其季先生繪畫藝術風格。如《陶淵明詩意》是季先生將小寫意與大寫意融合在一起后的繪畫創作,整幅畫面寧靜舒朗、生動、傳神,筆墨淋漓,意境深邃、詩意充盈,具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畫境界。
季先生是個爽快人,隨和又健談,在古玩街,他信手買來一塊小玉佩,走進畫店就送出去了。我當時跟季先生開玩笑“季先生剛花80塊錢買的玉佩,還經過漫長的討價還價,競這么隨手送出?”季先生笑著說:“買個玩意,送給孩子玩的,別當真,當真就誤事啦!其實,我知道那是合成玉,值不了幾個錢,送孩子當個吉利。”
與老季先生的相遇,實在是隅然,因為是同鄉,談笑就隨意得多,季先生很健談,對繪畫藝術有獨到的見解,大都是他幾十年礪練出來的繪畫心得,能和季先生談繪畫藝術那是一種學習的機會。我欣賞季先生直言不諱的藝術批評,他談到藝術批評的弊端時說不論什么人評畫,都會用不少溢滿之詞品評畫家的作品,有時讓人覺得像戴高帽子,越是表揚的多,批評的含意就越少,甚至沒有批評,通篇文字看不出批評的味道,能理解鄭板橋說的“隔靴騷瘁太無聊,入木三分罵亦精”這句話的含意,那批評文章就有味道了。
當然好的作品就應當說好,俗的、甜的、庸的、差的、不批評能看出繪畫藝術的繼承與發展嗎?古人的東西咱繼承也好,發揚光大也好,可得有眼光,會琢磨的,在琢磨中練出個道道,那就得仔細的理會繪畫藝術琢磨出自己個人心得與畫法,好的批評會讓創作有進步,隔靴騷癢的溢美之詞,只會平添一些俗氣,晦氣,那很沒勁,我說這話直了點,可我是為了藝術批評能象個樣。季先生是位胸襟坦蕩,和氣隨緣的老人,說話慢聲拉語,一臉的笑態,笑談中我理解他的繪畫風格大概有如下三點:
(一)季先生把古典皴法融進西畫中,形成斧劈皴與西方寫實技法的融合,達到了虛實明暗烘托,光線對比明顯的效果。如他創作的《雄獅圖》整幅畫面以氣韻生動彰顯雄獅的王者之氣。恰如季先生所說的將古帝王之氣的《大風歌》化入創作中,形成“大風起兮、塵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氣,而且雄獅的刻化細微精致,整幅畫工寫兼備,表現了季先生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創作理念。山石皴法運用斧劈皴又融入兩畫寫實手法,遠近虛實呈現出大風起兮的氣勢。
(二)季先生把中國畫的工筆與寫意同時化用在創作中,達到意境高古,氣韻生動的效果,如《山鬼》取之《九歌》篇中,又將其更加形象化,詩意化,人文化,運用半工半寫創作人物形象,再現了《山鬼》中女神對愛情深沉摯著,展現了“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即含睇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季先生畫出的《山鬼》活用了《九歌》中的詩境,形象表達了美麗動人的女神,強烈的感情及復雜的心理變化,使之有血有肉的刻化山米,在季先生的筆下,奇麗多彩的畫面,呈現神異的意境之中。
(二)季先生的繪畫藝術,承傳著一種精神,一種遠古的回聲,一種詩書畫合一的境界,例如季先生的大幅作品《成吉思汗》整幅畫面呈現一派博大宏偉的氣勢,景物烘托慎密綿長,圍繞著成吉思汗,彎弓射雕的英雄氣,達到寓境寓情傳神化境之中,讓人讀出季先生繪畫風格干練、老辣,揮灑自如的勁道,顯示了一組來自遠古的滄涼與雄渾。季先生雖然健談可他的應酬太多,也許是他不常到高唐來的緣故,他領我去看畫的時候,樓下的客廳中已滿了求畫的人,其巾有記者、有作家、有畫販子,季先生太多忙碌,不能擁有一靜。那些人向季先生索要了東西離去后,季先生把賈平西寫的兩幅字拿給我看,一幅橫幅,行草書寫筆墨老辣、干練,一幅立幅,狂草寫成,風格冷峻怪異至極。兩幅字沒有印章,只有賈平西捺的手印。讀克賈平西的大手筆,方覺世間所評賈平西懌才可謂實實在在的評價了。
賈平西筆墨當為承襲古意,融合諸大家后,自成章法,筆勢如刀削斧劈,是當今畫壇罕見書法創作,而賈平西所書寫的“鷹”字,則似山非山,似樹非樹,似水非水,如煙如霧,如云如霞,峰巒疊起,酣暢淋漓,筆勢險峻,狂懌奇異,實乃書家作品之奇品也,老季說,賈平兩就是個怪人,他寫字畫畫都特別怪。”我想了想說“如果我沒猜錯,賈平兩是這次博覽會中成就最高的畫家”老季,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沒錯,他是很有成就的畫家,世界畫壇上也很有名氣的畫家。”我握住老季的手,不再說什么,只覺得有一股久違的自豪,一道漫長的思念,從心里緩慢的出現了,我腦海閃過一幅畫,天津著名畫家李俊淇的人物畫,題目是《人生樂在相知心》。從老季的大嘯堂走出來時,我依然記得賈平兩,一位畫壇怪才,一位米自故鄉的大才子,我開始想念呼蘭河,那條承載著我童年諸多歡樂的小河。我記起禪畫藝術家陳雷那題首題畫詩,“云里霧里自清閑,一雙赤腳落凡間。蟠桃宴上酩酊醉,滿身福祿渡有緣。”緣不僅是佛家的禪機、也許是人世間“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緣份吧!我想終會有一天,我們會岡緣相見,必竟有一股扯不斷理還亂的故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