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那年,我沒來由地愛上了新調來的班主任秦銳。盡管比我大10多歲,但沉浸于青春歲月中的我怎么會在乎。我喜歡他干凈的笑,潔白的牙齒和憂郁的眼神。他無意中投向我的每一個眼神和每一次笑,我都銘記于心,覺得他對我的感情與其他的人都不一樣。也許,他也是在偷偷愛著我的。晚上我總會默默地這樣想。有時候,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然后,做一個甜蜜的夢,夢里有我,還有秦銳。
雖然已經臨近畢業,但班上還有好多同學在偷偷地談戀愛,他們在餐廳里一起打飯吃飯,然后無所顧忌地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讓平時連看都不看一眼的伙食在戀愛的激情中變得美味可口。我雖然沒有閉月羞花的美麗,但也自認為不是那種看一眼幾天吃不下飯的相貌。收到過好幾個男孩子寫的情書,看一眼,心底漾開一絲得意,然后將紙條退回去,并回贈一抹凌厲的眼神,讓人心怯,知趣而退。這算是女孩子特有的矯情吧。
我喜歡秦銳,卻不能給他傳遞這樣的紙條。更不能象夢里那樣和他手牽手。他是英語老師,我只有努力學好英語,才能接近他,感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如玉蘭花的味道。對于他布置的作業,我一詞一句都用心寫,請他批改,然后在家里昏黃的燈光下,將他的評語一一肢解,再粘貼成一句話:QINRUI LOVE XIAOKE。幾個簡單不過的單詞是他龍飛鳳舞的筆跡,卻是我情竇初開的一廂情愿。
做著這些時,我如置身夢中,渾然不知所做何為。畢業臨近,馬上就要參加高考,有希望考上重點大學的同學們都在努力地爭分奪秒,學習不好的則在忙著分發畢業紀念冊,傳遞著也許將要相隔萬里的祝福。而我擔心的不是考試,更不是同學們馬上就要勞燕分飛的別離,我惴惴不安的卻是如果畢業了我該怎樣愛秦銳。挨著床鋪的好友對我說,我晚上說的夢話總是這兩句,我不要長大,我不想長大。
是的,我不想長大,長大了我就要離開,就不能再愛秦銳了。
四月的傍晚,窗臺上擺放的玉蘭的葉子伸展如掌,在教師宿舍的墻上映出一片片支離破碎的陰影。我將故意做的一塌糊涂的測試題送到秦銳的宿舍。長長的回廊上,薔薇花開了,白的粉的,像我繽紛的夢。心就那樣沒來由地傷感起來。
秦銳略顯嚴肅地分析我的試題,埋怨我不該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我們挨得這樣近,他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但我卻聽到他均勻的呼吸,看到他輕顫的睫毛以及額前飄揚的幾根頭發。我希望這些題目永遠講不完。終于只剩下一道了,秦銳翻過來,然后就看到了那一句:QINRUILOVE XIAOKE。
暈,怎么把這句話寫在測試題上了!突然泄露了心中珍藏的秘密,我手足無措。
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只剩下薔薇的花香,靜靜地,包圍著我們。 秦銳僵硬地站起身來,我的臉瞬間通紅,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一個青澀的小女生就那樣傻傻地站在老師面前。
秦銳的聲音,沉靜如深潭止水:“快去上自習吧!”
如夢初醒,我急急忙忙往回趕。那本測試題,就留在了秦銳那里。
兩小時的自習,長得足夠讓人穿越無盡的太平洋。我像生了病似的,臉頰忽紅忽白,心跳有時密集細碎,有時徐緩低沉。書上的字一個也沒看進去,腦子里只有秦銳驚訝的表情還有那句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話。
他會怎樣想呢?明天見到他,該說些什么呢?
偷偷地笑,這樣的表白方式,倒是我從未想到的。
第二天英語課,一切平靜如初。秦銳沒有看我,他眼光篤定,口若懸河。我則繼續著昨天的病癥,捂著自己燒得發燙的面頰。
課后,秦銳要我去他的辦公室。我忐忑不安,跌跌撞撞走在路上不斷猜測他會對我說什么:他會不會說早就發現了我對他的暗戀,他會不會握著我的手說我是個好女孩他為我心動。
然而,他竟然對我說:我已經訂婚了,她是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
驟然從云端摔到地上,我滿心委屈,沒聽他說完,就哭著跑了。
測試題返回來,翻到那一頁,我拼貼的五個字被涂掉了,一團難看的墨跡。我一把扯下那頁紙,撕得粉碎,發誓要埋葬我曾經的迷戀。
課堂上,我滿含心酸淚看著他,他卻刻意躲避著我的目光。漸漸地,我找到解脫的方法:心里不斷念叨秦銳是個勢利鬼,名牌大學怎樣了,誰都可能考上。這樣的人不值得我去愛。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終于鍛煉得無所畏懼,甚至能面對秦銳挑釁般地笑。有時,他從我身邊走過,離我那么近,但我卻感覺那么遠,就象是兩條平行線,浩淼無邊。
接下來,我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中,因為我的基礎很好,再加上兩個月臥薪嘗膽式的鼓舞,轉眼高考結束,我如愿以償考取了北方的一所名牌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想到就此告別了情意朦朧的高中時代,心里涌起一絲傷感,那一刻,我自然又想起了秦銳。
八月的校園,沒有風,知了不知疲倦地鳴唱著。我的眼光一次次掃過秦銳的小屋,那扇門緊閉著,窗臺上擺著的仍是那盆小小的玉蘭:綠的枝葉。雪白的花瓣。然而。看花的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大學的環境很寬松,同學們紛紛開始戀愛。及至大三,所有的女生都名花有主,我卻依然獨來獨往。
我終究無法徹底忘掉秦銳,我的初戀。寂寞的夜里,我反復回憶他的一顰一笑,還有他窗臺上那盆小小的玉蘭。我以為自己很難再愛上誰了,然而,同學楊樂還是漸漸走進了我的心里。
起初我是排斥他的,但我們是一個班的,有很多接觸的機會,并且他的愛情也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他在宿舍樓前彈吉他給我聽,他在校園廣播站上不厭其煩地找出各種理由為我點歌,他躲過看宿舍的大媽的眼光,把水果送到我手里,他的手機里的彩鈴是他自己制作的:小可小可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我的日記里,他的名字出現得越來越多。就像兩株藤蔓,纏繞上了,便分不清是誰主動了。
漫天星辰的夜里。小樹林里有青草濃郁的香氣,那一刻我們終于吻在一起。心底有隱隱的失落,愛情卻羞紅了我的臉。那夜,我的日記本里寫滿對美好愛情的憧憬。我同時寫到了秦銳,毫無疑問,那是我的初戀,那種心如撞鹿的感覺現在仍讓人心悸,卻勝過楊樂的熱吻。
一年后,我和楊樂雙雙拿到英國倫敦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準備一起到大洋彼岸攻讀碩士。出國前,我回了一趟家,我想再看一眼始終徘徊在我記憶深處的秦銳。其實,這么多年。即使處于戀愛之中,我魂牽夢繞的窗欞,那盆小小的雪白的玉蘭,還有那個最初讓我心動的人依舊出現在我的夢中。
校園里,景色依然,回廊蜿蜒曲折,薔薇葉綠如墨。走到回廊的盡頭,就到了教師宿舍。我的心怦怦直跳,像要從嗓子里蹦出來。窗臺上不見了玉蘭,想想,四年了,他也許把那盆玉蘭送人了,甚至……枯萎了……死了,如我埋葬在心底的曾經萌芽的愛,或者他離開了這里?
不抱任何希望,我大著膽子敲秦銳的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于是我真切地看見了他。秦銳,依稀是過去的樣子:濃眉大眼,瘦削,雙眉習慣性地輕顫。只是,經過這許多年的滄桑,他不見老,反而更顯得年輕。仿佛驟然間被人扔到海里,我的心空落落地痛。 但近前一看,卻發現他不是秦銳。他說他叫秦康,是秦銳的弟弟,秦銳已經在5年前患病離開了他的心愛的講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了。我慢慢踱到窗邊,透過窗欞望去,外面是一片郁郁蔥蔥的花壇,花壇中央有一棵半米多高的樹,枝干粗大,葉片茂密,舒展成一種向上的姿勢。
不知何時秦康站到我身后問:“你是叫小可吧,我哥生前提起過你,說如果當你有一天回來的時候,一定讓你看看房子旁邊的樹,你就會明白許多東西的。也許,這是你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指著那棵樹問:“那是棵什么樹啊?”秦康說:“就是他窗臺上那棵玉蘭,聽他說是你最喜歡的。”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有點不可置信:“那不是一棵小小的玉蘭嗎?怎么長這么大了呢?”
“玉蘭種在盆里,便永遠是花,種到地里,就會長成一棵樹。它不僅需要陽光和土壤,還需要更大的伸展空間……”
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一切:那對有意避開我的眼眸,原來,都只是為了給那份年少輕狂的愛尋找更廣闊的天地啊。一瞬間,我覺得長大了,更加成熟了,就象那棵玉蘭樹。我沒有說話,有淚水從眼中涌出來。
七年,我從一個青澀女生變成前途燦爛的留學生,從一個夢中嚷著不想長大的少女成長為一名有勇有謀的社會精英。
望著那棵玉蘭,我默默地說謝謝,我知道這聲感激秦銳也能聽到的,因為我看到一大朵玉蘭花開得明朗清爽,一如秦銳的笑。
編輯楊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