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神蟒

這片竹林占地數百畝，一眼望不到邊際。竹子有粗有細，老嫩摻雜，高矮不齊，卻是異常的繁盛蔥郁。

提起它，可有歷史和來頭了。說是前清的一位秀才，長得清秀如竹也如竹清高，他“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地愛竹成癖，一生淡泊功名利祿，也不求仕途高官，卻喜游山玩水，遍訪天下，飽覽名勝古跡，更好野趣風景，熱愛自然，崇尚古樸。每至一處，只要是竹而又是他所欠缺的，想方設法也要不辭艱辛連根弄回種下。時間一久，由于竹子自身的擴展，也因為他不斷地栽種，園林逐步向四周增大地盤，品種亦日漸豐富，漸成規模。既有流淚的斑竹、味澀的苦竹、成團的窩竹、如樹的楠竹、嬌小的文竹、特別的絲竹和普通的翠竹，更有異色的紫竹、四角棱正的方竹……等等五花八門的竹中極品與珍品，應有盡有，目不暇接，嘆為觀止!

奇的是這些繁復的品種共生一園，和平相處，有的甚至互相滲透。巧的是這位具有特別愛好的先生所移植的竹們，生命力是如此之頑強，無論東西南北中，通統適應這塊并不起眼的土地，并且存活率相當高。

更加令人叫絕的是林子深處的十來棵“龍竹”。此竹莖節短而粗壯，每節均有兩片圓形筍殼對稱相抱，顏色谷黃，形如鱗甲。竹竿彎曲，蜿蜒向上，直指云端，恰似龍身。淺表層的根須部分露出地面，長短交錯，呈扇型輻射線，狀若龍爪。每當風起，竹身扶搖，大有意欲騰空之勢!也有人稱此竹為“神竹”。

總之，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將之稱為“竹類大全活展館”或“神奇的竹海”并不為過。

這位愛竹的君子在林中高臺上搭起竹墻竹頂、竹窗竹扉的竹屋，號稱“雅竹軒”，所有日常用品除實在不能就地取材的以外都是用竹制成。且是親理親為，就連土灶里的燃料也是竹子的殘枝敗葉。直到晚年才娶了一名叫香竹的姑娘，過起安定的隱士生活。屋后辟出一方菜地。叫香竹的女子繡花般地侍弄著四季。門前三兩株果樹，一壟奇花異草，芳菲四溢。日伴花香鳥語，萬竿修竹；夜享清風明月，美酒佳人，真格的一個世外桃源!

他們沒有后人，但老先生針對竹苞松茂之處所作的字謎至今仍流傳民間——左不出頭，右不出頭，說不出頭，就不出頭。謎底是“林”。其機巧與聰慧俾人折服!

相傳老秀才活過了兩個花甲之年，與香竹同日而歿，后被鄉鄰用他們早已自備的一對竹棺葬于竹林之中。再后來，竹屋腐朽，又為秋風所破，曾經的菜園也被竹鞭擠占。歲月磋砣，歷盡滄桑，林中僅剩那老翁當年所筑土臺像堆荒涼的記憶，成為往昔的遺址與追思。

“秋老虎”茍延殘喘地施展著炎熱的余威，鬼子們見竹林里涼爽陰靜，紛紛鉆進去歇息。嘰哩哇啦的異族語言，吵鬧打擾了林中生靈。見有鳥兒飛，兔子跑，他們精神大振，操槍打獵。竹子間的距離是沒有一定之規的，加上品種混雜，所以林子里疏處可以跑馬，密處不能透風，穿行其間的鬼子注意力在鳥獸身上。不知不覺地就到了林海縱深之處。天擦黑的時候。他們互相打著招呼準備回返，一邊得意忘形地炫耀著各自的收獲，也就在這時忽然發現少了三個人。就高喊，喊不應，對天鳴槍，也無回音。無論怎么走，總是走不出林去，他們迷路了，被恐慌所包圍。

一個排的偽軍趁著月色開進竹林，他們在鬼子軍官的呵斥下去尋找失蹤的日本士兵。相繼零零碎碎地拾到鋼盔、槍支，還有被打死的野物，最后發現兩具尸首，其僵硬的表情還活現著極度的驚恐，身上沒有傷痕，看樣子是嚇破了膽。正疑惑間，支離破碎的月光下，堅韌的竹子如長發飄舞滾動，竹林上空似有千軍萬馬降臨，瞬間天昏地暗，所有的人驚駭不已!鬼子軍官和少數偽軍僥幸逃了出來，到了外面一看卻是風平浪靜，晴天朗月。一個偽軍驚魂未定，心有余悸地撫著胸口感嘆：“我的媽呀，這到底是什么隊伍恁厲害!”

早在此之前。竹林周邊的鄉鄰們便隔三差五地埋怨，不是李家丟了牛犢就是張家不見了羊羔，由于兵慌馬亂，匪患四起，實在不知是何人所為。膽大的在砧板上剁著菜刀罵一通黑心爛肝、天打雷劈的，怕事的則唉聲嘆氣悶在肚里不敢吱聲，自認背時。

日伴月就是明，光陰一寸一寸地挨過去，可那苦命的草草就是不明白，腹中胎兒已孕育一年又三個月了，算你天生造化，命不該絕，就算你是個人精也不該長期賴在娘肚子里不出來呀!

一彎殘月斜掛天際，籬笆上、草叢里、墻腳邊，各種能發聲的昆蟲都各顯其能，無憂無慮地吹拉彈唱，好一場此起彼伏的音樂盛會。屋后不遠的竹林里，偶爾傳來夜鳥扇翅的響動，所有這些自然界的韻律，反倒增添了夜色的寧靜。胎兒又在不安地躁動，草草在肚子上拍他一巴掌，罵聲小雜種!

“嗚——噢—一!”相伴祖母多年的老黃狗又在嚎喪，它已哭了兩夜了。其聲悲涼哀傷，凄愴揪心，讓人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毛根子直豎!

奶奶說：“是哪個又不想吃飯，急著趕路了?”

第二天中午，公雞拍翅打鳴的時候，果然就有人死了一本來好好的奶奶，被一口食物噎住，嗆得兩眼翻白，突然無疾而終。沒想到通人性的黃狗哀悼的就是她自己，它一定看見了老人出殼的魂魄。

安葬奶奶的時候，依照當時的風俗習慣，抬棺的木杠抽出后，由一人就地向遠處翻動，這叫“倒杠”。杠的兩頭輪番著地，人手在其中端用力，任它打著翻又直至自由倒下，如果倒地的那端指向哪方，那就意味著哪方還有喪事。草草留意打量了一眼，杠子最終所指方向令她暗自一驚。

相依為命的奶奶匆匆走了，屋子里更覺冷清，咦……她突然想到還有一個伴兒，給缽子里倒食，敲得嘭嘭響又嗚嗚地喚，就是不見狗的蹤影!跑哪去了，怎么忽地它就不見了呢?和那些農家的牲畜一樣，消失得干凈徹底，連毛都尋不著一根。

這世道，連狗都嫌家貧啦!草草這樣想。

是晚，月光仍然如水，夜色依舊凄清，再也不聞自家黃狗的嗚咽與狂吠。怕是該到八月中秋了吧，看天上那一輪明月好圓好亮喲，圓得像個餅子，亮得像面鏡子。又圓又亮的月光下，一樹黃燦燦的桂花香氣襲人。

月光被裁成長方形，照進窗來。有些心慌意亂的草草覺得煩躁，索性起床穿衣，在戶外盲無目的地踱步。不大一會兒，聽得林子里有鳥的驚叫和撲騰聲，她想起了恐怖的謠傳，但沒想起害怕，倒是意欲探個究竟的念頭占了上風，那謎一樣的竹林里到底藏有什么怪物?

風都吹不滅的月亮是現成的燈籠，草草在它的照耀下，腆著個螳螂碩肚向陰森森、黑黢黢的林中挺進。

敗葉在腳下沙沙作響，她因身子不便又必須七彎八繞。站著不動的竹子硬是不留情面地要你讓路，遇到窄處難免磕碰，竹子嚇得抖落一身汗水，枝葉“嘩”的一響，很夸張地又撩起羽翼在空氣里劃動的聲音，其實那是雨點似的露珠，還有符號般的鳥類。露水掉進頸窩，驚得人體一哆嗦，畢竟秋已深，但并不寒冷，一種愜意的涼爽浸漫她的心頭，就像這個季節光身睡竹床的感覺。

走著走著，她也說不準到了林子何處了，進來有多深多遠了，就覺得腳下在爬坡，她四處張望，一只豬獾從她身邊驚悸地奪路而逃。她感到好笑，你慌什么，我都不怕你，你還怕我?扶著隨手可及的拐杖——竿竿青竹，她又下坡了。心想，這么多的土嶺土包，哪個才是那位作古竹君和他婆娘的墳塋?哪是他們起屋居住、生活過的地方?當初她家門前的果樹，有沒有結既脆又酸的果子的?想到這兒，她不禁伸了舌頭帶出口涎潤濕嘴唇，面部神經一扯，扯出一臉自我解嘲的笑意，同時摸摸肚皮。要是那恩愛的一對能從地下鉆出來，跟我說說話才好呢……

草草還像做姑娘的時候，動不動就好做夢。好像在夢游的她不覺又到了一個較大的坡前，抬頭一望，天哪!她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高土丘上，一條金黃色的巨蟒一圈一圈盤了好大一片，昂起桶粗的頭眺望天空，幾尺長的舌信如火苗飄抖，它正在專注地拜月呢!孽畜，原來都是你作的怪!稍頃，巨蟒的頭一轉動，周圍數米內竹冠上晶瑩的露水便被吸食干凈。想這興風作浪的妖孽，它吸日月之精華，享天地之靈氣，無怪乎長得如此龐大，都已修煉成精咧!

巨蟒忽覺近旁有異類的氣息，猛地將頭扭過，兩道嚇人的綠光直射草草，陰寒無比。

土地很頑強，當年前清老兒兩尺見方用來取水的堰塘，如今又被鬼子的炮彈翻犁了一遍，雖已枯竭，但被挖掘的傷口尚未愈合，風的手撿了些衰草腐葉填進去。不像人們所通常想象的那樣，巨蟒并未將草草生吞活食。她呢，也沒有“啊”地驚叫，只是無聲無息地歪倒在土坑里。身體跌落時，驚動了胎氣，陣痛伴著恐懼將她擊暈……

一個叫作金龍的男嬰出世了，名字是其母親受到巨蟒和“龍竹”的啟發而給起的。

金龍從小兒到老死并無特別的過人之處，也沒有什么異象奇跡在他身上發生。他只是個普通平凡之人，相反的倒是受盡人間磨難。就在他咿呀學語、剛剛會走路之后不久，草草已是病入膏肓，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在枯冷無雪的季節里，她竭盡全力四肢并用地爬入竹林深處，鉆進了那巨蟒棲身的黑大洞口。

生產過的女人從此顯得人生完滿，做了母親的女人因此而自豪驕傲!自從送走老人“倒杠”那刻起，她就惶惶不安地心生預感，她不愿厄運落在自己頭上，面對災難她情愿以身相許。有個小人兒像條尾巴，一直跟隨著她，聽到洞內傳出一陣微小的響動，金龍大叫一聲媽媽，這才歪歪扭扭居然很順利地返身蹣跚回來。他并不知道，母親是用她特有的方式祈禱兒子一生平安。

說來也巧，就在草草葬身蟒洞的第三十五天，鄉俗“五七”，這一日要大肆隆重地超度亡靈。忽然，天呈異象，狂風驟起，飛沙走石，烏云翻卷，電閃雷鳴，地動屋晃，各種禽獸悉數從林子里爭相出逃!占地數百畝的竹海中央，驀地騰起一股比簸箕還粗既像灰塵又像煙霧的擎天高柱，形似蒼龍狀若巨蟒，攪動如搓繩，由慢至快地猛轉，須臾之間金光一爍，一頭撞入長空從此不見。片刻之后，就像唱戲的更換舞臺背景幕布，又是云開霧散，風和日麗，一切如常。

有經驗的老者聚首議論，大膽猜測：“林中定然藏有妖怪，它觸犯了天條，激起天怒人怨，所以玉皇大帝今天派神兵收了它咧!”

有人抬杠：“或許是何圣物，今日修煉成正果，功德圓滿，得道成仙了呢!”

來年開春，青翠欲滴的竹們再也沒能活轉過來，氣數已盡的梢頭開滿穗狀的小花，一園好竹自此全部萎黃而死，林中巨蟒不知去向，就連竹根也被人們挖去曬枯塞進了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