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志強：無法回首的青春

2007年11月14號晚上，遲志強在湖南跟著某個歌舞團繼續(xù)他的巡回演出。站在舞臺上，燈光亮起，掌聲熱烈。開口唱歌的剎那，他有點恍惚：20年前，像這樣的演出，還會熱鬧百倍吧。會有狂熱的歌迷，大幅標語寫著他的名字，鮮花，尖叫聲，小伙子們會吹口哨，姑娘們會上臺和他擁抱。那么火熱的1980年代，還停留在遲志強的記憶中。

演出結(jié)束，遲志強依然有點興奮，甚至在電話里就給記者唱了起來：“一步步走出了監(jiān)獄的門，一次次回過頭往事浮心底，到如今離開了鐵窗看到了新世界，讓我心充滿了勇氣……”唱畢，問記者：“強哥唱得好不好？”

“強哥你唱得太好了，能給我一張簽名照片嗎？”很多年前，山西的一個女孩在遲志強唱完歌后，跳上臺向他索要簽名照片。“我老公在坐牢，我每次聽你的歌都會想起他。不管多少年，我都等著我老公，不變心。我想把你的照片給他送去，鼓勵他好好改造。”

這樣的話，讓“強哥”很感動。但他至今認為，自己的歌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是一個電影演員。”遲志強說，“不是歌星。”

從電影明星到階下囚

電影演員遲志強的事業(yè)，在1983年畫上了一個逗號。

在那之前，他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青年演員，1974年出演第一部電影《創(chuàng)業(yè)》，后來陸續(xù)主演《小字輩》、《夕照街》、《最后八個人》等影片，迅速走紅。“文化部頒布的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青年演員稱號，我和劉曉慶、陳沖、唐國強、潘虹他們一起，有11個人獲得。”那年，遲志強剛20歲出頭，少年成名，春風得意。

1982年，遲志強到南京拍電影《月到中秋》，認識了一些高干子弟，其中有位軍區(qū)副司令員的女兒，經(jīng)常請遲志強等一幫朋友去她家玩。他們舉辦家庭舞會，錄音機里放著鄧麗君的歌，一對對男女青年翩翩起舞。“就是跳貼面舞，”遲志強說，“貼面舞你知道吧？和舞伴靠得很近，耳鬢廝磨。我又是20來歲的小伙子，那種情況下誰能不動心？”有個女孩就在遲志強耳邊悄悄說，強哥到我家去吧。“去她家能干什么呢？很自然就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遲志強說，還有那個軍區(qū)副司令員的女兒，也是因為有一回幫遲志強找車接送演員，一來二去混熟了，就上了床。“她們都是自愿的。”遲志強說，“所以后來把我抓進去，我就特別不能理解，我危害社會了嗎？”

那是怎么“抓進去”的呢？1983年，“嚴打”開始，有人向公安局舉報，說南京有個“流氓窩”，整天一群男女在里面拉上窗簾跳舞，有傷風化，其中就有演電影的遲志強。當時遲志強正在河北完縣拍攝影片《金不換》，片子還沒拍完，就被南京公安局帶走了。

“那時候男女談戀愛都要向單位領(lǐng)導(dǎo)打報告，走大街上摸了女孩手就被抓去槍斃的也有。”遲志強說，自己和兩個女孩發(fā)生關(guān)系，又有些名氣，自然是槍打出頭鳥。“但我沒有強迫她們，本來犯不上判刑的。”遲志強以為關(guān)幾天就能放出去，而長影廠也確實正在準備把他領(lǐng)回去“內(nèi)部處理”。

沒想到這時《中國青年報》刊發(fā)了一篇報道，題為《銀幕上的新星，生活中的罪犯》，把遲志強描繪得面目猙獰。“說我就撲上去了，強奸什么的。”遲志強很無奈。

這一下就鬧大了，遲志強最終被以“流氓罪”判刑4年，1982年一起在南京跳舞的那群青年被認定為“流氓團伙”，包括和遲志強發(fā)生關(guān)系的兩個女孩都被判了刑。遲志強因為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記功3次，獲得減刑，實際坐牢兩年多，1985年出獄。

“監(jiān)獄里真是苦啊。”遲志強說，“昨天還在拍電影，今天就成了囚犯，我是萬念俱灰。”囚犯遲志強老老實實參加勞動，在采石場里掄著大錘，把整塊的大青石敲成碎塊，每天敲七八噸，虎口都震裂了。勞累不算什么，最讓他難堪的是總有人圍觀，“看明星遲志強是怎么干活的。”

監(jiān)獄里也放電影，有一天隊長說，今晚放遲志強主演的電影《小字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穿著囚服的遲志強。同牢房的犯人對前來探望自己的親友說，別擔心，我和遲志強一塊兒“工作”呢。

這些都讓遲志強刻骨銘心。

“后來，寫這篇報道的《中國青年報》那兩個記者，被開除了。”遲志強說。

再后來，1997年，修訂后的《刑法》廢除了流氓罪。這已經(jīng)是遲志強出獄12年后的事了，當年在南京花山監(jiān)獄服刑的囚犯遲志強，覺得一切都完了。

“囚歌”的潮起潮落

出獄后的遲志強重新回到了長春電影制片廠，不過他的身份由演員變成了干雜活的臨時工，拉泥、運煤、疏通下水道，什么活兒都干。“還要感謝南京的司法部門，他們對我特別好，減刑后還給我們單位寫了一封信，說遲志強屬于在運動中處理過重，建議回廠繼續(xù)工作。”遲志強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還能再回到熟悉的長影廠，和昔日的同事們抬頭不見低頭見。“那也是巨大的心理考驗，看看人家都在干嗎呢，再看看我。”遲志強嘆道：“難啊，太難了。”

生活卻慢慢有了轉(zhuǎn)機。遲志強先是獲得了一次重新拍片的機會，他興高采烈地跟著劇組上了青藏高原，不料差點死在上面。“高原反應(yīng)厲害，四五天滴水未進。”遲志強說，劇組的人都在他耳朵邊上喊，強子你要挺住啊。他竟然也就挺過來了，“感覺到了世界的盡頭，我才重新獲得了政治生命和藝術(shù)生命。”遲志強屢次提到這兩個“生命”，在他看來，能夠再演戲，就證明組織上已經(jīng)給他“平反”了，無異于新生。

但是，這部影片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公映。

另一個機會卻意外到來。廠里樂團一個老鄉(xiāng)，偶然聽到遲志強哼唱著一首歌，覺得挺有意思，就說強子你唱得挺好，干脆給你出盤磁帶吧。遲志強嚇一跳，他哼的是在監(jiān)獄里寫的《鐵窗淚》，這樣的歌怎么能在外面唱呢？“其實寫歌是手到擒來，”遲志強說，“我在監(jiān)獄里還寫過一首長詩，不過從來沒發(fā)表過。”錄磁帶就錄磁帶吧，廠里正好有個音像公司，組織了一批人給遲志強寫歌，因為是監(jiān)獄題材，后來出專輯時，這些歌都署上了遲志強的名字。“說起監(jiān)獄我體會太深了：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于失去自由，人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失去親人和朋友。”遲志強感慨萬千，這兩句話，是《鐵窗淚》的歌詞。

1987年，專輯《悔恨的淚》發(fā)行，銷量奇好，一時間滿大街的人都在傳唱“愁啊愁，愁就白了頭”，雪片般的演出邀請向遲志強飛來，他開始忙著到全國各地唱這些“囚歌”。唱片公司也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1988年又發(fā)行了第二張專輯《擁抱明天》，依舊暢銷。

到底暢銷到什么程度呢？遲志強說他沒統(tǒng)計過，反正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有時一個城市用不了幾天就能賣出二三十萬盒磁帶。“那幾年，我覺得基本上就是鄧麗君和我的帶子賣得最多。”遲志強自信地說。出版《擁抱明天》的北京文化藝術(shù)音像出版社責任編輯周亞平也曾對媒體表示，《擁抱明天》在兩個星期內(nèi)的銷量是600多萬盒磁帶。最后一共賣出去多少，不得而知。一盒磁帶五塊錢，批發(fā)商提著成袋的鈔票來提貨，周亞平找了四個出納每天數(shù)錢，桌上的錢還是堆成山，看不見坐對面的人。

非議也隨之而來。反感遲志強的人認為，這些歌格調(diào)低下，而且有賣弄特殊經(jīng)歷博取同情之嫌。那時還沒有“炒作”這個詞，但遲志強敏感地察覺到了質(zhì)疑的聲音，他的自尊心再次受傷。同時，市面上的“囚歌”也有泛濫之勢，大量監(jiān)獄題材歌曲被炮制出籠，遲志強不喜歡看到這樣的“商業(yè)行為”。最主要的是，唱歌占用了他大量時間，人們都快要忘記，遲志強是個演員了。

于是收手。喧囂過后，遲志強帶著他的“囚歌”消失了。

坎坷之后 平淡生活

“這么多年來，人們提到遲志強，還是會議論我進過監(jiān)獄的經(jīng)歷。”遲志強說，“其實你來采訪我，也是因為好奇，想知道強哥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東北人遲志強性情直爽，說話坦率。“沒什么不能談的。”他說，很多媒體現(xiàn)在提到他，還是會有所顧慮，總歸是“進去”過的人。但對他而言，已經(jīng)無所謂，“我真的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

當年那些歌為什么會突然火起來，他也不太明白，因為開始時并沒有做過什么宣傳，也沒有官方“樹立典型”的推動。想來想去，原因大概就是，感同身受的人太多了。“你想想，有一個人進監(jiān)獄，就有親戚朋友多少人在外面牽掛著他。”遲志強覺得，并不是這些歌有多么好，也不是遲志強這個人有多大魅力，只是很多人的生活難免遭遇挫折和磨難，很多家庭會經(jīng)受離別的痛苦，他們需要安慰。“我就是想告誡朋友們，千萬要遵紀守法，路在自己腳下。”遲志強語重心長。

20年前的歌迷，如今都已到中年，自然沉靜了許多。遲志強再站上舞臺時，已感受不到當年那般狂熱，但他仍有欣喜：“現(xiàn)在來看我演出的是年輕人居多，他們一樣歡迎我，說我唱得好聽。”所以，最近兩年，他又拿起了麥克風，開始全國巡演。“主要是商業(yè)演出，也算是扶植一些歌舞團。現(xiàn)在演出市場不好做，有一兩個名人上臺，就會有很多人來看。”

20年前拍的影片，現(xiàn)在也少人提起。“其實那幾年我演了好多片子呢，可沒閑著。”遲志強列舉他出獄后參演的戲，有電影《紫痕》、《風流女杰》、《謀刺關(guān)東王》、《大圍捕》，電視劇《誰不愛家》、《第二次初戀》等等，合計10余部。現(xiàn)在，他一直想再回到鏡頭前，卻總遇不到合適的機會。2004年，他在電視劇《尊嚴》里露臉，演的是一個罪犯。“其實換哪個演員也都是這么演，但是對于我，似乎就只能演這樣的角色，演起來還最有感覺。”心底里，遲志強還是渴望能有更自由的角色，讓他真正過把癮。

消失在公眾視野里的那些年，他在做什么？1990年代“下海”成風，遲志強和幾個朋友合伙，在老家哈爾濱開了個酒店。生意倒還不錯，就是身子骨扛不住了。但凡來酒店的客人，都點名要遲志強陪酒，喝到胃出血，他也只能忍著，只盼和氣生財。實在頂不下去了，他只好撤資。過了兩年，又在秦皇島開了一家新酒店，這次他不敢再打出自己的名號了，委托朋友全權(quán)經(jīng)營。

日子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著，最大的福分，是討了個善解人意的老婆，難得有人這樣包容他的過去。1987年，遲志強偶遇杭州姑娘池代英，姑娘是他的影迷，兩人1988年結(jié)婚，定居杭州至今。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是遲志強的精神支柱。

“上次做客《魯豫有約》，魯豫問我，是不是應(yīng)該寫本書，講講這么復(fù)雜的人生經(jīng)歷。”遲志強說，他也考慮過這個提議，但現(xiàn)在似乎還不是時候。“我也不算什么名人了，湊那個熱鬧不好。”

只有提到兒子，他才會滔滔不絕：“我兒子今年19歲了，上高三，他很優(yōu)秀，身體特別好，這點像我。他跑百米是他們班的驕傲，能把跑第二的甩下十幾米。還有跳遠，老師都不讓他跳了，一跳就到沙坑外邊去了……”做父親的自豪，溢于言表。

“兒子喜歡聽你的歌嗎？”

“他，”遲志強沉吟片刻，答道：“他看過我的演出。”

青春不可復(fù)制

遲志強的青春歲月，是不可復(fù)制的。

他在事業(yè)的巔峰墜落，居然又能在摔倒的地方重新爬起，這一切遭遇背后，是浩蕩而去的時代洪流。如果沒有1983年的“嚴打”，如果他在盛名和誘惑下克制自己的沖動，如果他沒有投身演藝而是換一個職業(yè)……也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然而這樣的假設(shè)是無意義的，因為歲月無法逆轉(zhuǎn)，“青春無法復(fù)制，誰也無法回到從前。”對于往昔歲月，遲志強感慨萬千。

人生本來就充滿偶然和不可知。今天日趨開放和多元的社會中，像他當年的行為早已不是“犯罪”，我們的法律和思想觀念也在不斷進步，個人生活的自由得到越來越多的尊重與包容，可誰讓他“趕上那年代”了呢？

誠如遲志強所說，“一定要守住自己”，而且無論遇到多大的挫折，都應(yīng)該有一顆堅強的心。看看他所面臨過的絕境，有什么難題沒有解決的希望呢？你很難成為第二個遲志強，卻可以成為第N個經(jīng)歷風雨走向成功的人。

也許，青春不僅僅意味著激情飛揚，意味著汪洋恣肆，也需要理性與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