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最大的出息。
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我每天都給我爹抓背。我爹背上水分不足,皮膚總是干燥的,一年四季都癢。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我爹坐到我家大門門檻上,兩腿張開,雙手按膝,將身體朝前一傾,后面就會露出一塊門板似的背來。
為了我爹那個背,我一年到頭都沒能睡上一個懶覺。要是哪天起床稍微晚一點兒,我爹就會坐在門檻上扯起嗓子喊,務農,你怎么還不起床給我抓背?想把老子癢死啊!
臘月二十四這天早晨,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天一亮就起床。頭天晚上,我熬了三鍋麥芽糖,上床沒睡到三個鐘頭雞就叫了。再說了,這天是小年,所以我就想睡一個懶覺。但是,我爹可不管這些,他照樣是一起床就坐到門檻上,等我去給他抓背。迷糊中我聽見我爹埋怨道,難道過小年我的背就不癢了?聽我爹這么說,我只好趕緊穿衣起床。一邊系扣子一邊往門檻那里走的時候,我有點兒傷心地想,誰讓自己沒有出息呢?
我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你要是像楊致遠、肖子文、余乾坤他們那樣有出息的話,我怎么會每天要你給我抓背呢?我爹說到的這三個人,在我們這兒是家喻戶曉的三個人物。他們歲數跟我差不多,我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高中畢業后,他們三個人全都鯉魚跳龍門,離開了。只有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回來種田了。如今在農村,光靠種田是過不好日子的。為了把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兒,我學會了熬麥芽糖。熬麥芽糖說起來是女人的活兒,只有沒有出息的男人才干這種事情。我剛開始學的時候,我爹就用嘲諷的口氣對我說,看來你真是沒有出息啊!
楊致遠,毫無疑問是我們這兒最有出息的人。他高中一畢業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后又去了美國,還找了一個洋老婆。我見過楊致遠的那個洋老婆,而且還有幸背過她呢。那是五年以前,楊致遠帶著洋老婆回故鄉來看他父母。他的洋老婆穿著一雙高跟鞋,壓根兒沒法上坡進村。后來楊致遠想了一個主意,他出一百塊錢雇人把他的洋老婆背到他家里去。那天跑到公路邊去看稀奇的有幾十個人,可能是看在同學的情分上吧,楊致遠最后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那天回家我把那事告訴了我爹,我爹說,唉,你看人家楊致遠,多有出息!
肖子文的出息也大。肖子文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讀完大學就留在了省城,做了省報的大記者,成天四處采訪。半年前,肖子文突然回家,說他已由記者改當編輯,往后就不怎么出差了,讓肖大叔跟他去城里過。我爹邊羨慕著邊對我說,你看人家肖子文,多有出息!
稍微差一點兒的是余乾坤,他只上了中專,但畢業后還是想方設法留在了縣城。開始上了幾年班,后來就自己開了一個公司,當上了財大氣粗的老板。余家原來的房子和我們家的房子差不多,土磚砌墻,黑瓦頂上長著長長的狗尾巴草。余乾坤發財之后,他從縣城派人回來把老房子推了,原地建起一棟小洋樓。我爹有點兒生氣地說,你看人家余乾坤,多有出息!你看看你。
每天,我背著麥芽糖在十里八村轉悠,傍晚時背著空背簍回到家里,我老婆總在給我爹蒸雞蛋花花。我保證我爹每天一碗。
眨眼間就到了大年三十。這天早晨,我在給我爹抓背之前先給他換上了一身過年的新衣裳。這身衣裳是在鎮上給我爹買的,花去了四鍋麥芽糖的錢。
我爹穿好新衣裳坐到門檻上后,我把手不慌不忙地伸到了他的背上。今天過年,我不用像以往那樣急著下地干活,也不必趕時間去走村串戶賣麥芽糖了,我想我應該好好地給我爹抓一次背。沒想到我剛抓了兩下,楊致遠家的保姆匆匆忙忙來到我家門口。她腳沒站穩就對我說,楊大娘請你趕快去她家一趟!
我猛然想起,楊致遠要在今天給他剛去世的父親立碑,楊大娘肯定是要我去幫忙。
到了楊致遠家,我才知道楊致遠竟然沒有從美國回來。
楊家門口的土場上站了不少前來幫忙的人,但他們一個個都把手插在袖筒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群龍無首。我一到門口,楊大娘就從屋里走出來拉住了我的手。我問,楊致遠不是說好要回來的嗎?楊大娘顫動著嘴角說,是啊,他說得好好的,我天天盼他,眼睛都快盼瞎了,誰知他今早從美國打來一個電話,說買不到飛機票,回不來了!楊大娘說著,兩顆黃豆大的淚珠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心里有點兒難受,像是吃進了一筷子變味的菜。我對楊大娘說,你也別著急,致遠不回來,碑可以照常立的。楊大娘嗚咽了一聲,他不回來,沒人給他父親抱靈牌啊!楊大娘這么一說,我才恍然明白了那些幫忙的人為什么都站著不動了。我馬上對楊大娘說,不要緊,我替致遠抱靈牌吧!
我一直抱著靈牌,雙膝跪在潮濕的菜地上足足一個半鐘頭,直到把碑立好,我才慢慢站起來。我站起來時兩條腿全麻木了,膝蓋頭上沾滿了黃泥。
我從楊致遠家往回走的時候,太陽升起老高。有幾戶人家的小孩子開始放鞭炮了,空氣中有了火藥的香味。我陡然加快了腳步,心想家里的對聯還沒貼呢。
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意外地碰到了肖子文的父親。肖大叔背著一只竹筐,正吃力地朝老屋那里走。竹筐里裝著一袋米,還有煙酒和鞭炮。我有點兒好奇,肖大叔,你怎么今天還去商店買年貨?肖大叔先把竹筐歇在一塊石頭上,然后皺著眉頭對我說,這是子文托人帶給我的。我有點兒驚訝地問,怎么,子文沒回來陪你過年?肖大叔搖搖頭說,他老婆不讓他回來啊!他要是不聽,他老婆就說要離婚。子文有他的難處啊!肖大叔說完又背上竹筐,默默地走了。他的腰彎得厲害,看上去就像一只蝸牛在地上爬著。我心里忽然有點兒疼,便很快追上去,說,我幫你把竹筐背回去吧!
肖大叔堂屋墻上掛著一個相框,里面是肖子文的照片。我想,肖大叔今年的這個年,只能是望著他兒子的照片過了。
我加快腳步朝家里趕,家里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回去做呢。除了貼對聯,我還要給我爹煨一壺酒。當看見我家灶屋頂上的煙囪時,我聽見了一串哭聲。
我扭頭一看,原來是余乾坤的老媽,眼睛都哭腫了。我有點兒驚奇,昨天余老媽還從我這買了十斤麥芽糖,說要留著等余乾坤回來過年時吃。這大年節的,怎么哭了?
余老媽一看我就立刻止住了哭聲,說,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不好了,我家死老頭子吃你的麥芽糖把糖尿病惹發了。我有點兒顫抖地說,天啦!有糖尿病的人不是不能吃麥芽的嗎?余老媽說,他是故意吃的啊!
昨天晚上余乾坤打電話說公司業務忙,不能回家過年了。他爹一聽就急了,說不回來我就吃麥芽糖犯病!沒想到他真就吃了,一個人偷偷地吃了一斤多。今天上午渾身出虛汗,后來竟昏迷過去了。
我跑著,很快把余老爹背到了村委會醫務所。當醫生把吊針給余老爹掛上的時候,外面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一聽到鞭炮響,我的心立刻就飛到了家里。我跟余老媽道別時,她用依依不臺的目光看著我,好像不希望我走。但我不能不走啊,今天過年,我爹在家呢。
回到家里,家人等我已經等得有點兒不高興了。老婆早已把蒸肉蒸好,說貼好對聯煨好酒就可以開飯了。貼對聯時,我兒子給我打幫手。接下來,我就給我爹煨酒,我先把純苞谷酒倒進一個煨壺里,再加上幾勺子蜂蜜,然后便放在柴火邊慢慢煨。酒香撲鼻的時候,我便對我爹太喊一聲,爹,吃團年飯啦!我兒子點響了鞭炮。在熱烈的鞭炮聲中,我老婆把她做的菜一碗一碗地從灶屋端到了堂屋的四方桌上。然后,我們一家四口人便一人占桌子一方,吃起團年飯來。
我爹稍微喝多了一點兒,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門那里,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我也喝多了,一見我爹坐到門檻上,我就趕緊跑了上去,習慣性地把手伸到他背上。
我大著舌頭說,爹,我給你抓背!
我爹咕噥著說,早晨不是抓過嗎?
我說,今天過年呢,我給你抓兩次!
我爹說,你呀,真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
徐闖 摘自《小說月報》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