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執意要出詩集的人
門鈴響過三遍,打開了門。我在下午的斜陽里看見一個人,他左手兩嘟嚕金黃的香蕉,右腋下夾三大沓厚厚的稿紙。他一見我就慌慌地叫了一聲老師。他是來要我為他的詩集寫序。
我仔細打量著他。我從未見過二十幾歲的人有這么一張焦黃枯瘦的臉,臉的上面和下面分別長著一些稀疏干澀的頭發和同樣稀疏干澀的山羊胡子,足有三寸長的山羊胡子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飄逸和超然,相反更加強化了他的蕭索和委頓。
他斷斷續續含含混混地向我講述了他的情況:他曾經在一所師專中文系上學,畢業后分配到陜北某縣一所鄉鎮中學教初二語文。由于他心中有詩,常常想寫詩,就不能安心教書,講起課來心不在焉,有氣無力的,被學生轟下了講臺。后來領導讓他講歷史、地理、政治之類的副課,他自然就更教不好了。現在連副課也不讓他教了,居然想把他打發到鄰近一所小學教小學。他有些怨憤、不平,懷才不遇,他發誓要公開出本詩集,用詩來獲得聲譽,爭取領導的尊重和信任。說到最后他突然提高嗓門叫道:人活著就得有尊嚴,沒有尊嚴活著又有什么用。
我不能敷衍這個人,我對他講,詩歌從來就不是沽名釣譽的魚竿,詩歌不負責改變命運,也不能改善人的生活。眼前這個熱愛詩歌的人,實際上是一個距離詩歌最遠的人。
這個固執的人依然不屈不撓地請求我為他的詩集寫序。他告訴我他幾乎動用了所有的手段:尋死、撒野、跪求、長睡不起、連著幾天不吃飯……迫使他的老父親拿出兩萬元資助他出書。我認識這個人的父親,一個善良勤勞的鄉村民辦教師。幾十年來他一邊教書,一邊種地,含辛茹苦拉扯大七個子女。他過著一般城市人難以想象的儉節困頓的生活。兩萬元,相當于他三年的工資;一家人四年的口糧;一排五孔生箍石頭窯洞的基本費用。
就在昨天,這個人的父親還從陜北打來長途央求我勸勸他的兒子暫時不要出詩集。他告訴我這兩萬元是給兒子結婚準備的。他在電話里一疊聲地嘆息:以后我拿什么給他娶媳婦呀?拿什么呀?!
再看眼前這個執意要出詩集的人,我不再認為他僅僅有些偏狹、自私和怪異,我認為他是一個壞人。一個熱愛詩歌,對詩歌懷有虔誠敬意的人,首先是一個熱愛生活,盡職盡責,對父母家人及世人懷有愛心善意的人。他這樣勒索逼迫他可憐的老父親,他就是壞人。
這個和詩歌背道而馳的人,我不想再跟他說什么。在他放下了飯碗,抹了一把山羊胡子之后,我斷然趕走了他,連同他的兩嘟嚕香蕉和三大疊詩稿。
關于詩歌討論的點評
由于我是寫詩的,報上關于陜西文壇現狀的討論,我只看了詩歌部分。別人怎么想是別人的事情,我只談我的一己之見。
別的文學藝術是社會的,商業的,但詩歌只是屬于個人的。自個認為的好東西,要求別人也認為它是個好東西,別人若不搭理不買帳,就痛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是不是過于自戀,太不厚道?
文章中說到的諸般“困境”,我著實沒有感覺到。我理解的“困境”,是這個社會不讓我從事這份愛好,剝奪了我寫詩的自由,事實是,二十年來從未有這類事情發生過,我什么時候想寫什么時候不想寫,寫的多與少,好與壞,完全由著我的性子折騰。如果說有過一點點小小的困境,那也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頭上,在那個詩歌狂熱的非正常時期,我寫詩一度有點陷入慕虛榮、逐名利的“困境”里。現在,連這點“困境”也沒有了,我無牽無掛、信馬由韁的寫詩。
說到社會轉型期使詩歌邊緣化,或者這個“壇”那個“陣地”對詩歌淡漠不夠重視,影響了詩歌的發展云云,曹雪芹恰恰是在小說沒有什么地位的清代,貧居西郊,歷時二十載,增刪數十次,成就了空前絕后的經典奇書《紅樓夢》,可見外部不好的因素,對個性化的文藝創作未必是一件壞事。
文章中還提到詩人生存困境問題。我平常也碰到過不少這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孱弱懶惰的詩人,他們仰仗寫詩,理直氣壯地懈怠工作,荒疏職責,骨子里向往世俗生活的聲色犬馬、功名利祿,面上硬要裝出一付鄙薄藐視的清高姿態,結果是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我要說的一點是,請把愛好和工作分開,把詩歌和生存分開;詩歌是培育靈魂的,我們的血肉軀是要靠我們其它正當的生存技能來養活。我從來以為詩歌只是關乎心靈的,它決不承擔別的世俗角色,即使是以詩取仕的唐代,詩歌被利用的也只是它的皮毛,不是實質。那些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古典詩詞,之所以打動人的心靈,被后人牢牢記住,不斷吟誦,皆因為它們是作者的心靈之作,只有心靈才能打動心靈。
據我所知,全國現有幾十家官方詩刊,上百家民間詩刊,數不清詩歌網站和詩人博客,簡直是泛濫成災哪。我每個月都能收到數十份來自全國各地的官方民間詩刊,真正的好詩少而又少,大部分所謂的“詩歌”只是讓人明白什么叫無聊、空虛,什么叫吃飽了飯沒事干的文字游戲,什么叫不講衛生的大吐大瀉。不是說詩歌是糧食之酒嗎?現在的情形是,酒少瓶多,而每一個瓶子又常常是滿的,所以我希望大幅度精簡詩歌載體,是酒歸入酒瓶里,是污水歸入下水道里,是廁所里的歸入廁所里。
最后我要打勸寫詩的姐妹弟兄,別整天思謀這個“壇”那個“殿”的;這個“鮮花”那個“掌聲”的,用韓寒的說法是:“所有的壇都是祭壇;所有的花都是花圈”,趁我們還有一口氣,趕緊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人為悅己而詩,僅此而已。
《陜西日報》辟出這么大的篇幅討論陜西文壇的現狀與未來。這幾天我不斷聽到有人談論這個話題,可見它的影響之大之廣。它的仁慈厚道,它的寬容熱情,甚至引發我這樣口訥舌笨的懶人說了這么多的話,且全是心里最想說的真話。
我談詩歌
從八十年代中期到現在,我一直斷斷續續地快樂寫詩。我沒有說“堅持”,我說“快樂”,是因為我寫詩惟一的因素是我樂于用一種分行的有節奏的文字形式表達自己。對一個寫過好詩讀過好詩的人來說,沒有任何一種文學形式文字寫法能夠達到詩帶給一個人的晶瑩和美妙。它的不可替代、無法企及的大愉快,它使一個人飛翔起來的輕靈自由,什么能夠相比!
這是一種非常私密非常體己的個人經驗。把個人愛好、一己之歡拿出來示眾,社會與大眾喜歡與否,認同與否真的沒有太大關系。詩不像繪畫、音樂,甚至小說散文,有它們的商業價值,詩歌什么也沒有,只有它自己,它是純身外之物,又是純身內的需求,一個非常奇妙的東西。
我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寫的多一些,彼時我的詩歌跟外界有著廣泛的交流,先后在《人民文學》、《十月》、《詩刊》、《作家》等海內外報刊發了大量組詩。《中國文學》英文版、法文版、日文版對我的創作作了專題介紹;作品先后榮獲人民文學詩歌獎等省級以上數十項大獎;被官方機構評為全國十佳青年詩人,出了幾本詩歌專著。2000年以后,就不再想發了,沒有原因,就是不想拿出來了。除了寫詩,還寫了數量不少的散文隨筆,也為寫小說作著準備。
常常有人問我,你又不是生活在唐代,為什么要寫詩?我要說的是,詩對每一個人的期待不同,從詩歌中所要得到的東西也不同。對我來說,寫詩沒別的想法,只是覺得有意思,就像我們從冬天的清早醒來,看見第一束陽光從窗玻璃射進來,心情好得就想笑;我們走在一座植被很好的山上,面對眼前姹紫嫣紅、層林盡染的美景,會感到驚訝和喜悅;于千千萬萬的人群中,你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你,目光相遇的一瞬間,你突然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一絲甜蜜的悸動。寫詩,就是讓我獲得了這種種奇妙的東西。
詩是現實中的一個意外,是意外中的一個驚喜。
一個人一生里應該擁有的東西很多,但稍稍擁有一點詩歌品質非常重要。我理解的詩歌品質,有點像法國詩人艾呂雅所描述的“泉水和銀子”的情形,有一點捉摸不定的靈動,有一點觸角柔軟的敏感,有一點晶瑩閃爍的光澤,對世界常常感動,并懷有清水洗塵的理想。
做一個詩人真的很奇妙,面對一個事物,別人看見了一,你就能看見二、三,或者更多,看見了比這個世界更高更遠的事情,看見了事物里面和背后的東西。
寫詩也讓我對詞語格外敏感,充滿敬畏。中國的漢字很奇妙,怎么樣把它們排列組合成有力量又色香味俱全的詞語或句子,是對一個作家功力、才華和領悟力的考驗。我見過很多寫小說寫散文隨筆的作者,他們很勤奮,很能寫,一會會兒一本書就寫成了,但他們對詞語沒感覺,缺乏悟性和詩意的力量,漢語所散發出智慧的光澤和悠遠的詩意,在他們的手下土崩瓦解,生生蹂躪糟蹋成一堆平庸、死寂、了無生趣的詞語和句子。
詩歌一錢不值,卻是一切值錢的文學藝術的源泉和基礎,就像一錢不值的陽光、空氣、水,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最重要的東西。
欄目責編/沙人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