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男,江蘇鎮(zhèn)江市人。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在《江南》《小說界》《西湖》《長江文藝》《北京文學》《雨花》《芳草》《青海湖》等刊發(fā)表小說及文學評論60余篇,主要作品有:小說集《無法開啟的門》,散文隨筆集《我的太陽》,長篇小說《蟬蛻》等。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芳草文學獎,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小說被《作品與爭鳴》《小說選刊》《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中國煤礦作協(xié)理事,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在江蘇一家企業(yè)新聞單位工作。
接電話的時候,我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想和老何開個玩笑。我說我沒有收到石美娟的照片。他愣了一下,隔著一百多里路,我仿佛看到他一臉驚詫的樣子。
“什么照片?”我故意問道。我開始被一種惡作劇的快感所吸引,有點兒欲罷不能的沖動。
他結結巴巴地說:“哦,就是在海邊的那張合影。你沒收到嗎?”
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開始裝憨,其實他是真憨,他已經(jīng)進入了我的圈套,但他還渾然不覺,我便說:“哦,你說那張海邊的合影照啊,我收到了。”我裝糊涂是因為我有點兒與心不忍。
其實,我早就知道老何收到石美娟寄給他照片這件事情了,因為石美娟寄給我一張,她在信里告訴我,也給老何寄了一張。那是一張類似電影明星的彩照,像是賀年卡,又像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的一張劇照。石美娟美得可疑,美得讓人揪心。她的這張玉照我看了千遍萬遍不厭倦,那上面留下了我無數(shù)個吻和不少口水。半個月前,當我收到石美娟這張照片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生理上的,我的小東西極不老實地抬起了頭,我記得我拿照片的手都發(fā)抖了。石美娟的照片使我腦海中有些朦朧的她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她的音容笑貌立刻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也好像回到了從一年前的那次筆會上。正是那次筆會,讓我和老何結識了石美娟這個妖魔一般的年輕女人。
那是一個創(chuàng)作筆會,是我寫作生涯里很普通的一次會議。但是,因為有了石美娟,這個會就顯得不那么普通了。會只開了短短的三天,卻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我感到納悶:事后,在那些擅長編故事的與會者中居然沒有一個人將這些故事寫進小說里)。這些故事差不多都與這個石美人兒有關,誰讓她長得這么出眾來著?我相信,無論她在哪里出現(xiàn),都會吸引所有男人和女人貪婪的目光和仇視的眼神,一些情節(jié)復雜甚至驚心動魄的故事就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生。
不謙虛地說,在眾多與會者里面,我是可以有足夠理由驕傲一下的男人,因為創(chuàng)作成果和影響都擺在那里嘛。那幾天,我的周圍理所當然地聚集了不少趕也趕不走的蒼蠅一般的業(yè)余作者,我的房間里幾乎從早晨到深夜都不得安寧。我和老何是一個市的,我在縣城,他在市里,每次出差,我都要到他那里停留一下。他不是去火車站送我,便是去火車站接我,我們在站臺上多次相遇的場面想起來很感人。比如,他把我送上車,并不馬上離開,而是站在窗前和我說話,標準的送別。等列車開動時,他還揮舞著他的右手,跟著火車小跑兩步,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想起過去電影里面革命者被押上囚車,他的親人淚流滿面地跟著囚車奔跑的場面,好像我們分手后永遠也見不到了似的。他有時來車站接我,我下車后,就在人群里尋找他的身影,我會猛然聽到他高分貝的聲音,在呼叫我的名字。有時他會惡作劇地在我的肩頭猛擊一下,讓我先驚后喜。那次筆會,我本不打算參加的,老何接到了通知,摳門兒的單位領導偏偏又開恩了,同意他去,所以,他拉著我和他一起參加會議。那一陣子我也被單位周而復始的工作弄得疲憊不堪,正想找個機會休整一下,于是我們便一起來到了省城。我們住在了一個房間。就這樣,石美娟和那些作者來到我們的房間時,我和她認識了,老何也和她認識了。和那些“蒼蠅”相比,石美娟好像一只蝴蝶飛進了我的心口。
那幾天,我和老何還有石美娟等人差不多是形影不離,開會,出游,吃飯,打牌,唱卡拉OK,我們玩得很開心。
一天晚上,我去拜訪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夜里11點鐘了,我發(fā)現(xiàn)石美娟還在我的房間里,她正和老何愉快地聊著。不知怎么,我有點兒不高興。老何這個人,比我大八歲,我們是朋友,無話不談。平時難得相見,一湊到一起,我們的話題除了寫作,就是女人。他說我“花”,說這話的時候,老何的眼里就會閃現(xiàn)出艷羨的光芒來。一次,我和縣里的一位女作者去北京開會。上車前,老何請我們在市里一家餐館吃了晚飯。那位女作者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他問我,怎么樣?這個搞到手了嗎?我笑笑,未置可否。我喜歡在他面前賣關子,讓他看不清我的真面目。換言之,我是想在他面前保持一種優(yōu)越感,這年頭沒有情人會遭人恥笑的。老何張開大嘴笑了。他又問我:那個小英呢?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誰?哪個小英?你可能太多了,怎么忘了?老何說,去年夏天你帶到我家的那個小英。你忘了?我想起來了,那次我和小英去市里送梅子去上海。梅子是我們的朋友,在舞廳認識的。送走她,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鐘了,沒有回縣城的車了。我便帶著小英去了老何那里。我承認那時我對小英是有非分之想的,帶她去老何家,就是想在那里過夜。我事先想好了一整套行動方案,加上老何的配合,我胸有成竹。可是,到了老何那里,偏偏老何正和他那個黃臉婆吵架,而且吵得不可開交。小英不想在那里呆了,我們便一起離開了何家。此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了,我們來到火車站,我事先和她說好了,如果沒有車,我們就找旅館住下,她同意了。誰知正好有一輛去縣城的中巴,我在心里罵那輛中巴我日你娘,但是,沒辦法,我們只好坐上中巴回到了縣城。那輛車中途拋錨,修好后,跑跑停停,整整折騰了一夜,直到次日早晨七點多鐘才到家。我連家門也沒進,就去了單位。中午回家老婆問我昨天晚上為什么沒回來,我說沒有車了,我們在老何家住了一晚上。可是沒想到老何那天一大早就給我家打了電話,他對我妻子說,他不放心,問我和小英晚上幾點到家的。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為這事,老婆和我鬧了半年之久。后來,小英去廣州了,事情才算平息下來。所以,老何一提起小英,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說,她去廣州了,早就斷了。老何說,你真行,看你這么瘦,還真經(jīng)得起折騰。他吃了一口菜,說,這年頭,撐死的撐死,餓死的餓死。啥時候,你也借一個給你哥玩玩。你哥再不玩,就玩不動了。老何曾對我說過,他說我趕上了好時光,像他們那個年代的人,根本放不開,有時候也想找個情人,可是又不敢,前怕狼后怕虎的。我覺得老何說的都是實話,我寫過一個中篇小說,名叫《秋蟲在子夜歌唱》,寫一個40歲的寂寞男人,晚上聽到秋蟲的叫聲,心被觸動了。他覺得自己和那些秋蟲一樣,處在焦躁不安之中。已經(jīng)是深秋季節(jié)了,秋蟲們活不了多久了。只有公的才叫,它們的叫聲完全是為了吸引異性,像哭泣一樣讓人心動。那是生命的歌唱啊。那個40歲的男人是個小說家,于是,他再也睡不著了,便披衣下床,擰亮臺燈,鋪開稿紙,寫了一篇名叫《秋蟲在子夜歌唱》的小說。我的這篇小說,發(fā)表于1999年第8期《青海湖》。所以,我理解老何,更同情老何。可是,我怎么能滿足他的不正當要求呢?別說我沒有情人,就是有,我的情人我怎么可能借給他?這又不是東西,可以隨便借。如果是東西,別說借了,送都行。情人不是東西,再說,我愿意了別人還不一定愿意呢。更多的時候,我愿意和老何開玩笑,比如有一個星期天,他打電話給我,我老婆說我到單位寫稿子去了,他又打到單位,接電話的卻是一位女孩,她說我不在。老何就多想了,他以為我在單位和女孩鬼混,其實,我去單位了,發(fā)現(xiàn)同事小白在單位上網(wǎng),我就走了。事后,我聽老婆說老何打電話的事,估計他可能會誤解我,但我故意不向他解釋,誤會更好,我可不怕……
石美娟見我來了,趕忙站起來,她說有一篇小說想讓我指教。
我說,讓何老師指教吧,他比我寫得好。
老何哈哈大笑,說,你拿你哥開涮呢。論年齡我大你幾歲,論寫作,我哪能和你相比?人家石美娟就是來找你的,一直等到現(xiàn)在,你拿什么臭架子?
這幾句話說得很貼切,我也不好說什么,就把石美娟的小說收了下來。
就在筆會快要結束的頭天晚上,我們搞聯(lián)歡活動,在銀色的月光下,我們唱歌,我們跳舞,十分快樂。聯(lián)歡活動結束后,大伙三五成群地返回賓館,這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鐘了,有人就發(fā)現(xiàn)石美娟不見了。最早發(fā)現(xiàn)石美娟不見的當然是老何,因為是深夜,領頭的有些不放心,便讓我們分頭去找。我和老何等幾人一塊來到海邊,月光下的海灘靜謐,安詳,像熟睡的美人兒。茫茫海灘,看不見任何人影。老何很著急,他扯開嗓子大聲喊道:“石美娟,你-在-哪-里-?”后來,他又喊:“石小姐,我-愛-你!”他拖著長腔的喊叫把我們都逗樂了。老何說:“我是瞎咋呼,人家石美娟怎么會愛我呢?”說著還看了我一眼。
就這樣,鬧騰到下半夜,我們一無所獲地回到賓館的時候,讓我們大家沒有想到的是,石美娟已經(jīng)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這就是那次筆會的片斷。至于石美娟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就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后來,石美娟給我寄過幾個短篇小說,寫得還不錯,我往雜志推薦過,也發(fā)表過幾篇,但平時不怎么聯(lián)系。再后來,她就寄來了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微笑著,對著我,含情脈脈的樣子讓人意亂情迷。她在信中說,她也給老何寄了一張。我有些不悅,她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所以,老何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收到石美娟的照片時我就萌生了和他開玩笑的念頭。我想,老何接了我的電話以后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因為石美娟肯定會告訴老何同時也給我寄了一張,所以老何才打來電話想證實此事,可是他沒有想到我居然不知道照片的事。石美娟想讓老何知道,她不是專門給他一個人寄照片的,她也給另外一個男人寄了一張,可是老何給我打電話才知道真相,石美娟只給他老何寄了一張,這是什么意思呢?石美娟為什么撒謊呢?老何是寫小說的,他愛動腦筋,就把事情想來想去,后來,他終于想明白了:石美娟對他情有獨鐘。
我和老何相距百余里,平時見不著面。逢年過節(jié),我們才打一打電話,相互問候一下。照片的事兒過去很久了,一次,老何打來電話,問了一番創(chuàng)作上的事兒,然后就問我石美娟的電話號碼。我問他,你問這個干嘛?他說,想托石美娟買本書,她畢竟在省城。我就把石美娟的電話號碼告訴了老何。
時間又過去了很久,我基本和老何中斷了聯(lián)系。前不久我去上海參加《小說界》的一個筆會,車是晚上的,我得先到市里,沒有地方去,我想順便去看看老何吧,和他吹吹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事先打電話給他,他說他搬家了,歡迎我大駕光臨。來到市里,我買了兩條香煙,我知道,老何不愛別的,就喜歡吸煙。我打電話讓老何出來接我,因為我一進入他們家屬區(qū)那些樓群里就找不到北。他說他有事,不能出來接我,讓我自己去,他告訴了我他家的具體地址。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他居住的小區(qū)。我打電話讓他下樓來接我,可是他說不能下來,讓我自己去他家,告訴了我他家的門牌號。
我來到他家門前,按響了門鈴。門開了,我看見的老何讓我大吃一驚,他竟坐在了輪椅上!
你怎么成這樣了?我這才知道他不下樓接我的原因。
先別問這個,來,咱弟倆好久不見了,邊喝邊聊。
我一看,五顏六色的菜已經(jīng)擺到了桌子上。
酒過三巡,老何的臉開始紅潤起來,話也多了。
“你問我咋成了這樣,是讓那個女人給害苦了。”他猛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哪個女人?你老婆?”
“還能是誰?石美娟那個小妖精,你總不會忘記吧?”
老何開始講述他的不幸,我的思緒開始漸漸明朗。那次筆會后,老何就一直和石美娟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這我一點也不知道,老何也不會告訴我。他收到石美娟的照片后便給我打了電話,正像我猜想的一樣,他知道我不知道照片的事,很高興。后來,他問我要了石美娟的電話,利用出差去省城的機會找到了她。老何雖然年紀大點兒,但在創(chuàng)作取得的成功足以抵消他的缺陷。在石美娟這個美人面前,他談起小說口若懸河,讓石美娟十分佩服。他們一邊吃,一邊聊,那個晚上,老何過得很愉快。在老何離開省城的頭天晚上,他把石美娟約出來,他們吃了飯以后,便去舞廳,跳了一會兒舞。在迷幻的燈光下,在凄美的音樂中,老何年輕了許多,他情不自禁地將石美娟緊緊抱住了,石美娟沒有反抗,老何覺得她豐滿的身子在他的懷里有些戰(zhàn)栗。老何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他在石美娟的耳邊低聲說:到賓館去吧。
說罷,老何松開了石美娟,然后徑自出了舞廳,石美娟跟著出來了,他們攔了一輛的士。坐在車上,老何將石美娟摟進懷里,他聞到了石美娟秀發(fā)飄散出來的清香。他的手還在石美娟的乳房上撫摸著,搓揉著,石美娟的嘴里漸漸就有了呻吟聲。老何活這么大根本沒有想到還會有如此艷遇,真是趕上了這個好年代,他覺得和這個妮子過把癮就死也是值了。
賓館到了,他們來到了老何的房間。房門剛一關上,老何就將石美娟撲倒在床上。事情剛剛辦完,門突然被打開了,原來是服務員帶了一幫人沖進了來。石美娟尖叫起來,老何急忙找褲子,為首的是個毛胡臉,膀大腰圓的,他一把將老何摁住,沒等老何反應過來,拳頭便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臉上、身上。她聽見石美娟在大聲喊叫“別打了!別打了!”可是那些人根本不聽,反而打得更兇。為首的毛胡臉掂著雪亮的刀子,對老何說:“你是要你的老二,還是要你的兩條腿?”老何毫無懼色,嘴很硬,大罵道:“有種你弄死老子,我的老二還得留著日你老婆呢!”毛胡臉“啪啪”就是兩個嘴巴子,罵道:“你這個好色的老東西!”他對另一個家伙說:“廢了這小子兩條腿!”這時,老何的頭部被什么東西擊打了一下,他兩眼一黑,當即昏了過去。
我覺得老何好像在編故事,真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他就坐在輪椅上,這是真實的。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的腿……”
“你沒有報案?”我問。
“我日了那個小娘兒,我們扯平了。”
“怎么不早告訴我?”
“丟人現(xiàn)眼的事,你讓我的老臉往哪擱?如果我的腿好好的,我就會告訴你的。今天你要來我這里,我不告訴你也不行啊。”
老何又喝了一杯酒,說:“還有,你嫂子也和我分居了,算啦,不說也罷。不過,到現(xiàn)在我也弄不明白,那天到底是咋回事兒,那伙人到底是干啥的。是她的老公還是她的情夫?”
“打電話問問石美娟。”我對他說。
“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老何說。
他忽然抬起頭問我:“對了,石美娟到底給你寄過她的照片嗎?”
“什么照片?我,不知道。”我的心開始發(fā)慌。
“就是她的照片。”說著,老何轉(zhuǎn)動輪椅,到書櫥前,取出一本書,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一看,和我那張一模一樣。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手有些發(fā)抖,這一回,我身子下邊的東西沒有硬起來。
“這照片是她寄給你的?沒有,我沒有收到。”
老何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離開老何的家,外面已是華燈初上,我獨自往火車站走去。我想起了一個謎語: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這是人的一生。而老何算是幾條腿呢?我們的祖先從爬行動物到站立起來的人,經(jīng)過了多么漫長的進化過程啊,而老何的腿讓人給打折了,再也沒有行走的功能了。走在都市的燈火里,我看見許許多多行走的人,一時間,我的眼里都是腿,長的短的,粗的細的,丑陋的性感的,包裹著的裸露著的,他們步履匆匆,又讓我想起了坐在輪椅上的我的朋友老何,我心里很不好受。直至坐在開往上海的列車車廂里,望著站臺上送行的人們,我才發(fā)覺,再也沒有人為我送行了,那揮舞的手臂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覺得對不住老何。
晚風吹來,我的臉上有些涼,我知道,那是淚水。
責編/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