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行短記：大理

(接上期)

（十七）

查阜西先生愿陪我去游大理。聯(lián)大的友人們雖已在昆明二三年，還很少有到過大理的。大家都盼望我倆的計劃能實現(xiàn)。于是我們就分頭去接洽車子。

有幾家商車都答應(yīng)了給我們座位，我們反倒難于決定坐哪一家的了。最后，決定坐吳曉鈴先生介紹的車，因為一行四部卡車，其中的一位司機是他的弟弟。兄弟倆一定教我們坐那部車，而且先請我們吃了飯，吃飯的時候，我笑著說：“這回，司機可教黃魚給吃了！”

（十八）

一上了滇緬公路，便感到戰(zhàn)爭的緊張；在那靜靜的昆明城里，除了有空襲的時候，仿佛并沒有什么戰(zhàn)爭與患難的存在。在我所走過的公路中，要算滇緬公路最忙了，車、車、車，來的，去的，走著的，停著的，大的，小的，到處都是車！我們所坐的車子是商車，這種車子可以搭一兩個客，客人按公路交通車車價十分之二買票。短途搭腳的客人，只乘三五十里，不經(jīng)過檢查站，便無須打票，而作黃魚；這是司機車的一筆“外找”。官車有押車的人，黃魚不易上去；這批買賣多半歸商車做。商車的司機薪水既高，公物安全的到達(dá)，還有獎金；薪水與獎金湊起來，已近千元，此外且有外找，差不多一月可以拿到兩三千元。因為入款多，所以他們開車極仔細(xì)可靠。同時，他們也敢享受。公家車子的司機待遇沒有這么高；而到處物價都以商車司機的闊氣為標(biāo)準(zhǔn)，所以他們開車便理直氣壯。據(jù)說，不久的將來，沿途都要為司機們設(shè)立招待所，以低廉的取價，供給他們相當(dāng)舒適的食宿，使他們能飽食安眠，得到一些安慰。我希望這計劃能早早實現(xiàn)！

第一天，到晚八時余，我們才走了六十三公里！我們這四部車沒有押車的，因為押車的既沒法約束司機，跟來是自討無趣，而且時時耽誤了工夫——一與司機沖突，則車不能動——一到時候交不上貨去。押車員的地位，被司機的班長代替了，而這位班長絕對沒有辦事的能力。已走出二十公里，他忘記了交貨證；回城去取。又走了數(shù)里，他才想起，沒有帶來機油，再回去取來！商車，假若車主不是司機出身，只有賠錢！

六十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小飯館，一位廣東老人，不會說云南話，也不會說任何異于廣東話的言語，做著生意。我很替他著急，他卻從從容容地把生意做了；廣東人的精神！

沒有旅館，我們住在一家人家里。房子很大，院中極臟。又趕上落了一陣雨，到處是爛泥，不幸而滑倒，也許跌到糞堆里去。

（十九）

第二天一早動身，過羊老哨，開始領(lǐng)略出滇緬路的艱險。司機介紹，從此到下關(guān)，最險的是圾山坡和天子廟，一上一下都有二十多公里。不過，這樣遠(yuǎn)都是小坡，真正危險的地方還須過下關(guān)才能看到；有的地方，一上要一整天，一下又要一整天！

山高彎急，比川陜與西蘭公路都更險惡。說到這里，也就難怪司機們要享受一點了，這是玩命的事?。∥覀兊乃緳C真謹(jǐn)慎：見迎面來車，馬上停住讓路；聽后面有響聲，又立刻停住讓路；雖然他開車的技巧很好，可是一點也不敢大意。遇到大坡，車子一步一哼，不肯上去，他探著身（他的身量不高），連眼皮似乎都不敢眨一眨。我看得出來，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點支持不住了。

在祿豐打尖，開鋪子的也多是廣東人。縣城距公路還有二三里路，沒有工夫去看。打尖的地方是在公路旁新辟的街上。晚上宿在鎮(zhèn)南城外一家新開的旅舍里，什么設(shè)備也沒有，可是住滿了人。

（二十）

第三天經(jīng)過圾山坡及天子廟兩處險坡。終日在山中盤旋。山連山，看不見村落人煙。有的地方，松柏成林；有的地方，卻沒有多少樹木?？墒?，沒有樹的地方，也是綠的，不象北方大山那樣荒涼。山大都沒有奇峰，但濃翠可喜；白云在天上輕移，更教青山明媚。高處并不冷，加以車子越走越熱，反倒要脫去外衣了。

晚上九點，才到下關(guān)車站。幾乎找不到飯吃，因為照規(guī)矩須在日落以前趕到，遲到的便不容易找到東西吃了。下關(guān)在高處，車子都停在車站。站上的旅舍飯館差不多都是新開的，既無完好的設(shè)備，價錢又高，表示出“專為賺錢，不管別的”的心理。

公路局設(shè)有招待所，相當(dāng)?shù)臐崈簦墒呛茈y有空房。我們下了一家小旅舍，門外沒有燈，門內(nèi)卻有一道臭溝，一進(jìn)門我就掉在溝里！樓上一間大屋，設(shè)床十?dāng)?shù)架，頭尾相連，每床收錢三元。客人們要有兩人交談的，大家便都需陪著不睡，因為都在一間屋子里。

這樣的旅舍要三元一鋪，吃飯呢，至少須花十元以上，才能吃飽。司機者的花費，即使是絕對規(guī)規(guī)矩矩，一天也要三四十元咧。

（二十一）

下關(guān)的風(fēng)，上關(guān)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為大理四景。據(jù)說下關(guān)的風(fēng)雖多，而不進(jìn)屋子。我們沒遇上風(fēng)，不知真假。我想，不進(jìn)屋子的風(fēng)恐怕不會有，也許是因這一帶多地震，墻壁都造得特別厚，所以屋中不大受風(fēng)的威脅吧。早晨，車子都開了走，下關(guān)便很冷靜；等到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車子都停下，就又熱鬧起來。我們既不愿白日在旅館里呆坐，也不喜晚間的嘈雜，便馬上決定到喜洲鎮(zhèn)去。

由下關(guān)到大理是三十里，由大理到喜洲鎮(zhèn)還有四十五里。看蒼山，以在大理為宜；可是喜洲鎮(zhèn)有我們的朋友，所以決定先到那里去。我們雇了兩乘滑竿。

這里抬滑竿的多數(shù)是四川人。本地人是不愿賣苦力氣的。

離開車站，一拐彎便是下關(guān)。小小的一座城，在洱海的這一端，城內(nèi)沒有什么可看的。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蒼山，風(fēng)景相當(dāng)?shù)拿??？上Вn山上并沒有雪；按轎夫說，是幾天沒下雨，故山上沒有雪——地上落雨，山上就落雪，四季皆然。

到處都有流水，是由蒼山流下的雪水。缺雨的時候，即以雪水灌田，但是須向山上的人購買；錢到，水便流過來。

沿路看到整齊堅固的房子，一來是因為防備地震，二來是采石頭方便。

在大理城內(nèi)打尖。長條的一座城，有許多家賣大理石的鋪子。鋪店的牌匾也有用大理石作的，圓圓的石塊，嵌在紅木上，非常的雅致。城中看不出怎樣富庶，也沒有多少很體面的建筑，但是在晴和的陽光下，大家從從容容地做著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靜美。誰能想到，這就是杜文秀抵抗清兵十八年的地方??！

太陽快落了，才看到喜洲鎮(zhèn)。在路上，被日光曬得出了汗；現(xiàn)在，太陽剛被山峰遮住，就感到?jīng)鲆?。?jù)說，云南的天氣是一歲中的變化少，一月中的變化多。

（二十二）

洱海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美。海長百里，寬二十里，是一個長條兒，長而狹便一覽無余，缺乏幽遠(yuǎn)或蒼茫之氣；它像一條河，不像湖。還有，它的四面都是山，可是山——特別是緊靠湖岸的——都不很秀，都沒有多少樹木。這樣，眼睛看到湖的彼岸，接著就是些平平的山坡了；湖的氣勢立即消散，不能使人凝眸佇視——它不成為景！

湖上的漁帆也不多。

喜洲鎮(zhèn)卻是個奇跡。我想不起，在國內(nèi)什么偏僻的地方，見過這么體面的市鎮(zhèn)，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幾所樓房，孤立在鎮(zhèn)外，看樣子必是一所大學(xué)校。我心中暗喜；到喜洲來，原為訪在華中大學(xué)的朋友們；假若華中大學(xué)有這么闊氣的樓房，我與查先生便可以舒舒服服地過幾天了。及仔細(xì)一打聽，才知道那是五臺中學(xué)，地方上士紳捐資建筑的，花費了一百多萬，學(xué)校正對著五臺高峰，故以五臺名。

一百多萬！是的，這里的確有出一百多萬的能力。看，鎮(zhèn)外的牌坊，高大、美麗，通體是大理石的，而且不止一座呀！

進(jìn)到鎮(zhèn)里，仿佛是到了英國的劍橋，街旁到處流著活水：一出門，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濁立刻隨流而逝。街道很整齊，商店很多。有圖書館，館前立著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貼金的！有警察局。有像王宮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畫柱。有許多祠堂，也都金碧輝煌。

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間有這樣的一個鎮(zhèn)市，真是世外桃源??！

（二十三）

華中大學(xué)卻在文廟和一所祠堂里。房屋又不夠用，有的課室只像賣香煙的小棚子。足以傲人的，是學(xué)校有電燈。校車停駛，即利用車中的馬達(dá)。據(jù)說，當(dāng)電燈初放光明的時節(jié)，鄉(xiāng)人們“不遠(yuǎn)千里而來”“觀光”。用不著細(xì)說，學(xué)校中一切的設(shè)備，都可以拿這樣的電燈作象征——設(shè)盡方法，克服困難。

教師們都分住在鎮(zhèn)內(nèi)，生活雖苦，卻有好房子住。至不濟，還可以租住闊人們的祠堂——即連壁上都嵌著大理石的祠堂。

四年前，我離家南下，到武漢便住在華中大學(xué)。隔別三載，朋友們卻又在喜洲相見，是多么快活的事呀！住了四天，天天有人請吃魚：洱海的魚拿到市上還歡跳著?！傲羯衿飘a(chǎn)呀！”客人發(fā)出警告。可是主人們說：“誰能想到你會來呢？！破產(chǎn)也要痛快一下呀！”

我給學(xué)生們講演了三個晚上，查先生講了一次。五臺中學(xué)也約去講演，我很怕小學(xué)生們不懂我的言語，因為學(xué)生們里有的是講民家話的。民家話屬于哪一語言系統(tǒng)，語言學(xué)家們還正在討論中。在大理城中，人們講官話，城外便要說民家話了。到城里做事和賣東西的，多數(shù)的人只能以官話講價錢，和說眼前的東西的名稱，其余的便說不上來了。所謂“民家”者，對官家軍人而言，大概在明代南征的時候，官吏與軍人被稱為官家與軍家，而原來的居民便成了民家。

民家人是誰？民家語是屬于哪一系統(tǒng)？都有人正在研究。民家人的風(fēng)俗、神話、歷史，也都有研究的價值。云南是學(xué)術(shù)研究的寶地，人文而外，就單以植物而言，也是兼有溫帶與寒帶的花木啊。

（二十四）

游了一回洱海，可惜不是月夜。湖邊有不少稻田，也有小小的村落。闊人們在海中建起別墅別有天地。這些人是不是發(fā)國難財?shù)?，就不得而知了?/p>

也游了一次山，山上到處響著溪水，東一個西一個的好多水磨。水比山還好看！蒼山的積雪化為清溪，水淺綠，隨處在石塊左右，翻起白花，水的聲色，有點像瑞士的。

山上有羅剎閣。菩薩化為老人，降伏了惡魔羅剎父子，壓于寶塔之下。這類的傳說，顯然是佛教與本土的神話混合而成的。經(jīng)過分析，也許能找出原來的宗教信仰，與佛教輸入的情形。

（二十五）

此地，婦女們似乎比男人更能干。在田里下力的是婦女，在場上賣東西的是婦女，在路上擔(dān)負(fù)糧柴的也是婦女。婦女，據(jù)說，可以養(yǎng)著丈夫，而丈夫可以在家中安閑地享福。

婦女的裝束略同漢人，但喜戴些零七八碎的小裝飾。很窮的小姑娘老太婆，盡管衣裙破舊，也戴著手鐲。草帽子必綴上兩根紅綠的綢帶。她們多數(shù)是大足，但鞋尖極長極瘦，鞋后跟釘著一塊花布，表示出也近乎纏足的意思。

聽說她們很會唱歌，但是我沒有聽見一聲。

（二十六）

由喜洲回下關(guān)，并沒在大理停住，雖然華中的友人給了我們介紹信，在大理可以找到住處。大理是游蒼山的最合適的地方。我們所以直接回下關(guān)者，一來因為不愿多打擾朋友，二來是車子不好找，須早為下手。

回到下關(guān)，范會連先生來訪，并領(lǐng)我們?nèi)ハ礈厝?。云南這一帶溫泉很多，而且水很熱。我們洗澡的地方，安有冷水管，假若全用泉水，便熱得下不去腳了。泉下，一個很險要的地方，兩面是山，中間是水，有一塊碑，刻著漢諸葛武侯擒孟獲處。碑是光緒年間立的，不知以前有沒有？

范先生說有小車子回昆明，教我們乘搭。在這以前，我們已交涉好滇緬路交通車，即趕緊辭退，可是，路局的人員約我去演講一次。他們的辦公處，在湖邊上，一出門便看見山水之勝。小小的一個俱樂部，里面有些書籍。職員之中，有些很愛好文藝的青年。他們還在下關(guān)演過話劇。他們的困難是找不到合適的劇本。他們的人少，服裝道具也不易置辦，而得到的劇本，總嫌用人太多，場面太多，無法演出。他們的困難，我想，恐怕也是各地方的熱心戲劇宣傳者的困難吧，寫劇的人似乎應(yīng)當(dāng)注意及此。

講演的時候，門外都站滿了人。他們不易得到新書，也不易聽到什么，然有朋自遠(yuǎn)方來，當(dāng)然使他們興奮。

在下關(guān)旅舍里，遇見一位新由仰光回來的青年，他告訴我海外是怎樣的需要文藝宣傳。有位“常任俠”——不是中大的教授——聲言要在仰光等處演戲，需錢去接來演員。演員們始終沒來一個，而常君自己已騙到手十多萬

（二十七）

小車子一天趕了四百多公里，早六時半出發(fā)，晚五時就開到了昆明。

預(yù)備做兩件事：一件是看看滇戲，一件是上呈貢。滇戲沒看到，因為空襲的關(guān)系，已很久沒有彩唱，而只有“坐打”。呈貢也沒去成。預(yù)定十一月十四日起身回渝，十號左右可去呈貢，可是忽然得到通知，十號可以走，破壞了預(yù)定計劃。

十日，戀戀不舍地辭別了眾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