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月的一天,我們一行人由蘭州往敦煌,航班延誤,到達時已然晚上十點多鐘。敦煌研究院辦公室主任老羅顯然等候已久,微笑的臉上帶著逐不去的疲憊——天知道他從夏到秋要接待多少來訪者。我們有些歉疚:為民航班機的這次晚點和常常晚點,也為我們的這次來訪和那么多的來訪。
怎么辦呢?正如班機延誤已成為老大難問題,“敦煌情結(jié)”也早已衍演為文人痼疾。如我已是第三次來敦煌了,可一踏上這塊土地,深心處仍涌出莫名的悸動與感奮。
這是敦煌啊!

驅(qū)車離開機場,夜風(fēng)從大戈壁吹來,涼涼的令人愜意,再遠一些便是黑沉沉的三危山。老羅說,本來是要安排我們住在研究院招待所的,條件不太好,又有一個北京來的學(xué)術(shù)考察團在,就定在市區(qū)的飛天賓館。說話間到了,侯黎明、樓婕夫婦趕到賓館來會面。他們都在敦煌研究院美術(shù)所工作,又是事業(yè)有成的畫家。樓婕曾因“中國文化年”的“敦煌藝術(shù)展”與我一起去過法國的藍色海岸,一路上聽她講了許多敦煌前輩和同事的故事——樸素、動人的敦煌細事,這也是吸引我再次前來的原因之一。他們次日一大早就要開車送孩子去蘭州讀書(研究院的許多子女在蘭州讀書),讓我好不感動。主人相邀去宵夜,我們堅決地予以謝絕,與老羅排了一下次日的行程,便催促他們回去休息。
可我卻了無困意,同來的旅伴亦如此,于是就一起來到街上。漢唐時的敦煌郡什么樣已不得而知了,若非一間間專賣壁畫仿作和工藝品的店鋪,刻下的敦煌則與一般內(nèi)地城市沒有太多兩樣。我們走進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文化夜市,尋了幾張竹椅坐下,模樣俊俏的老板娘利落地端來幾色酒菜,一杯冰啤下肚,唇天齒地,魏耶晉耶,真有那么一點兒洗滌俗念,物我兩忘。
夜已然深了。
我略略有些醉意,復(fù)覺并非酒,而是一種淳烈的文化氛圍、一種自內(nèi)向外的情感涌流使然。恰此時,耳畔傳來一陣樂音,蒼涼曠遠,纏綿低回,又有那么多內(nèi)蘊的熱情——
2002年的第一場雪,
比往年都來得晚一些……
我聽不真切后面的歌詞,卻分明能感受到其旋律的優(yōu)美和情感的摯切,與遠山的夜嵐、敦煌的秋韻,也與遠行人的意緒相契合。覓著歌聲望去,這才注意到偌大的夜市里有幾位斜挎吉他的男孩女孩,各拉著一個小小音箱,游動在餐位間請大家點歌。同事李彩云說這是近年來紅遍域內(nèi)的一支歌,說唱歌的那個男孩也很像原唱者刀郎。但見他短小精悍的身材,隨著旋律略有些搖晃,唱得恭順,唱得投入,唱得嫻熟且自信。
遙聽得一曲終了,我們招手示意,像刀郎的歌手過來,臉上帶著甜甜的笑,真是個陽光男孩。同伴們忙著點歌和侃價,議定10元錢兩首,另外贈送一首。“刀郎”便一首首唱起來,年長者喜歡懷舊情調(diào),青年人偏愛時尚謠辭,有的點了王洛賓的歌,還有的點了前蘇聯(lián)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偏說是與此時此地的意境相通。這位“刀郎”還真有點能耐,“文武昆亂不擋”,將每首歌都唱得像模像樣。我又點了那支《2002年的第一場雪》,第二遍傾聽,以前所未有的專注來聽,記住的雖還是前兩句歌詞,但心已經(jīng)深深被感動,覺得這是他唱得最好的歌,覺得歌中的烏魯木齊好像近在咫尺,而那2002年的雪花兒也好似正在我們頭頂和周遭灑落。
夜氣氤氳,秋意溫潤,大家都有些迷醉,有些忘情。彩云自告奮勇地唱起了歌,學(xué)法文的她唱的好像是一首歐洲民歌,輕快中夾纏著傷感。這時候的“刀郎”又成了聽眾中的一個,文靜地在一邊站立著,臉上流顯出真誠的贊許和欽羨。已記不真是在何時回到的賓館,但我記得回去時我們特特坐了三輪車,在幾條主要街道上兜了一圈,為的是要看夜敦煌,看那敦煌的星星,北京沒有那樣亮的星星。
次日到莫高窟,這里是中華文化和藝術(shù)的寶庫,更是現(xiàn)當代幾代杰出藝術(shù)家的精神家園。常書鴻、段文杰、樊錦詩,每一任院長都有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都把身家性命一股腦兒給了敦煌。我還知道,更多的敦煌人各有著自己的故事,他們的經(jīng)歷也是一部大書。研究院剛剛舉辦過一個大型研討會,老羅一邊陪我們參觀院史展,一邊講著幾代敦煌人的故事,好多是與通行說法不太一樣的版本,卻讓我們更覺得感動。在四十年代研究所的小院,張大千居住過的土屋前有一株梨樹,果實累累,我問是否大千先生手植,告說是后來住的人所栽。而就在這次紀念性學(xué)術(shù)活動期間,張大千是否破壞敦煌文物又被舊話重提,主賓都有些不愉快。有關(guān)敦煌的話題,從那位集功罪于一身的王道士開始,件件樁樁,實在是太復(fù)雜、太沉重了。
前兩次來莫高窟,都是東出敦煌,沿公路直南而行,經(jīng)石窟北區(qū)、研究院辦公區(qū),到達宕泉河左側(cè)的展區(qū)。這次我希望到窟頂看看,也見識一下舊時由敦煌縣城來莫高窟的路。老羅要了一部大切諾吉,從南端蜿蜒向上,見平展展一片沙漠,有一座殘塔和幾堆瓦礫。羅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莫高窟的上面了,當年人們從敦煌來進香,這座塔便是路標,而那條老路,已然被流沙湮沒了。不遠處蔥郁郁一片,則是敦煌研究院建造的防沙林帶,愣是在茫茫沙海中拓墾出一條綠洲,遮阻住隨風(fēng)涌來的沙流。如果說在這茫茫沙海中,莫高窟的殘留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都有幾分僥幸,則先輩藝術(shù)家和工匠的開鑿雕繪,后人充滿敬畏虔恪的守護,實在是皆出于嘔心瀝血的經(jīng)營。
這天的夜晚我們又到了那個夜市,昨夜的那位老板娘似乎有所期待,熱絡(luò)地招呼我們過去,剛剛落座,一個胖乎乎的圓臉姑娘就過來賣唱。聽女孩說自己是安徽人,大家便請她唱黃梅戲,幾曲下來,還真是有板有眼。當天夜市的人不太多,散淡地望去,見靠里邊一側(cè)的暗影里,模糊便似昨夜的“刀郎”,有些落寞地閑站著,眼睛也往這邊瞟呢。我揚了揚手臂,“刀郎”急急湊過來,人也頓覺精神了許多。但此時的我們并不想聽歌,請他坐下來,他卻羞澀地表示不妥,這使我驀地想起京劇《法門寺》里自稱站慣了的賈桂,不覺有些心痛,遂堅邀他就座,這才勉強落座。從聊天中我們知道了這個大男孩十九歲,家在安徽省南部的一個村子(他說了家鄉(xiāng)的縣名,有點兒生疏,給我忘了。),考入一個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戲曲,而夜市中的這幾位男孩女孩,都是他們一個班或同一年級的同學(xué)……
“冬天你們也在這兒嗎?”
“在廣州,夏天才來這里。”
“住在哪兒?”
“大家一起租了個房子,滿好的,可以做飯。”散亂地聊了一會兒,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站起來說:“我還是給各位老師唱個歌吧。”
“刀郎”又唱了起來,我則失去了聽的興致,雜念如麻,在腦海里亂轉(zhuǎn):我想起敦煌壁畫節(jié)度使張議朝出巡圖儀仗中的樂伎,想起宋元兩朝攜家?guī)Э凇_州撞府的戲班子,想起川端康成筆下的《伊豆的歌女》,甚至想起吉普賽人的大篷車……曾在中國戲曲學(xué)院教過書的我充滿憐惜地逐一打量這幾個男孩女孩,有點兒像看著自己的學(xué)生——畢業(yè)后難以就業(yè)的學(xué)生。不知候鳥般隨季節(jié)遷徙的他們,是由南方直接乘車抵達,還是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輾轉(zhuǎn)唱到這里?我想了想,終是沒有問。
古代將那些行走江湖的家庭性戲班稱作“路歧人”,“路歧歧路兩悠悠,不到天涯未肯休。”我眼前的這些孩子是當代的路歧人么?幸福常常是與選擇相連的。南戲《錯立身》中自愿加入草臺班的顯宦子弟是幸福的,刻下的“刀郎”投入且有滋有味地唱著,整個人兒顯得自由舒展,應(yīng)也是幸福的,是嗎?
在敦煌的剩余兩天,因忙于參觀和應(yīng)酬,我們沒有再去那個夜市。
后來的日子里——在北京或他處,我又把《2002年的第一場雪》聽了許多遍,多數(shù)是被動或被迫地聽(因為那一陣子無論車站、機場、公園,似乎到處都在播放這支歌),直到最后聽出了矯情和感覺到俗厭,仍是只記住開頭兩句的歌詞;我也聽了刀郎的其他歌曲,包括他演繹翻唱的那些與新疆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老歌,都不太喜歡,至少是再沒了那個夜晚的對心靈的撞擊。終于我明白了,真正打動自己的是午夜的敦煌,是夜敦煌的意境,還有“敦煌的刀郎”,那個一臉陽光的安徽男孩,和他那些一道闖西域的同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