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往事

在父母親漸漸年邁的時候，姐姐為全家精心安排了一次江南文化游。當我們面對面坐在機場的接送大巴上時，時光仿佛沙沙地倒流——多年以前，父母親尚年輕，我和姐姐還是于青蔥中懵懂前行的少女。那些離別，那些重逢，多少往事都依依掠去，而姐姐身旁興高采烈的兒子提示我們，歲月在一往無前中仍舊生生不息。

浙江旅行的第一站是杭州，下榻西湖邊，清晨傍晚都可以信步堤橋。看楊柳拂水，聽西泠往事，一品秋天里的人生況味。

西湖品秋

雖然不是草長鶯飛的江南三月，“柳浪聞鶯”里依舊滿目翠色，只是這翠色中少了欲滴的蔥蘢，而多了幾分淺淡的涼意。一樹樹垂柳拔張上去，再將滿頭的青絲潑散開來，好像江南的少婦，瘦削而裊婷；又好像書法中的柳體，寫意而自由。柳林中，有亭臺樓閣點綴水上，倒影搖曳間，恍是舊時相識。

漫步西湖畔，每一道堤橋都有一個逝去的靈魂，或豪曠，或哀婉。那蘇堤是蘇東坡任杭州知州時，帶領百姓疏浚西湖，利用挖出的葑泥構筑而成的。詩人一生蹉跎，正待仕途大展之時，連續喪母喪父，然后厄運連連，接二連三地被貶官，從北方的京城貶到江南的杭州，再貶到嶺南的惠州，甚至到了今天的海南島——儋州。但是蘇東坡卻在無常的世事中成功地完成了心靈的突圍，在連續地貶官中帶領當地百姓治理環境，又在曠達無羈的詩文中達到了天地境界。

那白堤，是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百姓對他的昭然政績的記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里白沙堤。”詩人同樣政壇失意，同樣對社會現實有著深刻的批判，卻沒有蘇軾那樣的精神突圍，而是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悲意浪漫中了此一生。

西泠橋上，蘇小小的靈魂纏綿不去，“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千年來，無數詩人墨客吟詠這位如流星般璀璨而過的南朝詩妓。梅花傲骨，不敵春寒，靈巧秀美和詩才氣韻下，是一個不幸的身世和一顆不甘的心靈：癡心等待阮郁回來迎娶，等到的卻是世俗的否認和情郎的不堅。得到小小資助得以赴京趕考獲取功名的滑州刺史鮑仁回鄉欲感謝恩人，卻是斯人已去。年僅十八歲便憂郁而死的小小于是睡在了鮑仁資建的墓下及慕才亭中，睡在了同樣秀美雅致的西湖畔，睡在了文人騷客的心間，一睡，就是千年。

那著名的斷橋，是白娘子和許仙相會的地點。古時，橋中有門，門上有檐，冬來飄雪，橋兩頭白雪鋪面，橋中卻因雪落在門檐上而無雪，遠遠望去，仿佛橋在中間斷了一般。橋斷，人心卻沒有斷，跨越人間和仙界的愛情不顧惡勢力的阻撓，仍要在此聯結。可惜有情人自古難成眷屬，終是牽住的手依依分離，只落得翹首兩相望——斷橋終究是一個“斷”字。我們游覽西湖時是秋天，眼前沒有斷橋殘雪的美景，也不必感受冬的凜冽，卻可在仍存些許溫度的秋風中想象西湖在冬天里純凈的容顏。

橋長百步的長橋，也訴說著一個愛情悲劇：南宋時，青年女子陶師兒與書生王宣教相愛，她的后母挑撥離間橫加阻撓。陶、王坐船夜游西湖，在長橋下荷花深處雙雙投水以死相抗，杭城人聞之無不唏噓，有人作歌謠哀悼，長橋從此又名“雙投橋”。

江南的美是陰柔的，杭州西湖尤甚，她似乎總與愛情有關，總與悲意有關——也許悲意的愛正是西湖對于美的詮釋？站在湖畔，把目光向遠方拉伸，那是相錯的堤橋，那是流連的水波，那是不變的柳綠；在愛的等待中，西湖甩著一頭青絲唏噓著自己對于青春的堅持。

西湖畔的西泠印社，詮釋了西湖的文化韻味。清朝光緒三十年，浙派金石篆刻家葉舟、丁友仁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為宗旨發起建立的西泠印社，是中國研究金石篆刻藝術歷史最悠久、影響最大的學術團體，如今，它已發展為一個國際性的研究印學、書畫的民間藝術團體。走進西泠印社，依山勢而建的江南園林總有曲徑通幽之美，每移一步，都會有一幅不同的園林風景畫躍進視野；亭廊轉角，山階拐向，又會有一番新的景致驚喜了你賞風景的心。剛進門的兩側是西泠印社的經典作品——石碑篆刻，巨大的碑刻只管一路排開而去，氣勢逼人。對篆刻藝術頗有研究的父親一幅幅仔細斟酌，慢慢踱步，我則左顧右盼地選風景、找角度，頻按相機快門，把墨香和詩意一并攝入鏡頭。

雷峰瞰夕

“雷峰夕照”是著名的西湖十大勝景之一。而塔下被壓的白蛇娘娘的傳說同樣家喻戶曉，那是一個反封建勢力、爭取自由的佳話，魯迅先生的那篇《論雷峰塔的倒掉》更使雷峰塔聞名遠近。其實塔就是塔，沒有那么多人們強加給它的故事和意義，卻如同人的一生，總有自己的劫數：繁華時，北山的保俶塔，一南一北，隔湖相對，有“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之譽；凋落時，塔頂被倭寇焚毀，夕照中的殘缺美漸漸演化為虛無——1924年，雷峰塔坍塌，美景頓成泡影。眼前的雷峰塔，是1999年重建的新塔。斯人已去，徒留唏噓，而新塔的身姿金碧而偉岸：世界并未遠去，潮落后仍會潮起。

今日的雷峰塔已經融入了現代的元素，不必拾階而上，可以乘電梯青云直上。新塔分為地下兩層和地上五層，地下那兩層專為舊塔的遺址而建，將殘塔用玻璃柜圍奉起來，供后人一窺昔日容顏。俯瞰那委地的頹局，忽然想起幾年前眼前也曾有過一片廢墟，那是北京的圓明園——都是外強入侵后留下的傷痕。在美麗的頹敗背后，文明的儒雅一度不敵暴力的強蠻。然而萬事流變，無物常恒，百年后，我們的文明再度強勢上揚——也許只有時間，才是不敗的帝王。

登上雷峰塔頂，江風陣陣；憑欄遠眺，西湖勝景盡收眼底。北看，綠楊白堤，粼粼湖光耀動了你的視線；南眺，凈慈寺正是廟宇深深，亭閣錯落——“晴看夕照，雨聽晚鐘”，詩句中，那裊裊的佛煙，空靈的鐘聲就是來自這里吧？西望，蘇堤上楊柳依依，一帶青綠如同國畫中重色的部分，而那一灣淺水正是可近處觀魚的花港，恰如國畫中的留白；東顧，杭州城里，綠樹相掩下的街道上，人流車流卻是掩不住的繁華，讓你憶起900年前那個儒雅的南宋京城。

岳廟探忠

也許杭州城里最具人文精神的景點當屬岳王廟。浸淫在“岳母刺字”“槍挑小梁王”等岳飛故事里長大的我們，拜謁岳王廟成為童年時代的夢想，想不到的是，夢想終有成真的一天——成年時，終于站在了他的面前。我和姐姐一個握著忠臣的拳頭，一個挽住忠臣的臂膀，與這位名垂千史的將領雕塑合了一個影。

忠烈祠的大殿之上，“還我河山”四個草書大字，字字淌血。橫匾前，岳飛身著蟒袍，因為他在死后六十三年被朝廷追封為鄂王，這是他在世時所沒有的榮譽。然而逝者如斯，生時忠國而被國誣的憤懣，收拾山河而山河破碎的痛楚，又有幾人能夠體悟？殿外的兩面白壁之上，明人洪珠所書的“精忠報國”早已寫入了中國人的內心深處，光耀著以忠厚仁和、舍生取義為核心的儒家理想。

走出大殿，一池荷塘在后，越過那道“精忠橋”，一簾石門指示岳墳的方向。古柏巍巍，忠骨錚錚，岳墳上，墓碑百年屹立如斯，作為岳家軍的主力，岳云與父親合葬一處。岳墳下是一條甬道，甬道一側是石馬石虎石羊各一對，另一側是石俑三對，它們默默守候著忠將的遺骨。甬道盡頭，頂端帶刺的柵欄里一邊跪著秦檜和王氏的塑像，另一邊跪著張俊和萬俟的鐵像。墓闕后重門旁有對聯一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不時有游人指著秦檜和王氏的像，彎下腰來對自己的孩子說著什么，孩子便走上前來，“呸”一口唾沫吐下去。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飛的一生在倥傯戎馬中度過，為了報國這一理想展開的人生，卻最終因為這個理想而夭折。其實，人的一生沒有佛教所說的因與果，沒有心理學家所說的性格決定道路，更沒有天命論者所說的冥冥當中的命運。人出生時地域、時代和家庭的無可選擇性，世事無常的特性，決定了人生的運程充滿了偶然。然而，這眾多的偶然無可規避，所以人生的悲劇性就成為了必然。如果岳飛遇到的不是秦檜、張俊這樣的奸佞，而是魏征這樣識才的良相；遇到的不是宋徽宗這樣的昏君，而是唐太宗這樣的明君；那么，岳飛的一生會這樣悲劇地收尾嗎？

靈隱敬佛

中國的很多旅游城市都有一座著名的寺廟，它們是佛教文化的駐地。杭州城里聞名的寺廟當屬靈隱寺了。印度僧人慧理來杭州云游，看到這里山峰奇秀，認為是“仙靈所隱”，就在這里建寺，取名靈隱，這便是靈隱寺的由來。

坐落在西湖畔飛來峰旁的靈隱寺，因濟公在此出家而更加聞名遐邇。也許濟公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最佳實踐者，放浪不羈的外形下，一顆濟世向生之心贏得了千百年來人們的尊重。

走進寺院中，但見香火裊裊，庭院深深，善男信女和中外游客們你來我往。生活中有太多不如意的事，來靈隱寺的釋迦牟尼佛前燃一炷香，虔敬地說出心中所愿，躬身下拜的當口，忽聽佛悠悠而語：人生悲苦，是因為所求不得。佛并沒有辦法滿足眾生的愿望，它告訴我們的其實只是放下；放下，反而會彌補人生的種種缺憾，從而脫離悲苦之境——不知從這里走出去的人們又悟到幾何呢？攜愿而來，無愿而去，這就是靈隱寺告訴我的真理。可惜，走出釋迦那神秘的微笑之后，必得融入人海才能求得生存，世聲欲語每每淹沒了曾經的一點了悟。

龍井問茶

茶文化是中國特有的飲食文化，在中國十大名茶中，西湖龍井頗受好評。杭州的龍井村也因此成為文人茶客探根尋源的寶地。

離開西湖畔如織的游人，車子載著我們向一片幽靜的山野前行。忽然就沒有了喧囂，但見綠林萋萋，峻嶺重重，無心出岫的云霧繚繞其間。小車盤山而上，空氣潮濕潤澤，一脈茶葉的幽香沁入心肺。龍井茶區傍湖依山，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土壤疏松，土質肥沃，依仗這些獨特的氣候地理條件，龍井茶在根深葉茂的茶樹上常年瑩綠，與其他種類的名茶共同氤氳出中國濃郁悠遠的茶文化。

停車小憩，道旁的茶葉專賣店比比皆是，信步其中，拈起幾葉碧茶揉搓、聞問，無論買與不買，都算沒有白來龍井的故鄉一游。龍井茶優劣等級相差懸殊，好的二、三千元錢一斤，令人咋舌，差的只要幾十元一斤。

泡一杯西湖龍井，看著小巧俊秀的茶葉緩緩在水中游弋，優雅地翻動著身子。放在鼻下聞一聞，香馥若蘭，刺激著你的鼻息。與店主人聊幾句江南往事，品一口或苦若人生、或甜似愛情、或淡如輕風的碧茶。誰說生命里只有掙扎和苦痛呢？

走出杭州城，西泠往事依舊停駐心間：昔日的南宋都城曾經敗落，如今的杭州再度繁華；我們一度跟隨西泠走進人生的秋天，但是下一個江南三月即將光臨堤柳橋岸，我們的下一代也正在步入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