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是個奇怪的地方,出圣人,也出響馬,重思想,更重膂力。像水滸一百單八將,像瓦崗寨上的眾位好漢,凡是熱鬧的地方,都少不了山東人的份。他們大秤分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笑聲朗朗,幾里外都能聽到的豪爽粗魯。
我是個響馬,卻讀過圣賢書,應該說是一個有文化的響馬,這讓我感覺很有些自豪,卻又莫名地悲哀。畢竟圣賢書,不是用來教如何當響馬的。
誰也不是生來就想當響馬的,我去私塾念書的時候也是滿心希望將來能夠考取個功名,光宗耀祖。卻無奈何一眼就看見了她,許是前生的冤孽。
她是先生的女兒,從小養在深閨大門不出,卻可以在學堂里常來常往,并不避諱父親的門生。我看到她第一眼,就感覺天崩地裂,眼前一黑。那一天,她素衣長裙,剛洗完的長發松松地挽了披在腦后,回過頭來朝我微微地一笑,笑靨如五月石榴花紅。我想,就是她了。
那一年,我十八歲。
回家央求母親托人去說親,才知道,原來她已經許配,從小是便指腹為婚,同生男子為兄弟,同生女子為姐妹,一男一女就做夫妻。于我不幸的是,她是女,他是男,鄰村大戶的兒子,我見過,也是長身玉立的一表人才。
再相見,她的臉上微微地一紅,許是知道了我家提親的事,掉頭就走。我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口:難道,就沒有可能?她嘆口氣:你是父親的得意門生,前途遠大,金榜題名之日總能覓得匹配女子。我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她又是輕聲嘆息:何苦呢,絕無可能。
原來,她已是佳期將近,來年正月十八。
那一天晚上我翻過墻頭,輕輕叩響了她的窗戶。她悄無聲息拉開門,低聲說你怎么來了?不要命啦。我說就是來找我的命。你這就跟我走吧,天下之大,何處不活人。她輕輕掙脫我拉扯的衣袖,說如果有可能,也只能留待來生了。效紅拂夜奔,羞殺了先人,更何況父親是飽讀圣賢書的夫子,臉面比生命還重。
她輕輕但決絕地把我推出門外:我不會老老實實跟你就走的,除非,你搶了我走,我無可奈何。
第二天,我在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了。她沒有,繼續在家一針一線繡她的嫁衣。 后來人說起來那一夜我的失蹤,有很多的演繹版本。有的說是被當成入戶之盜追殺,有的說是回家路上被強盜綁架了,有的說是心灰意冷去投河,結果被路過的響馬給救了。寒冬臘月,河面早就冰封了,還如何跳得進去,這后一條演繹有點搞笑。實際上是,我連夜爬上馴虎山,叩開了山寨的大門:我要做響馬!
新點上的松明子撲喇喇地跳躍著,映得大當家臉上忽明忽暗。他嘿嘿笑一聲,干澀如夜梟:你以為當響馬就那么好玩?我說我想明白了,就是想當響馬。
他哈哈大笑:這可是一條萬劫不復的路。
我回答說:如果不當響馬,我才是萬劫不復。
他停下大笑點點頭:如果你真心來投,那就去做一個投名狀來。我問什么叫投名狀,回答說就是下山去殺一個人,從此斷了自己的退路一心當響馬。 我說好吧,能不能借我一把刀。
大當家的從交椅上站起走下來,說你小子有種,就把我一直用的這把精鋼刀借給你,明天天黑前送上投名狀來,就容你入伙。
我扯下一根頭發來往刀口上一吹,頭發斷成兩截飄然落下。我稱贊一聲果然是上好的鋼口,那又何必要等到明天天黑?這就給你。
我手起刀落,大當家的腦袋骨碌碌滾出好遠,血從脖腔里噴出來,一直濺到房梁上。
小嘍羅一擁而上,把我五花大綁。
是二當家的親手給我松了綁,說咱們綠林規矩,只重好漢,不重是非,既然你能殺得了大當家的,從此以后就坐我的下首吧。
正月十八,正是春打六九頭,河解凍了,撲面卻依然是逼人的寒氣。
看那一行人吹吹打打地漸漸走近,我在馬屁股上狠勁抽了一鞭,從山坡上飛馳而下,棗紅馬在花轎前高高立起長嘯。
站住,把花轎放下。
為首的轎夫說你算是老幾,自古的規矩,花轎在路上從來不得落地。我說已經給我送到了,算不得是在路上了。
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沖過來:我認識你。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么敢來搗亂!
我一聲不吭,手往背后一探,刀光一閃,剁下馬頭。轎夫和吹鼓手一聲驚呼,放下轎子四散而逃。我用刀挑開轎簾,她狠狠地瞪了我好一會兒,突然嘴角一翹,順從地站起從轎子里走來。
我俯下身子去拉她,她又是微微一笑,踏上馬鐙一借勁兒,就爬上我的馬背。
那小子從馬身子下爬出來,已經是帽歪衣破,卻頗有點骨氣,直瞪瞪地盯我一眼,兀自嘴硬:你等著,我這就去告官。我縱馬追上去用刀背拍拍他:對,咱們各做各的。我該去洞房花燭,你也確實該去告官。
山寨上已經張燈結彩,嘍羅們紛紛來討一杯喜酒喝。我把她輕輕攬在懷里:是我硬搶的,又不是你跑來的,老爺子的臉面總算能保全了吧。
松明子亮亮暗暗跳躍不停,她的臉上似嗔似喜。
如果響馬都捕捉盡了,那縣上又如何有借口截留下錢糧來緝盜?
他去告了,自然要告。官老爺問殺人了嗎?回答說沒有,但是搶人了。官老爺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天既厭之,你就等好吧。
再去告,官老爺說好啊,你帶一班衙役去把他家里人全都抓來。他憤然作答:犯下這么大的事,他如何肯等衙役去抓,家里人早就不知搬到何處去了。官老爺說那好吧,等本縣徐徐打探,慢慢上報,等派來人馬再捉拿不遲。
他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又如何肯咽下這口氣,于是就散盡家財,打算招募壯丁上山來奪。卻無人應聲。畢竟,各人把自己的命看得比錢財還重。于是只能在家生悶氣。
嘍羅們報上山來,我哈哈一笑: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喝酒。大碗喝酒。
文人當了響馬,我自然要讓他們喊一聲端的厲害,否則又該如何服眾。我跟大當家的說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山寨也不可以總是亂糟糟的,壞了規矩。大當家的點頭說好啊,就聽你的,有本事你就做吳用,我也可以當回晁蓋。
我立制度,定章程,齊號令,明進退,一再約束部下,只到山下富戶要錢討糧,不準燒殺奸淫,做出血案惹怒官府,方為長久之計。違者,殺!
令下如山。從此少有擾民,一般人等見了響馬不再害怕,山寨也日漸興旺。
她的臉龐一天天豐腴,眼波流動清新如雨后的彩虹。她隨著我在后山玩耍,連跑帶跳地捉蜻蜓螞蚱。她從我手里接過一束野花,深深地低頭去嗅,說好香啊。她被扶上棗紅馬得得地在山坡上小跑,大呼小叫地驚起一群麻雀。她跟著我大口地喝酒,嗆得使勁地咳。
我說總算是委屈了你,早晚得補償了。她說這樣無拘無束的日子從沒想到,很好,過一天就死也值。更何況有你。
我心里感動,抱過她來說咱們可要爭氣,明年生下一山坡小響馬來,都趕著你叫媽媽。她抿嘴一笑,說對啊,嫁了大響馬就只能生小響馬。我說要不咱們過一陣子就走得遠遠的,找個地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教著兒子長大了中狀元。她呵呵地笑:中個狀元有什么好,不是還得在皇帝鼻子下面哼哼,不如自己當個土皇帝的好。
那時,她的肚子里已經有了我的小響馬,大得都能夠看出端倪來了。
我列了單子,交給嘍羅們下山去采辦生孩子的必需品,順路再請個產婆來山寨提前準備著。大當家的也很高興,說自從祖師爺開山立派,還從沒有一個新丁在山上出生呢,從你這里就開先例了。我也高興,說響馬也總該后繼有人,但愿咱們山寨能夠日日壯大。
嘍羅們采買回來的東西總不稱心,她撅著嘴跟我抱怨說,這樣粗糙的東西怎么可以拿來給孩子用?我說他們都沒當過媽媽,自然不懂如何侍候孩子了。她就掐我的胳膊,笑罵說難道我就當過嗎?
吵著要下山親自去買,我想了想就答應了,找兩件從山下人家拿來的粗布衣服給她穿上,如一個普通的村婦。又派了兩個小嘍羅作陪,把長槍放了,只藏短刀在身上,如尋常逛街的閑漢。
她樂呵呵地騎著一頭青騾子下山了,夾雜在熙熙攘攘的眾人當中,在集市上給孩子采購布料和一些精致的小玩具,甚至還有一個柳條編的搖籃,一個槐木做的木馬,讓小嘍羅扛在肩上。
中午前小嘍羅跑上山來,說不好了,夫人讓人給搶走了
我大怒:誰這么大膽?
就是你去搶的那個新郎官。
我一腳把小嘍羅踢倒在地上:那你們兩個帶了家什是吃干飯的?
小嘍羅從地上爬起來:他們有七八個人哪,都帶了長兵器短家伙。我們一看不是對手,懷里的家什都沒敢往外掏,我跑回來報信,那一個兄弟尾隨著他們去了。
一直到晚上那個跟蹤的小嘍羅才回來,說他們把夫人搶到劉家莊圍子里去了。
原來,那人一直派人在馴虎山周邊逡巡,現在終于找到了機會把她劫去了。
劉家莊圍子有五六米高,陡陡地立在平原上,是易守難攻的堡壘,一有風吹草動四鄉八里都往圍子里躲。那人把她押在圍墻上,親手把刀架在脖子上。
我勒住馬韁在圍子下面叫陣:有種的下來咱們單獨較量。你不放她回來,我就掃平寨子!
他在圍子上冷笑:你倒是試試看。就憑你百八十號人,還想攻打劉家莊圍子?
我咬牙咆哮:只要你放她回來,一切都好商量。
他嘿嘿冷笑:行啊,什么都可以商量,但條件得我出。我可以放她回去,但是要在今天午時拿你的頭來換。否則,我就一刀剁了她,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駿馬咴咴長嘯,蹄子在地上刨起一團煙塵。
他把刀頭往下壓:你到底換還是不換?換,還是不換!
我血往頭上涌,牙關一咬: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我猛地跳下馬,掉頭呼喊一聲:你,來報仇。
指向的是一嘍羅:我早知道你是老寨主的兒子,已經在我背后惦記好久了,現在就是你報仇的時候。
我把那把精鋼大砍刀扔給小嘍羅:砍下后,替我把頭送上,要不諒他們沒人有膽敢來拿!
小嘍羅雙膝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手起刀落。我看見刀光在半空中斜斜地一閃,脖子上一陣涼風吹過,頓然輕松,腦袋應聲落地。
果然沒人敢下圍子來取頭,互相推推搡搡。她冷笑一聲:齷齪偽男兒,羞殺我紅顏,都不敢去,我去!
依言放她出圍子,在后面叮囑:早去早回,回來時,我還認你作我的妻。
她凄然一笑,抱起落地的頭顱用衣襟細細擦拭完畢,身子卻慢慢倒在地上。扶起時,一把刀子已經插在了胸口上。
老寨主的兒子伸出鋼刀指向圍子:我李某人睚眥必報,快意恩仇。他襲殺我父,已經殺之。你逼死我寨主夫妻,這仇也不得不報。我今天向天發誓,你一日不死,教這方圓十里的百姓一日不得安寧!
死有何難,俺如何肯累及他人。那人哈哈一笑:今日她竟隨他去了,我又偷生何益!
橫過刀來,順手抹在自己脖子上。
山之陽,河之陰,蘆葦深深,狐兔出沒。
那老人伸手在空中劃了個大圈:就是在這里了,人稱響馬墳。卻其實有三個并排的墳頭,埋著三個人。
秋風蕭瑟,風吹草低,卻無墳頭凸現,已經蕩然無存。我默默佇立無言。這里許是我的前生,卻已然無跡可尋。
老人抓起一把土揚在風中:山東之人,果然不同。出過圣人,也出響馬,出過蕩婦,也出貞女,出過懦夫,也出豪強。想那圣人雖能,周游了列國教化萬方,在自己家門口,卻到底還是敵不過一個情字。
自古至今,情之一字,不知累煞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