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妹鄭小瓊的文化苦旅

“我始終認為，一個沒有勇氣面對真相的國家與民族是沒有前途的。謊言、虛偽、泡沫充斥的社會，必將釀成歷史的悲劇，就像我們歷史上曾經上演過的一樣。面對這個時代，一個寫作者，有責任去阻止這種悲劇重演。記錄時代的真相，這關乎良心，雖然真相有時候非常殘酷。”

七年前，鄭小瓊曾流落東莞街頭，身無分文，只有中專學歷的她找工作何其艱難。更何況，她還靦腆害羞，不善表達。

七年后，她成為“人民文學獎”的獲得者，詩人的身份得到廣泛認同。高薪體面的職業向她招手，東莞“作協”也主動發出邀請。但她，卻依然選擇呆在勞累又危險的生產線上，繼續游走在打工妹和詩人之間。

她的堅持，或者說固執，在很多人看來，也許有些荒誕。但，正是這種荒誕還保持著一種沒有被異化的純粹。她執意純粹，說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

“在這個工業化時代，個體的空間正越來越被世俗的力量擠壓，被集約的社會以某種力量分解，被打磨成某個固定的角色……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堅持會被嘲笑，他的自尊會被損傷，我們需要一顆強大的內心，來保持對這種世俗的抵制。”

這個柔弱而靦腆的26歲女孩，壓抑著曾經的羞怯和懦弱，不斷鑄造她強大的內心。

“強大的內心來源于直面自己真實內心的勇氣。一個寫作者應該返回他真實的內心，在返回中，不斷榨出內心最隱秘，最真實的部分。

于是，鄭小瓊每一次異于常人的選擇，都有了最深刻的理由。而她的思想者和理想主義者姿態，使她的每一次奮斗，都伴隨著異于常人的曲折。

從“打工妹”到“詩人”

19歲衛校畢業后，鄭小瓊在家鄉重慶的一間診所當護士，是份很穩定的職業。兩三個月里，看到周圍不少同事濫開藥方，對待生命懈怠而隨意她良心不安；于是很快辭職，隨村里的伙伴來到東莞。

對她而言，一帆風順的時刻并不多。這次，異地的打工生涯更是如此。

“在東莞的前兩年，我一直是在失業和找工作之中度過。那兩年，塑料廠、玩具廠、家具廠、鞋廠等都去過，流水線裝配工、倉庫工、啤工……各工種我也都做過。

那些年，對于鄭小瓊來說，找工作太困難了，好工廠很少招工，而那些大量的小作坊雖經常招工，卻往往是非法的，不僅工資很低，伙食很差勞動時間也非常長。剛來沒經驗，鄭小瓊連進了好幾個黑了，有的做不到半個月，實在難以忍受，就離開了。

有段時間在一家玩具廠，每天早上7點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12點才能休息。三餐都是開水燙白菜，住宿條件更是不堪，一間十多平米的宿舍里睡三十多人。并且每個員工必須做滿3個月，才能領到第一月的工資。而工資也少得可憐，每月也就一兩百塊錢。做了半個月后，鄭小瓊實在無法忍受?！皫缀跏翘映鰜淼?，太可怕了。那個工廠不許帶行李離開，我只好將好多件衣服同時穿在身上，跑出工廠?！?/p>

那時，她身無分文，只身走了幾十里路。深夜時分，筋疲力盡，終于到老鄉家時，她雙腿已經酸軟得根本站不起來。

“就這樣，邊等邊找工作，慢慢堅持下來。到2004年以后，這邊招工環境好了很多后來進了一家五金廠，就慢慢固定下來?！?/p>

也是在那幾年的漂泊中，她開始嘗試著寫詩，“主要是一些打工雜志，上面刊登 些詩歌，我也開始嘗試著自己寫。寫多了就覺得自己的也許比那(打王雜志)上的還好，就摘出十來首思鄉的詩歌，投給《大嶺山》鎮報。沒想到，還發出來了。”

這對她是很大的鼓勵，同時，一個更大的希望出現，那時，打工雜志?？l一些故事講述某打王者因寫作當上編輯，工資每月能達到兩千多元，這對于當時每月只有400元工資的我來說，是很大的動力 我也確實想通過寫作，找一份像樣的工作。

進五金廠后，偶然在《東莞日報》上看到一個征文，鄭小瓊便寫了一組詩《井岡山的竹》，投了過去。半個月后，這組詩在《東莞日報》發表，兩個月后，在一次比賽中獲獎，鄭小瓊得到300元的獎金。后來，她又多次參賽獲獎，“那時非常高興，也因這些比賽，認識了好多朋友，像詩人方舟，發星等他們人都非常好，給我不少鼓勵，特別是發星，他幾乎每月都從大涼山寄書給我，還不斷寫信鼓勵我。

正因這樣的鼓勵和動力，鄭小瓊開始大量寫作。

直面真實的良知和勇氣

2006年，鄭小瓊離開了呆了幾年的五金廠，并開始有意識地書寫這些年打工的感受。

“進五金廠的前兩年，我用得更多的詞是‘風’，它代表我那時的生活狀態，無所來也不知所去。那段時間，我不斷換了，不斷換工位，就像一陣貧困潦倒的風，不知吹向何處。之后，在五金廠呆了差不多四年，天天與鐵打交道。面對的機器是鐵，來料是鐵，最后的制成品也是鐵。你看到它被折彎，被機臺噬咬，被軋形，你會感到堅硬的鐵原來是這樣脆弱。這讓我想到我的工友們，在家里，他們是兒子，是丈夫，是家里的頂梁柱，堅強而博大，是鄉間之鐵。但是走進這邊的工廠，面對形成系統的社會程序組織，他們是那樣弱小，正被一種看不見的系統異化，無力而屈服。

那時，鄭小瓊寫了好多散文，選擇了幾篇，抱著試一試的心理，投給了《人民文學》?！巴耆莻€意外，后來李平老師打電話過來說我獲獎了，我有點不信，真的從沒想過獲獎?！?/p>

她確實獲獎了。

第一次，她來到了首都北京，見到了那么多光鮮的作家和詩人。她有點忐忑。在領獎臺上，面對成百上千雙好奇而親切的眼睛，鄭小瓊本能地羞澀低頭，可最終，這個內心堅強的姑娘還是昂起了頭，她有些緊張的聲音里流溢出掩飾不住的激動。

在五金廠打工的5年時光里，每個月，我都會碰到機器軋掉半截手指或者指甲蓋的事故，當我從報紙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過4萬根的斷指時，心里就計算著，這些斷指如果擺成一條直線它們將會有多長?那時，我很難過，我那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們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手指?？墒亲罱K，我告訴自己，必須寫下來，把自己的感受寫下來這些感受不僅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們的。也許對現實不能改變什么，但我們已經見證了……”

臺下掌聲一片。

“我一直認為，對于當下的寫作者我們最缺乏的并不是專業技術或者其它而是對周圍的人缺少一種發自內心的關懷，我們缺少的是直面周圍人群真實生活與命運的良知和勇氣?！?/p>

和鋒利的語言相比，這個單薄的女孩還是有些靦腆，甫一說完，她又低著頭，羞澀地微笑著。

只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獲獎不僅是一種鼓勵，也給鄭小瓊帶來更多機會——改變命運的機會?？墒?，她刻意地放棄了。

之前，已經有朋友介紹她去報紙或雜志做編輯，工資比她那時高好幾倍，獲得“人民文學獎”后不久，東莞“文聯”因有職位空缺，邀請她去做編輯。她，最終都拒絕了。

“我是個很遲鈍的人，換一個環境，需要好久才能適應?，F在，我已經習慣這里，還能寫一些東西。最重要的是，我要將計劃好的一個‘打工手記系列’寫完，這需要我必須置身現場去感受，而不是遠離現場去虛構?！?/p>

她計劃中的“打工手記”是由一系列散文組成，主要描述一個人置身于不同工廠，面對不同機器、不同程序，她內心的感受，以及對這種機器人生的思考。

“在這樣的環境里呆了這么久，見了太多，所以，我一定要把它們記錄下來。

很多朋友都曾勸她，對于已有7年打工經歷的寫作者來說，要寫成一個系列的打王手記，完全沒必要繼續呆在勞累又危險的生產線上。

可是，這個倔強的女孩，還是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信念。

當你以管理者或者參觀者的身份走進一個數千人的工廠時，你的感受就是這個工廠，機器、產品，廠房……更遠一點，是想到利潤或這個工廠的老板在各報刊富豪排行榜上的位置，很少有人會想到勞動的工人，面對幾千個不停勞作的人，你的想法與感受會被上述東西擠壓掉。只有當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種感受才是真正貼近現實的?！?/p>

對于這個26歲的女孩來說，真實地記錄比一切都重要。

“我始終認為，一個沒有勇氣面對真相的國家與民族是沒有前途的。謊言、虛偽、泡沫充斥的社會，必將釀成歷史的悲劇，就像我們歷史上曾經上演過的一樣，面對這個時代，一個寫作者有責任去阻止這種悲劇重演。記錄時代的真相，這關乎良心，雖然真相有時候非常殘酷?！?/p>

現在，鄭小瓊正為她的“手記”奔波，東莞的每個工廠她都想要進去親歷，采集資料，她計劃再用年，寫完自己做過的工廠的經歷。然后，到其它工廠，每個廠呆兩個月，她現在還是一個五金廠的業務員，每天要去銷售和送貨。只有把每天的工作都做完后，她才有一點點時間用來寫作。所以進度一直很慢，有時。一篇幾千字的“手記”，她要用好幾個月才能寫完。

然而，這個有志于“記錄時代真相”的文學青年，她的理想其實很簡單。

“我跟朋友說過很多次，我最大的理想還是掙幾萬塊錢回老家，開個小賣店平淡度日?，F在加上一條，就是寫一些自己想寫的東西，這就是我對生活最大的奢望。對于我來說，最大的幸福就是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簡單一點平淡一點，樸素一點，節儉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