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雙

圖/風(fēng)見四葉草

嗜殺的分明是你們男子，為何要把“天下”這樣沉重的枷鎖扣在一名女子身上。

姐姐，讓我來結(jié)束這一切，讓我來背負(fù)你的責(zé)任。即使我不是你，可是我卻可以代替你痛苦地活下去。

你朝來暮去，我暮來朝息。從此，朝顏是夕顏，夕顏是朝顏。

1

滄朔之亂后，滄州朔州勢力大減，中原被一分為二劃龍河為界。原本被壓制的齊爾瑪草原各部落紛紛結(jié)盟獨霸西北方，零散的小部落也開始擴(kuò)大勢力劃分地盤。天下割據(jù)三方，連連征戰(zhàn)，誰都試圖一統(tǒng)天下可是誰都無法吞并對手。

齊爾瑪沙寧王長女朝顏于六月出生，整個草原籠罩在一片霞光中。長老們夜觀天象發(fā)現(xiàn)紫薇星西移，頓時欣喜若狂驚呼“此乃吉兆也”。沙寧部落信奉巫術(shù)，部落王的長女背負(fù)著“圣女”的使命，而朝顏的出生則籠罩了更為神秘的色彩。一個秘密開始在草原上流傳：誰能娶得紫薇星下凡的朝顏圣女為妻，他便可以一統(tǒng)天下。沙寧王次女同日黃昏出生，名曰夕顏。兩姐妹幾乎一模一樣，細(xì)心的阿媽發(fā)現(xiàn)姐姐左眼下有一顆痣，妹妹的痣?yún)s長在右眼下方。朝顏從小就被各種教條培養(yǎng)得柔順端莊，因為她注定了將來會母儀天下。她的夫君將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男子。夕顏總是蓬頭垢面地扎著兩根辮子穿著男裝在草原上騎馬撒野完全沒有一點女兒家的模樣。她與隔壁部落的布羅王子最要好，兩人常常揮著馬鞭在草地上賽馬打獵。好強的夕顏只要輸了一次便會揪著布羅不放直到自己贏為止，兩人小時候更是常常在地上打得翻天覆地直至哇哇大哭奔回各自的帳篷向阿爹告狀。所有的人都以為夕顏未來一定會是布羅的媳婦，還有什么比青梅竹馬更牢固的感情呢。

“夕顏。明年我就向你阿爹——”布羅好容易鼓起勇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十六歲的他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阿爹在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娶了阿媽了。草原上人人都知道最美麗的是朝顏，可是他卻只喜歡活蹦亂跳的刁蠻夕顏。那個傻女孩永遠(yuǎn)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讓著她，就算比賽一百次賽馬她也不是自己的對手啊。可是他喜歡看著她在馬上揮著鞭子氣得鼓著腮幫子的俏皮模樣：“今天我的賽亞沒有吃飽所以才會輸?shù)模∥屹嚻ぃ课夷挠匈嚻ぃ可洗钨悂喺娴氖浅远嗔怂圆排懿豢炻铩；厝ノ曳亲嵛柜R的啞啞不可，壞小子！”

“我今天遇上了一個好玩的家伙，看起來像是中原人。他們的衣服好奇怪啊，都不戴帽子。那個家伙被我抽了兩鞭子都不敢還手，我就說我的功夫很厲害吧。可是他老奇怪地盯著我，害得我心怦怦直跳。對了，你看，玉佩哦。”夕顏對著夕陽翻來翻去地仔細(xì)查看手中剔透的睚眥玉佩。

“他送你的？”布羅忽然緊張起來，夕顏從來沒有出過草原，他害怕她被別人帶走。

“當(dāng)然不是。我......偷偷拿的。”她鼓著腮幫子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很寶貝地揣在了荷包里自顧自地唱起歌來。

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她的帳篷都要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小臉

好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

只有布羅才聽過她唱歌，她的歌聲一點也不比姐姐差。可是很奇怪，每次部落聚會她都像個啞巴只顧著吃東西冷眼看著朝顏在眾人歡呼的掌聲中載歌載舞。

其實你一點也不比姐姐差啊。為何你要用平凡來掩飾你的美麗呢？這是布羅想了很多年也沒有想明白的事情。他和她騎在馬背上看著太陽一點點地墜入了地平線，他輕輕跟著她的歌聲哼著：

我愿拋棄財產(chǎn)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著那粉紅的小臉

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2

三年后，沙寧部落騎兵勢力猛地大增。詭異的戰(zhàn)術(shù)，奇怪的用兵讓這支隊伍所向披靡很快吞并了周邊的小部落。齊爾瑪草原上只有葛羅，亞寧，賽維部落能與之抗衡。這支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lǐng)了朔州的邊塞重鎮(zhèn)西城北城讓朔州帝都很是頭痛。西城、北城位于沙漠以南，往西走便是小片戈壁，再往北便是齊爾瑪草原。失了平城、南城則意味著沙寧的鐵騎可能長驅(qū)直入踏入中原。

皇長子朔寧立了軍令狀三月之內(nèi)奪回西北二城把沙寧兵趕回草原。沙場老將炎術(shù)都被沙寧騎兵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自殺在了城頭，毫無作戰(zhàn)經(jīng)歷的皇子如何在這三月?lián)敉怂麄儭?/p>

軍帳中，副將正在報告軍情：“沙寧部落以騎兵為主，五千將士皆為精騎。表面看是由扎羅將軍統(tǒng)領(lǐng)，可是據(jù)末將看，軍中那位不知名的面具小兵才是關(guān)鍵人物。”

“此話怎講？”朔寧饒有興趣地翻著地圖。

“沙寧騎兵極少大部隊出沒，也許是人數(shù)上的劣勢，所以他們極少正面與我大軍戰(zhàn)斗。末將仔細(xì)觀察過，沙寧兵軍風(fēng)嚴(yán)謹(jǐn)行動整齊劃一，再慌亂的情況都無法打亂他們的陣法。弓箭手，長槍隊，刀手依次進(jìn)攻。而那名戴面具與將軍同行的小兵則高舉兩面小旗，軍隊的行動都隨著那兩面旗子變化配合得可謂天衣無縫。去年八月沙寧騎兵五百人就截了帝都運往北城的糧草，三千護(hù)糧兵全軍覆沒。他們作戰(zhàn)詭異無比，時而成扇形陣時而成錐形陣，進(jìn)退都極有分寸打得我軍措手不及。再則，中原的馬兒自然不敵塞外馬匹強壯。游牧民族驍勇善戰(zhàn)……咱們的士兵多在帝都享慣了清福，一上戰(zhàn)場立刻見了分曉。”

“你說得極是。可是我的四千親兵隊可從未懈怠，所以我才敢在父皇面前立下軍令狀。明日讓左先鋒去叫戰(zhàn)，找一些不成氣候的家伙去探探虛實。我也好看個清楚，他們的陣法如何的詭異。”

“是！”副將方成自小在宮中長大，十四歲后安置在朔寧身邊做貼身護(hù)衛(wèi)。他和三公主的那點事情朔寧是知道的，可是一個小小的護(hù)衛(wèi)怎么能娶皇家公主呢。此次出征也是朔寧給他立功的機會。英雄才能配美人，雖然俗氣卻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翌日，左先鋒率領(lǐng)一隊人馬去叫戰(zhàn)，可是很快就被沙寧騎兵詭異的隊形擊得七零八落。沙寧騎兵從頭到腳都被輕便獸皮盔甲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普通力道的刀槍似乎根本不能傷及他們性命。甚至那些健碩的戰(zhàn)馬也被全身披滿了鎧甲護(hù)具。他們仿佛被一根根看不見的線控制著，而線的末端在那個面具人的手中。他手中的兩面小旗仿佛有呼風(fēng)喚雨的作用，當(dāng)他雙手平展時，騎兵的隊列立刻一字形展開。弓箭手長槍隊刀手依次準(zhǔn)備好，瞬間配合得天衣無縫。當(dāng)他合攏手中旗子時，騎兵飛快地包圍亂作一團(tuán)的敵兵。左邊旗子收攏時，左分隊騎兵立刻殺了過來……原來旗子的走向便是騎兵的隊形。可是站在最后的面具人如何讓前方的士兵知曉背后的旗子呢？而且每個騎兵嘴里都在念著一些相同的話語。

“他們在說什么？”朔寧轉(zhuǎn)過頭去問會觀唇語的方成。

“似乎在念什么咒語，末將對沙寧部落的咒語不甚了解。似乎是說‘圣女保佑’之類的。”方成皺著眉看了好久才敢回答。

“你看，明明是對方占了上風(fēng)，卻佯裝不敵我方往沙漠里退去。看看那個笨蛋先鋒還大嚷著追上去。”朔寧示意自己人跟上。

果然，剛踏進(jìn)沙地的戰(zhàn)馬就被藏在地下的捕獸夾夾了個正著，痛得騰空而起的馬兒掀翻了背上的士兵。而落入地上的人也沒有幸免于難，雙腳被鉗子一樣的大手用力一拖便埋入了黃沙中。原來早有敵軍埋伏在黃沙中靜候這些獵物，沙寧士兵練沙遁就是為了誘敵深入對付不知好歹的對手。想要退出去的士兵已經(jīng)無路可走，身后列隊的弓箭手在旗子揮下的瞬間齊齊放出了手中的箭簇。一時間，慘叫聲哀號聲響徹了通紅的天空……被烈日曬得滾燙的黃沙中隱隱透出星星點點的血跡，被風(fēng)吹開的沙堆中殘缺不全的尸體冒了出來。世界仿佛忽然安靜了，涌動的流沙中幾十人整齊劃一地鉆了出來跪在將軍面前，可是呼叫的卻是：“圣女萬歲！”面具人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將軍大手一揮：“回城——”手還未落下，一支箭已經(jīng)射穿了他的掌心。朔寧似笑非笑地舉著箭站在遠(yuǎn)處，軍中頓時呼聲震天。殿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果然名不虛傳！

“列陣！”葛扎捂著流血不止的手心不敢懈怠。面具人手中的旗子一字展開，沙寧騎兵迅速列為一字形隊伍。

“砍馬腿——”朔寧大吼一聲，身后四千親衛(wèi)隊立刻沖上前去把他掩護(hù)在了隊伍最深處。對付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沙寧騎兵，唯一的辦法就是斬斷裸露在鎧甲外的戰(zhàn)馬馬腿。只要戰(zhàn)馬一倒，任他如何訓(xùn)練有素的隊形也會亂如麻。這四千人自然不是之前那些酒囊飯袋，他們矯健地躲避著對方的沖撞俯下身去一刀就砍斷了馬腿。這時候輕便裝備的朔州將士自然迅速越過重重包裹的沙寧騎兵，馬腿一斷馬上的人重心不穩(wěn)立刻跌了下來。還未出手，已經(jīng)被刀斬落了頭顱。戰(zhàn)馬慘痛的嘶鳴聲攪亂了隊形，面具人的旗子自然起不了作用。硝煙四起的戰(zhàn)場，只有兩個人安靜地站在遠(yuǎn)處望著彼此。朔寧微閉著眼睛，夕陽的余暉燒紅了草原的云霞，而那個人握著韁繩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可是他卻怎么也看不清那張白玉面具后藏著一張什么模樣的臉。嬌小的身軀，甚至沒有穿任何盔甲護(hù)身，單薄的灰色兵服套在他身上沒有一絲生氣，可是卻奇特地散發(fā)著詭異的神秘光芒。

“圣女，他們快要殺過來了！您……”葛扎不敢觸碰到她的身體，只得焦急地催促。可是她只是呆呆地握著韁繩，蒼白的手微微顫抖著。朔寧快馬揚鞭沖了過去，心里有個強烈的念頭：他到底是誰？圣女？他是女的？方成一腳踹開纏著自己的士兵趕緊跟在朔寧身后。

“保護(hù)圣女！”葛扎狂吼著，幾十個人迅速把面具人圍在中央。可是揮刀而來的一行人迅速斬落了他們的頭顱，那個人還是臨危不懼地屹立在原地，即使噴濺的鮮血弄臟了那張潔白的面具。

“你是誰？我是否見過你？”朔寧平舉著手中滴血的長刀急切地問道。那人依舊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仿佛一尊不會說話的巖石。

“嚓——”一道亮光劃過，那張面具啪的碎成了兩半。一張白皙靚麗的面容讓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然是女人，而且是美若天仙的女子。那張臉讓朔寧瞬間停止了呼吸，心猛地狂跳起來，他抑制住想要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的沖動喃喃自語：“朝，朝顏……”

女子的眼里原本涌動的潮水低落成了一攤死泉：“不，我是夕顏。”

朝顏——傳說中誰得到她便可以一統(tǒng)天下的女子，竟然戴著面具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每個將士似乎都想著同樣一件事情：倘若殿下把她擄走，那么這個天下便是囊中物了。

“朝顏是我的姐姐，兩年前她就死了。朝顏花，是注定了轉(zhuǎn)瞬即逝的花朵。你看，現(xiàn)在是黃昏，不正是夕顏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嗎？”夕顏嘴角揚起一絲冷笑，仿佛姐姐的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朔寧瞪大眼睛仔細(xì)分辨也想不出眼前這個女子與朝顏有任何區(qū)別，如果非要說不同，便是那冷酷無情的笑容和異常冷靜的神態(tài)吧。記憶里的朝顏是溫柔如綿羊卻美麗如朝霞的女子，眼前的她……是血腥殘忍的晚霞吧。

“她是怎么死的？”他艱難地問道。夕顏緩緩掉轉(zhuǎn)馬頭在馬兒奔馳的瞬間輕聲說了一句便策馬揚鞭飛馳而去，只留他呆呆地回憶是否聽錯了。

是被我殺死的。她說。

她為何要殺死自己的姐姐？！她為何要殺死自己心愛的女人？！朔寧忽然仰天大吼起來：“啊——啊！！！”拉滿了弓，箭便可飛出去刺穿她的喉嚨，可是遠(yuǎn)處那個灰蒙蒙的背影忽然回頭凄涼地望了他一眼。

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終究還是不能下手吧。即使她……可是那張一模一樣的面容，朝思暮想了整整兩年的模樣，為何變成了別人呢？我只是想再見到她告訴她兩年前我并沒有失約，我只想實現(xiàn)當(dāng)初的諾言把她帶走娶她為妻……

3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也是黃昏吧。那時候的他異常調(diào)皮常常換了宮裝溜出去玩也闖了大大小小不少的禍?zhǔn)拢Φ酶富什铧c廢了他這個太子。

那時候的天仿佛比現(xiàn)在更湛藍(lán)更清澈，一片片火燒云仿佛要把整個草原燃燒起來。他叼著一朵不知名的野花甩下隨從獨自閑逛，風(fēng)吹著綠綠的青草仿佛綠色的波浪一波波地涌動著。遠(yuǎn)處忽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歌聲，夾雜著鞭子甩在空中的脆響。

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她的帳篷都要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小臉

好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

他的腳不由自主地往歌聲的主人走去，一群咩咩叫著的綿羊擋住了他的去路。扎著兩條辮子的姑娘自顧自地騎在馬上唱著屬于草原的歌謠。粉紅的小臉被夕陽映成了一朵好看的花，那雙美麗動人的雙眼真的如皎潔明媚的月亮。情竇初開的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著她閉著雙眼偏著腦袋小聲哼唱的模樣，他甚至不敢上前詢問她唱的是什么歌。只是覺得想要變作她身后的小羊跟在她身旁再也不要離開半步。

“喂！干嗎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她忽然躍下馬背朝他走來，一說話才顯露了刁蠻的本色。

“我……我沒有鬼鬼祟祟，我只是偶然路過聽到了你唱歌，所以，所以才……”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不敢直視她的雙眼，轉(zhuǎn)身要逃卻被她一鞭子纏住了腳跟差點跌倒。

“噢～偷聽我唱歌。你是第二個聽到我唱歌的人，真是便宜你了。哼！”少女拍了拍一只小羊羔的頭小聲嘀咕，又抬起頭來好奇地問道，“你是中原人嗎？我有聽阿爹說過你們中原人的打扮和我們不一樣。”

“嗯。我從朔州來。”他索性坐在她身旁學(xué)著她的模樣撫摸小羊的頭。少女脆生生地笑了起來：“咩咩竟然不討厭你，要是別人摸它，它準(zhǔn)用頭頂別人。”可是她烏溜溜的眼睛卻盯著他腰間那枚玉佩，真好看呢。他也很好看吧，不像布羅那家伙老不愛洗澡，而且他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你——”兩人竟然同時開口又同時收口轉(zhuǎn)而變成了異口同聲的：“你先說吧。”

“你叫什么名字？”她鼓起勇氣問道。

“朔寧。你呢？”他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掩飾自己有些發(fā)燙的臉。她想了想輕聲說道：“我叫朝顏。”

“朝顏？一種花的名字吧。聽說還有夕顏呢，不過兩種花開的時間不一樣。朝顏朝顏……真好聽。”

少女忽然鼓著腮幫子像是有些生氣了：“天晚了，我要回家了。”

“這么快？那我什么時候可以再見到你？”朔寧急了，不知道哪里惹到她了，心里的不舍越加強烈。

“自己到沙寧城來找吧。哼！”她二話不說躍上馬背拋下羊群就跑。

“喂！你叫朝顏吧，我很快就會來找你的。”他把雙手放在嘴巴上大聲吼道。少女回頭瞪了他一樣，同樣大聲吼了一句：“討厭——”

討厭——我為什么罵你討厭呢？是因為討厭姐姐的名字從你嘴里充滿愛意地念出來吧，也是討厭自己為何撒謊要告訴你姐姐的名字。如果時間回到那一刻，我一定會勇敢地告訴你：我叫夕顏。夕顏也是一種花，雖然它只能在朝顏開過了以后再開放可是它一樣經(jīng)很好看啊。因為夕顏這個名字永遠(yuǎn)排在朝顏的后面，因為夕顏在部落里永遠(yuǎn)是沒有朝顏重要的，因為……我也很想成為姐姐那樣萬眾矚目的女子啊。這是我即使不想承認(rèn)卻也無法逃避的事實。如果，當(dāng)初我告訴你我是夕顏，是不是一切的災(zāi)難就不會發(fā)生了呢？

夕顏猛地從夢中驚醒，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大片枕頭。

“殺了我吧。我知道你恨我，我搶走了他。現(xiàn)在我遭到報應(yīng)了！夕顏，求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成為叔叔的籌碼被賣給不知名的男人。”姐姐把匕首塞到她手里痛哭流涕地央求她。

那個傻瓜真的來沙寧城到處問朝顏的名字，終于他和滿屋子的王公貴族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只有勝的人才能娶到紫薇星下凡的天仙美人，她可以助她的丈夫一統(tǒng)天下。華麗的珠簾后，朝顏愁眉苦臉地端坐著——那些胖的瘦的年輕的年老的男人們?yōu)榱怂隣幍妹婕t耳赤甚至動手打起架來。忽然一個俊朗的年輕人朝著屋內(nèi)拼命揮手：“朝顏，朝顏！我是朔寧啊，記得嗎？我說過我會來找你的！”一剎那，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她看著他拼命跳起來揮手想要她注意到他，一屋子都吵吵鬧鬧的可是她卻清晰的聽見了他的呼喚。朔寧？我認(rèn)識你嗎？可是為什么你一叫我的名字，我的心就歡快地怦怦跳呢？

后來所謂的比試就顯得毫無意義了，朝顏格外關(guān)照那個叫朔寧的男子。天真的她以為只要他勝利了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可是男子復(fù)雜的世界怎會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所能理解的呢？所謂的招親不過是個幌子，由于父親的蹊蹺離世初登王位的叔叔借著“圣女”可助得天下的傳說把她當(dāng)成了一個籌碼在眾多勢力里尋求援助。比起朔寧，滄朝的八皇子似乎更得叔叔的喜歡。原本就勢不兩立的朔滄二朝因為這個女子關(guān)系更加緊張，其實沙羅王就是巴不得鶴蚌相爭自己漁翁得利，至于朝顏最后嫁給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至少在她紅顏老去之前她是離不開沙寧部落的。

“撲哧——”匕首刺進(jìn)肉里的聲音，仿佛只是撕裂了一匹華麗的綢緞。朝顏身子一軟緩緩倒了下去，手不安地揪著妹妹的衣角，嘴里吃力的說著：“對……對不……對不起……”

——對不起，我知道他遇見的其實是你，而調(diào)皮的你陰差陽錯地說了我的名字。然后，他以為我是那個在羊群邊放歌的俏皮姑娘，他以為我是你所以他……愛上了我。我一面享受著他的柔情一面被內(nèi)心的愧疚折磨得無法呼吸，我以為他終究會忘記你的，可是他卻抱著我訴說著當(dāng)日你們相遇時你唱的歌謠，夸你的雙眼似明月歌喉似黃鶯讓他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你。那，現(xiàn)在的我又算什么呢？他問我那日偷偷扯走的玉佩哪里去了，那可是你們的定情信物。我慌了支支吾吾地說丟了，看著他失望的眼神我心如刀絞，可是找遍了你房間的每個角落也沒有找到。夕顏，有時候我多想成為自由的你，可以來去自由而不管所謂的教條禮數(shù)，可以趕著羊群漫游在草原上邂逅這樣俊朗的少年。而我只能戴著華麗的面具像個沒有主見的木偶日日表演端莊賢良的虛偽角色。夕顏，我多想成為你，他一直愛著的你。可是我害怕他又遇見了你然后知道我其實不是你，所以求他帶我走……

那夜原本月朗風(fēng)清，她收拾了簡單衣物輕手輕腳從后門出去。可是吱呀一聲打開的門外面竟然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族人。叔叔神色凝重地站在中央冷冷說道：“朝顏，你若回去今夜之事我們?nèi)?dāng)沒有發(fā)生。”

“若我執(zhí)意要走呢？”她挺直了腰板，第一次她這么堅決地說不。她厭倦了傀儡生活，她想要屬于自己的幸福。

“望圣女三思啊～”老老小小的族人伏在地上祈求她。對于沙寧部落來說，圣女的存在意味著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

“我早就厭倦了做什么圣女，我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她紅著眼圈還未跑出幾步就被三個強壯的女侍衛(wèi)牢牢架住往空地拖去。重重火把映紅了漆黑的夜空，原來這里早就搭好了火祭架。這是為叛逃的族人準(zhǔn)備的。烈焰噼里啪啦地燃燒著干柴，炙熱的痛從腳底傳了上來……她以為自己就要被熊熊烈火燒死了，可是天際忽然傳來一陣轟鳴雷聲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火苗迅速被澆滅了。被雷雨嚇得跪了一地的族人再也不敢攔住她的去路，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她跌跌撞撞地往城外奔去。燒傷的腳底踩在泥濘的路上痛得她幾欲昏倒，可是還是咬著牙往杉寥壩跑去，眼看著就要到了卻腳下一滑重重摔了下去……體力不支昏迷不醒的她沒有看見淋著大雨的朔寧在那里等了一夜，他以為她沒有來。第二日她被牧人送回了城，而城墻上醒目地貼著畫有朔寧畫像的格殺令。

——原來不是我的真的永遠(yuǎn)就不屬于我。這是朝顏閉上眼時腦海中唯一的念頭。讓那沉重的傳說歸于平靜吧，讓所謂的紫薇星回到天際去，讓自己罪孽的肉身再也不要背負(fù)那些艱巨的事業(yè)。你們的天下，其實與我無關(guān)。

4

夕顏索性仗也不打了爽快地把西北二城退了回來，朔寧百思不得其解。可是骨子里對她是恨的，她殺死了自己心愛的人，這樣的恨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折磨著他。五日后，沙寧王遣人送來了降書和大批金銀珠寶求和。朔寧只說了一句話：“三日后見不到你們送圣女過來，我就踏平你們的沙寧城！”他沒說提親也沒說要娶她為妻，只是有些鄙夷地說“送”。他覺得她不配做他的妻子，即使她與朝顏有著同樣的面容。

三日后，夕顏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同行的只有三名侍衛(wèi)。她仿佛出嫁一樣竟然打扮得如此隆重，他刻意掩飾自己有些加快的呼吸走過去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怎么？你以為我會娶你嗎？你永遠(yuǎn)也無法代替朝顏，夕顏花只能在朝顏凋謝的時候才能綻放。”

夕顏毫無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難道你不覺得夜里開放的花朵其實更難得嗎？”她不是沒有恨過姐姐的，只是那些恨隨著她的死煙消云散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yuǎn)無法代替朝顏。可是她一樣有本事把這個天下攪得一團(tuán)亂，她不是輕易就拿下了兩城嗎？只要她愿意，這場戰(zhàn)爭可以無休止地打下去直到一方完全崩塌為止。可是她玩夠了，兩年的辛苦訓(xùn)練只是為了有一天可以和他站在同一個位置讓他知道：她，也是可以擁有天下的。就算是恨，她也要他記著自己！

“你這個混蛋！”假扮成侍衛(wèi)的布羅再也忍不住他對夕顏的羞辱就要沖上前去。夕顏按住他的拳頭：“布羅，如果你不想你們的葛羅城被朔軍摧毀就老實回去。不用擔(dān)心我，只是再也不能唱歌給你聽了。”一番話說得萬分傷感，布羅紅著眼圈瞪了朔寧一眼掉頭便走。

“天晚了，我要休息了。”她沒頭沒腦地說道。他忽然糊涂了，竟然覺得眼前這個就是當(dāng)日那個俏丫頭在脆生生地對他說：“天晚了，我要回家了。”夕顏示威地仰著頭嘲笑他。不！不會的，他已經(jīng)派探子去城里打探清楚了。兩年前朝顏的確死了，妹妹夕顏代替了她當(dāng)了沙寧部落的圣女。

“干嗎鬼鬼祟祟地看我？”她揚眉微笑。對！就是這個神情，他心神一動抓著她的肩吼道：“你到底是誰？我當(dāng)日遇見的到底是誰？”

“你只需要記住和你有海誓山盟約定私奔的是朝顏就是了。我親手殺了她！而你，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當(dāng)日遇見的到底是誰。”她故意的，她在任性地報復(fù)他也在報復(fù)自己。她要他帶著這個疑問進(jìn)入墳?zāi)梗?/p>

侍女帶著她進(jìn)入了內(nèi)廳，他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忽然一陣心疼。為什么自己總是覺得這個人才是當(dāng)日草原遇到的女子呢？當(dāng)日她說自己叫朝顏，他便一股腦地尋找著一個叫朝顏的女子。可是與自己偷偷見面私訂終身的人此刻想起來竟然覺得不似當(dāng)日的她。為什么當(dāng)初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勁呢？她一身布衣扎著辮子而她一襲華服滿頭珠玉；她嬌俏可愛她溫柔多情；她會哈哈大笑會生氣甩頭就走而她總是雙目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溫婉地微笑……不，不會的！他捂著有些疼痛的額頭不敢多想。如果朝顏根本不是她，如果她才是她，這一切該怎么收場！

夕顏在這里一直閑著也不多話，朔寧見著她也自覺渾身不自在，兩人偶爾碰上也是點頭即止。她又換回了從前的打扮，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子垂在胸前穿樸質(zhì)的漢服與丫鬟混得老熟，屋子里一下有了生氣熱鬧了許多。沙寧王曾遣人送信來，無非就是要她偷聽作戰(zhàn)計劃圖紙什么的，她也不回信自顧自地玩著。某天夜里，她坐在石凳上抱著膝蓋望著月亮哼歌：她那粉紅的小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朔寧觸電般杵在了原地，只是喃喃地問道：“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她不管他自顧自地唱著：“我愿拋棄財產(chǎn)跟她去放羊。每天看著那粉紅的小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他一直站在花園門口不敢踏進(jìn)一步，害怕腳步聲會驚醒了這個夢。而她也不敢回頭，害怕一回頭他又問她，她害怕自己會又一次愚蠢地說出姐姐的名字。這晚后，兩人之間的氣氛越加奇怪，甚至見面都會不好意思地低頭避開彼此的目光。

半月后，朔州送來圣旨催朔寧回帝都。將士們都喜慶地準(zhǔn)備班師回朝，而有兩個人卻沉浸在煎熬中。

“你，如果給我一切明確的答案我便放你走。”他沉思了很久才開了口。

“什么答案？我是不是你最初遇到的那個人？我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姐姐？”夕顏低頭笑。她怎么能告訴他，他以為和自己私奔的人其實不是草原上的牧羊少女，其實是姐姐愛上了他害怕這個謊言被揭穿所以才千方百計地讓他帶她走。就算姐姐有萬般不是，可是那個許下海誓山盟的的確是朝顏不是她夕顏啊。告訴他真相無非是多一個人痛苦罷了，他不是一樣在逃避這個問題嗎？一時間，千般思緒涌上心頭。愛，恨，失落，無奈夾雜著離別的辛酸哽咽在喉間讓她說話都不住地顫抖。

“我，不是她。”許久，她才抬起頭來卻不敢正視他的雙眼。朔寧繃緊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了下來，他勉強笑道：“這是當(dāng)然，你是夕顏啊。而我遇上的……是朝顏……”可是話到最后竟然再也說不下去了，他不想證實心底的真實想法只是選擇了逃避。他也知道唯有逃避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末了，他才說：“已經(jīng)通知你叔叔了，明天他就派人來接你回沙寧城。”

“你——”兩人竟然同時開口又同時收口轉(zhuǎn)而又一次變成了異口同聲的：“你先說吧。”時間仿佛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個黃昏，只是再也沒有了美麗的晚霞也沒有了雪白的羊群。

“你叫什么名字？”她含著淚水卻笑著問道。

“朔寧。你呢？”他忽然有種想要大哭的沖動，如果當(dāng)初不是那個錯誤今天的他們是否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呢？依舊是當(dāng)日說過的話，今夜卻是明知故問的痛苦是心知肚明的遺憾。5

“我叫夕顏……”她砰地關(guān)上了房門無力地滑倒在地上。終于，終于可以說出自己的名字了。曾經(jīng)那么羨慕姐姐是朝顏，可是今時今日她只想做快樂的夕顏卻再也回不了頭了。

翌日，馬車早早停在了城門口。她回頭望了一眼，送別的人堆里沒有那個人的身影。忽然死心了，決絕地踏上馬車疾馳而去。此刻，朔寧正怔怔地坐在她坐過的石凳上——追還是不追？她會跟他回朔州嗎？可是朝顏呢？曾經(jīng)以為那么重要那么深愛的朝顏呢，為什么知道夕顏才是最初遇到的少女以后竟然再也沒有想起過她。他真的愛過她嗎？還是從來愛的都只是那個草原上的牧羊少女……

“殿下，這是夕顏姑娘臨走時要奴婢交給你的。”丫鬟怯怯地遞上一塊玉佩，果然是當(dāng)日她偷偷從自己腰上解下來的！一時間所有的猶豫都煙消云散了，他不想管過去他們錯過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只想把她留在身邊再也不要讓她溜走了！

“圣女，王說……”馬夫忽然停下了，掀開了簾子手中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幾乎同時她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喉間忽然噴出了一道血花，殺手的刀法那么快甚至都不覺得有多痛，只是恍惚間看見了姐姐在朝自己招手。

“姐姐……”她歪頭倒在了車廂里。姐姐，為什么我不忍心讓你死你卻非要往匕首上撞呢？是恨嗎？是要讓我一輩子背負(fù)殺死你的愧疚嗎？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你要我一輩子內(nèi)疚一輩子不敢與朔寧在一起吧。從小，你就比我聰明。最后，你還是贏了我……

“王說，你已經(jīng)沒有資格做圣女了！”車夫扔下沾滿血跡的刀駕著馬車往沙寧城奔去。

他氣喘吁吁地騎著馬，心中只有焦急的喜悅。只要追上她一定要把她帶走，這次再也不會冒失地認(rèn)錯人了......他要大聲地告訴她，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不如憐取眼前人。他愛的一直是那個叫夕顏的撒謊丫頭，不管她做錯了什么他都會原諒她的。他們可以回到朔州重新開始……

6

兩年后，朔寧登基史稱梟王。他勞民傷財?shù)匾晃稊U(kuò)張兵力于八月浩浩蕩蕩地開著十萬雄師踏往齊爾瑪，一時間尸橫遍野死傷無數(shù)。半年后，齊爾瑪各部落紛紛投降歸順?biāo)分荨？墒侨蝿e人如何求情，沙寧王都被活生生挖了心臟砍了腦袋，尸體懸在沙寧城頭整整一個月。這場艱難而殘酷的戰(zhàn)爭讓朔寧在歷史上成為了一個殘暴惡毒的皇帝，他嗜殺好戰(zhàn)花天酒地后宮佳麗數(shù)不勝數(shù)，可是從未立后。只有心腹太監(jiān)知道百姓口中毫無人性的皇帝每日黃昏都一個人待在夕顏宮看著滿滿一園子的夕顏花醉得不省人事。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啊。

“你是誰……”奄奄一息的他躺在龍床上，忽然朦朦朧朧地看見有個人影坐在床榻邊輕輕握著自己的手。

“朔寧，我是夕顏啊。”女子俯下身來靠在他胸前。

“夕顏，你終于回到我身邊了……”他抱著她劇烈地咳嗽，終于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元憲三十八年，梟王于夕顏宮駕崩，享年僅三十五歲。一夜間，宮中的夕顏花悉數(shù)凋盡。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做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責(zé)編：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