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的理想

父母外出打工三年了，虎子只見過他們兩次。在他的印象中，父母的影子越來越模糊。父母對他說過，他們要掙很多很多的錢，攢著，讓他將來上大學。可是，每當看到別的孩子依偎在父母身邊撒嬌時。虎子就不想上大學了，他只想父母回家，和他在一起。

這一年的夏天，虎子的母親說要回來一趟，虎子在村口等了好幾天，在他望眼欲穿時，母親的身影終于出現在村外的羊腸小道上。虎子撒開腿奔上前。像燕子一樣投進母親的懷抱，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哭，又像笑。

“爸爸呢?”虎子問母親。母親說爸爸要開工。沒有時間。后來，虎子才知道，母親是回來接他的，他要上初中了。父母覺得應該把他帶在身邊，給他好的教育，讓他和城里的孩子一樣，有一個好的起點。將來可以考上好的大學。

后來虎子就跟著母親去了城里。虎子的父親在出租屋里做了滿滿一桌菜，等他們回來吃。旁邊出租屋的老鄉聽說虎子來了，帶著自己的小孩過來串門。于是，虎子便認識了小鳳。小風和虎子一般年紀，三年前就跟著父母來這里了，今年。她也上初中。小鳳對虎子說起城里的事兒，說城里的孩子會欺負鄉下孩子，尤其是外來工的孩子。虎子于是對父母說，他要和小鳳一起上一所學校。他在心里盤算著，如果有人欺負小鳳，他就站出來幫小鳳主持公道。

晚上睡覺的時候。虎子聽到父母在爭論他上學的事情。父親說，如果實在不行。就讓虎子先上外來子弟學校。母親態度堅決地說這樣不行，很多外來子弟學校師資都不好，連個電腦室都沒有，既然把虎子帶出來了，就要讓他受到好的教育，否則還不如讓他呆在老家。父親就說好吧，就聽你的，只是借讀費太貴了。母親就說為了虎子的將來，這點錢不能省，虎子以后有出息了。就不用像我們這樣辛苦了。

虎子聽著聽著，就睡不著了。他突然懷念起家鄉來。他想，要是在家鄉上學多好啊，不會受城里孩子的欺負，還有那么多好朋友一起玩，而且不用交那么多借讀費，為爸爸媽媽省下很多錢。

可是，媽媽說帶他來城里上學是為了他的將來。希望他將來能有出息。虎子想到這里。突然覺得心口有點悶。但是。他還不能理解這就是大人們經常說的“壓力”，他只是覺得心口悶。覺得很不自在，像是被一個沉重的擔子壓著。

上學那天，虎子和小鳳被安排到同一個班上。他們的班主任是一個很和氣的阿姨，和他們的母親一般年紀。

虎子怯怯地看著班上的學生：他們都白白凈凈，穿的衣服也很漂亮，把自己和小鳳映襯得更加土氣。但是，虎子身上穿的。已經是自己最好的衣裳。那是母親前兩天才給他買的新衣裳，母親說，和城里孩子一起上學，得穿得漂亮一點。免得被人瞧不起。可是，母親買不起太貴的衣裳，所以，虎子還是顯得土氣了。

班主任點名的時候，點到誰誰就站起來叫一聲“到”，同學們都把“到”用本地方言叫得響亮，虎子有點膽怯。有點怕別人知道他是外地孩子，站起來喊“到”的時候，聲音低低的。但是，同學們還是聽到了，有個同學叫了聲“外來娃”，其他同學便跟著哄笑起來。

“不要笑，虎子同學雖然是外地孩子。但他會努力學習的，他的成績會和你們一樣好。”老師說著，看了看虎子。“對嗎，虎子?”虎子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然后坐下來，垂著頭掰指甲。

編座位的時候。誰也不肯跟虎子和小鳳同桌，小鳳對班主任說：“讓我和虎子一起坐吧，我們都是外來孩子。誰也不會欺負誰。”小鳳以前上小學時，和城里孩子同桌過，城里孩子總是欺負她，總是在上課或做作業的時候，故意張開雙臂，占去一大半桌子，很霸道地把她逼到角落里。

班主任同意了小鳳的建議。座位的問題解決了，可是很快就出現了很多讓虎子和小鳳煩惱的問題。他們的數學老師總愛用本地方言講課，小鳳能聽懂一點，虎子卻一點也聽不懂，虎子只會聽家鄉的方言和標準的普通話。但是數學老師常常忽略兩個外地學生的存在，幾乎每堂課都用本地方言講。

同學們也跟虎子說本地方言，虎子聽不懂時，同學們就譏笑他們是不長見識的外來娃。虎子覺得很委屈，卻不敢跟父母說。他想，如果父母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虎子只能和小鳳互相傾訴心里的委屈。小鳳說，沒有關系的，只要我們的成績比他們好，他們就會口服心服，再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可是。因為總是聽不懂課，中段考試時，虎子和小鳳的平均成績分別排到倒數第一和倒數第十二。虎子傷心地哭了。小鳳不停地安慰他，說只要以后學會了本地方言，成績就能跟上去了。虎子拿著成績單說：“我怕爸爸媽媽失望，他們把我帶出來，每天那么辛苦地掙錢，就是希望我有個好將來。可是，我……”

回到家里，母親看到虎子紅腫的眼睛。問他怎么了。虎子怯怯地把成績單放在桌面上。然后低頭站在一邊，不敢說話。父親看了成績單，瞪大眼睛看著虎子，舉起巴掌就要打他：“考得這么差，你以為不用交學費啊?”

母親攔住了父親，把虎子摟在懷里。紅著眼睛說：“這不能怪虎子，虎子一直都很努力，他不是故意的。可能是因為暫時不熟悉這里的環境。我相信虎子熟悉以后，一定會考好的。”母親低下頭望著虎子，問道：“對嗎，虎子?”虎子輕輕點了點頭。

虎子每天和小鳳一起上學放學。這天在上學的路上，他們并肩走在路邊，一輛小汽車從身邊緩緩開過，有人在車里叫道：“虎子和小風，虎子和小鳳……”虎子問小鳳那是誰，小鳳說聽聲音有點像郭小東。虎子知道，郭小東是班上最威風的學生，因為他有個富裕的爸爸。有一次：同學們在一起比誰的父母厲害時，郭小東說他爸爸是本市最大的房產商，好幾個大樓盤都是他爸爸的公司蓋的。同學們都被郭小東鎮住了，然后，郭小東大聲地問虎子：“虎子，你爸爸是干什么的?”虎子低著頭不說話，郭小東于是大笑著說：“我知道了，你爸爸是干苦力的，是農民工!”同學們哄堂大笑。虎子的臉漲得通紅，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到了學校，剛進教室。虎子便聽到郭小東在起哄：“虎子和小鳳是小兩口!”同學們又是哄堂大笑。小鳳臉紅紅地爭辯：“不是不是，你胡說!你胡說!”

郭小東說：“我親眼看到的。你們住在一起，一起上學放學，平時又好得像是穿在一條褲子里，還說不是小兩口?你們就是小倆口!”小鳳急了，“哇”的一聲哭了，轉身跑出了教室。虎子追了出去，卻聽到教室里傳來一陣陣哄笑：“虎子和小鳳是小麗口，哈哈……”

那天，虎子和小鳳沒有回去上課。虎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把小鳳哄住，他看到路邊有一家網吧，便拉著小鳳說：“我們進去玩玩吧!”小鳳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們進去，用口袋里少得可憐的幾塊零花錢買了上網卡，選了一臺電腦玩起了游戲。

把卡里的網費打完了，虎子意猶未盡。小風說：“我們明天再來玩吧，玩這個比上學有趣多了。”虎子答應了，可是，他們沒有錢，于是，他們商量回家后向父母要錢，就說學校里要交費，父母一定會給的。

果然，虎子順利地從母親那里拿到了20元，他想，這點錢夠他們玩兩天。第二天，他們給班主任交了請假條，說自己生病不能來上課，然后又去了網吧。

又玩了一天游戲。虎子和小鳳回家時，心里感到害怕。小鳳說，要是爸爸媽媽知道了，他們會怎么辦?虎子說，他們會傷心死的，為了不讓他們傷心，就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事。明天我們離家出走吧。像他們一樣去打工。掙錢，再也不上學了。

小鳳猶豫了很久，同意了虎子的建議。回到家時，虎子的父母不在，虎子看到桌面上有一張紙條，上面是爸爸寫的歪歪扭扭的字：爸媽要加班，晚飯放在鍋里，你自己吃。

虎子吃了飯，便尋思著明天要如何離家出走。夜深了，父母還沒有回來，虎子想著想著便趴在床上睡著了。

虎子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父母已經去上班了。他把幾套換洗的衣服塞進書包里，到隔壁叫上小鳳。卻沒有去學校，而是按照“計劃”離家出走了。

到了車站，虎子和小鳳上了一輛公交車。車還沒到時間出發，看到司機上車時，小鳳突然緊張起來，拉起虎子叫他下車。虎子跟著她下了車，小鳳突然哭了：“虎子，我們回家吧!找不到我們，爸爸媽媽會傷心死的。”虎子猶豫了，他仿佛看到父母正在傷心地尋找他，媽媽的眼睛都哭腫了。于是，虎子也不想走了，他和小風去了網吧，晚上仍然若無其事地回去。

到家時，還沒進門，虎子便聽到父親的吼叫聲：“你這個狗崽子。竟然敢逃學，看我不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虎子拔腿想跑，父親早已經一個箭步沖過來，將他拎進了屋里。虎子赫然看到班主任坐在屋里。難怪父母會知道自己逃學，原來班主任家訪來了。

“當著老師的面，你給我說清楚。為什么要逃學?”父親吼道。班主任也說：“虎子同學，不要害怕，你好好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和小風了?”

虎子突然“哇”的放聲大哭起來：“我要回老家，我不要在城里上學!”

班主任和父母面面相覷。他們不會明白虎子心里的苦，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和一班看不起自己的人一起上學，再加上語言不通的問題，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那顆小小的心靈如何能承受?

那天晚上，班主任在虎子家里逗留了很久，和虎子及虎子的父母說了很多很多。虎子聽到父母對班主任說覺得很對不起虎子。他們在城里打工，把虎子丟在家里也不是。帶在身邊也不是，他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虎子看著父母難過的樣子，突然覺得心疼。

第二天，虎子和小風的父母送他們去了學校，很多同學都大聲叫著：“農民工來了，農民工來了!”虎子和小風低著頭走進教室。他們的父母看著他們怯生生的樣子，心痛如刀絞，他們終于明白孩子們是多么的委屈。

上課的時候，班主任在黑板上貼了一幅圖片。圖片上是大片低矮的樓房與大片荒蕪的土地。班主任問同學們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圖片。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然后，班主任又在旁邊貼了一張圖片。圖片上是一幢幢豪華的高樓大廈和寬闊的馬路。跟尖的同學一眼便認出那是本市的二環路。郭小東站起來大聲叫道：“你們看，右邊那個樓盤是我爸爸開發的!”

班主任緩緩地說：“第一張圖片是二十年前這座城市的面貌，第二張圖片是現在的面貌。可是，大家知道是誰把荒蕪的土地開墾，是誰建起高樓大廈和馬路橋梁嗎?”

“當然是像我爸爸一樣的房產商啦!”郭小東一臉得意。班主任搖了搖頭；“是虎子和小風的爸爸媽媽他們。這座城市的所有樓房，包括我們現在的教學樓，都是他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如果沒有成千上萬的農民工為這座城市所作的貢獻，這座城市現在也許仍然是一片荒蕪。郭小東的爸爸有錢，但是，如果沒有農民工為他做工，他一個人能建樓房嗎?我們可以假想。如果農民工對我們城里人不滿意，全都回到他們鄉下去了，那么，城市的建設應該如何開展?如果真是這樣，工廠會停產。在建的房子要停工，你們的父母就會破產；街道沒有人掃，家里請不到保姆，我們將失去整潔的生活環境。所以，老師今天要告訴你們的是，虎子和小鳳的父母他們創造了這座城市的文明，他們是偉大的，任何看不起他們的人都是卑微的。”

教室里很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虎子抬起淚眼看著班主任，突然覺得她非常高大，高大得把他的視線完全擋住了。

放學的路上，虎子對小鳳說：“我有一個理想，我要努力學習，將來考上師范大學，在城里當老師，告訴所有的城里孩子，農民工是那么偉大，那么可愛，讓他們不再瞧不起農民工和他們的子女。”

夜晚，虎子躺在床上，激動得睡不著覺，他在等父母加班回來，把自己的理想告訴他們。窗外沒有月亮，星星很小很小。但是很亮很亮。它們把整個夜空點綴得異常美麗。

責編 雪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