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子雄在這個冬夜悄悄離開他苦心經(jīng)營了六年的豐華服裝廠。
近年來。他的服裝廠生意越做越艱難,十月份,廠里就進行了一次大幅度的裁員。為了避免勞動部門的干預,也為了逃避支付解雇員工的賠償金,裁員是分成多批進行的。大部分的打工妹面對被炒的命運只有聽之任之。有幾個要去勞動局告狀的打工妹,被韋志國一騙二嚇三哄就擺平了,為此林子雄提升韋志國做了廠長,成了他身邊最紅的人。
其實林子雄并不喜歡韋志國,甚至有點討厭他,但他又得借重韋志國。到去年十一月,豐華服裝廠裁員近百人,卻沒有惹上一樁麻煩,韋志國功不可沒。林子雄心里其實也覺得這些打工妹挺可憐的,這些年來,她們?yōu)檐嚾A廠付出太多,而她們所得到的卻是那么的少。但哪個老板不是這樣子的呢?他林子雄還算好的,雖然廠里的工資開的不高,總算還是給了,像他這種廠子,有哪一間不是靠低廉的勞動力來賺錢的?如果不是實在辦不下去了,他也不會出此下策。一想到如果宣布破產(chǎn),這些年來苦心經(jīng)營得來的一切就將化為泡影,他又極為不甘。只是這樣一來,可苦了這三百來號打工者了。
廠里已經(jīng)有四個月沒有發(fā)工資了。連工業(yè)區(qū)的廠房租金也欠了好幾個月。各處賒欠的原料款也一單接一單地在催。其實這個廠子早就資不抵債了,單欠工人工資就是一百多萬,欠工業(yè)區(qū)的房租二百多萬。廠里的所有設備不過是一些縫紉機、整燙器,加上原輔料、辦公用具,統(tǒng)共不值百來萬。這一個月來,工廠里更是沒日沒夜的趕貨、出貨,原輔材料基本上已耗盡了。早在兩個月前就有人告到了鎮(zhèn)勞動站,結(jié)果韋志國第二天便炒掉了那幾個告狀的。十天前,又爆發(fā)了一次小型的工潮。彩繪部的幾十名打工妹在那個四川拉長金幺妹的帶領下罷工,林子雄是作出了這個月底結(jié)清所有拖欠工資的承諾的。林子雄,說,知道你們的難處,不過你們也要體諒體諒我,我的汀單都好難接,款好難收。不過這個月底。我一定把工資全部發(fā)完,讓你們都能過一個好年。不發(fā)工資你們到時候可以全廠罷工啦。這話林子雄是半真半假,前面是他的肺腑之言,后面的承諾就是騙人的了。其實一個月前林子雄就作好了開溜的準備。打工妹們吃了定心丸。便又去加班加點了。誰曾想他會在貨出完之后便扔下這一攤子溜之大吉?眼看年關將近,她們都還在指著這四個月的工資過年呢。
夜色已沉。珠三角深冬的風吹在身上,也頗有了幾分寒意。林子雄最后在工廠里每個車間都細細地看了一遍,工人都在埋頭加班,其實這幾天的貨都沒有訂單,他不過是故意放言訂單很多來麻痹工人罷了。林子雄心里好一陣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前。他也還是在一間廠打工,后來幾經(jīng)周折,才有了這間廠子。可現(xiàn)在,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了。林子雄長嘆一口氣。開著那輛黑色的大奔出了廠。廠門口的保安員天意見是老板,雙腿立正“啪”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電動閘門便緩緩地讓開了道。林子雄將車窗的玻璃搖下,是想對天意說點什么,天意哈著腰,邁著小碎步跑過來。誠惶誠恐地說,老板,您有什么吩咐。林子雄一時卻無話可說,擺擺手說,辛苦了。天意忙說不辛苦。林子雄一踩油門。大奔便駛出了豐華服裝廠,消逝在珠三角的夜色中。天意按了下電閘,電動閘門又徐徐地合上了。一切與平常并無二樣,保安員天意做夢也沒想到老板會這樣溜之大吉。
2
物控經(jīng)理文姝最早覺察到老板可能是跑了。其實早在一個月前,文姝便隱隱覺出了一些不對勁。文姝做物控,全廠原材料的進出情況都在她的腦子里裝著。近一個月來,廠子里的原材料進貨是越來越少,從前各種面輔料都是大量批發(fā)進來的,一次進貨,可供兩個月使用。再說,進貨越多價格也越便宜,還可降低生產(chǎn)成本。老板在這方面一貫精打細算的,可現(xiàn)在他一次進幾匹,用完了再進。文姝問老板為何不一次多進一點,林子雄總是說資金周轉(zhuǎn)困難。她哪里會想到老板會一拍屁股欠下一百多萬的工資溜之大吉呢?
第二天一上班,文姝便將打印的物料單拿去上報老板。按照生產(chǎn)部的貨單,許多原材料已急需采購。然而老板的弟弟十天前去采購原料了,到現(xiàn)在也不見個人影兒。文姝只有找老板解決。一到寫字樓,老板的辦公室外已坐了好幾個人,都是各部門的主管、拉長。有簽提貨單的,有來拿生產(chǎn)單的。林子雄平時上班都很準時的,如果第二天有什么事不能來,他會在前一天將工作交待下去的??山裉?,誰也不知道老板于嘛去了。大家等不及了。有的說,韋廠長,我們拉已經(jīng)停工了,是放假,還是停工待料,總不能讓工人在拉上瞎等著吧!韋志國急得團團轉(zhuǎn),不停地打老板的手機,手機關機。打老板的兩個助理,也就是老板的兩個侄子的手機,也關機。打門衛(wèi)的電話讓門衛(wèi)去助理的公寓里去找,回話說公寓里房門緊鎖。
鳥老板,該不是跑掉了吧。不知誰說了一句,但沒有誰理他的茬。
文姝心里卻一驚:跑!?這一段時間來老板是有一點反常、平時見了人都是板著張老臉,近一段時間從來不對人發(fā)脾氣,見了工人臉上都掛著討好的笑。聯(lián)想到工廠這一個月來進貨的異常,再想到和老板一起失蹤的兩名助理和十天前就沒了影的采購部經(jīng)理,這些線索一經(jīng)和老板跑了的結(jié)論聯(lián)系在一起,便豁然開朗了。文姝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叫聲未出口,便又急忙捂住嘴。拉長主管們看著一驚一咋的文姝,說你怎么啦?文姝捂住嘴打了個“噴嚏”,說沒什么沒什么,感冒了。匆匆出了寫字樓,卻出了一身的汗。她沒敢貿(mào)然亂說,一來這只是自己的推斷,二來,就算老板真的跑了,也不能這么嚷嚷出去,幾百號人呢!一聽老板跑掉了。不定會捅出什么大亂子來。
廠長韋志國宣布停工待料,但不準員工離廠,在廠子里待命。三百來號人立馬便炸開了鍋。有原料的部門也沒有心思好好干活了。廠子里一時間歌聲嘹亮。仿佛過節(jié)一樣的熱鬧。工人們已有一個多月沒有睡過囫圇覺了。終于等到停工待料了。能不高興么?
文姝卻心急如焚。老板跑了的這個想法一經(jīng)在她的腦子里出現(xiàn),就再也抹不去,她越想越確信她的推測沒錯。站在寫字樓里,聽著車間里傳來的喧鬧聲,她的心里如一團亂麻。如果證實老板跑了,該怎么辦?要不要告訴這些員工?按理說,她們都有知情權(quán),但一旦她們知道真相,誰能控制局面?但這事遲早是要對她們說的。文姝想在通知全廠之前,應該先想個萬全之策,還有工廠里現(xiàn)有的原材料、機器設備都必須保護起來。一旦老板破產(chǎn),這可是三百多人四個月工資的惟一希望。文姝心里東想西想,頭昏沉沉的,焦慮中度過了難捱的一天。
晚上打工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小鳥一樣飛出了廠門,飛出了工業(yè)區(qū),寄信的、找老鄉(xiāng)的、拍拖的、會老公的,三三兩兩逛街的。仿佛在家過節(jié)一樣的高興。金幺妹約文姝去逛街。文姝躺在床上懶懶地說,不想去,挺累的。金幺妹說,你還累?那我們早該累死了,去吧去吧。說著大大咧咧地拉文姝。文姝沒好氣地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逛街。金幺妹一愣。什么時候?文姝說,沒什么時候。金幺妹一拍頭說,你看我,自作多情。你是約了阿九吧?文姝勉強地笑了笑,算是默認。
金幺妹說的阿九是物控部的一個物料員,湖北人,叫謝九紅。大男人一個,卻取了個女孩名兒。謝九紅小伙兒長得不錯,用廣東話說叫靚仔。兩人因工作關系接觸比較多,工人們便開玩笑說她倆在拍拖。事實上謝九紅也向文姝傳遞過這層意思,當時文姝沒有給謝九紅一個準確的答復。因為謝九紅雖不錯。卻比她小兩歲,文姝相對更喜歡那種成熟、穩(wěn)重的男人。像老板林子雄那樣的。事實上很久以來。文姝甚至在暗暗地喜歡著林子雄。這也是她在這間小廠能做到現(xiàn)在的原因。但這只是一種在內(nèi)心里的喜歡,文姝是不會讓這種喜歡表露出來的??蛇@一次,林子雄的做法卻使他在文姝心中的形象迅速倒塌了。
文姝想到了謝九紅。
3
文姝的話讓謝九紅大吃一驚。
不會吧?也許老板是出去辦事了呢?謝九紅說,老板會扔下這里百來萬的資產(chǎn)跑掉?這事可不敢瞎猜的,萬一嚷嚷出去了,老板又回來了咋辦?
文姝說,這正是我感到為難的地方,但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或者說預感,我相信我的預感沒錯。
謝九紅說,得,咱還是別操那么多心吧!就算老板真的跑了,也不是咱們一個人兩個人可以力挽狂瀾的。還是再等一兩天再說吧。如果老板過兩天還不來。就向村工業(yè)區(qū)管理處報案唄!
也只能這樣了,文姝嘆了口氣。她感覺心中隱隱地痛。老板跑了。對于她來說,不單是四個月工資的問題,而是心中的一個偶像死了,一個從一文不名的打工仔拼打成老板的偶像從此在她的心中死去了,文姝心中竟涌動著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一種被心上人給拋棄了的感覺。
兩人朝著工業(yè)區(qū)外那一片布滿了魚塘和香蕉樹的偏僻處走去。深冬的南國之夜,海風輕拂著,空氣中彌漫著咸魚的腥味,略有一點寒意。尚未枯萎的香蕉樹下。不時可見一對對打工情侶如膠似漆地抱在一起。謝九紅的心里便禁不住躍躍欲試,鼓起勇氣牽住了文姝的手。文妹此刻的心里,感覺著的是一種孤單,一種失落,便任謝九紅握住自己的手,覺得心里也踏實了許多。兩人卻一時間找不到別的話說,走到一口魚塘邊呆呆地坐著。白晃晃的魚塘在遠處燈光的映照下,發(fā)出清冷的寒光。謝九紅輕輕擁住了文姝。文姝覺得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文姝說,我想哭。謝九紅說,別擔心,不就是老板跑了?文姝又說,我想哭。謝九紅說,別哭。文姝一把推開了謝九紅,大聲說,我想哭還不行嗎!謝九紅一愣。說,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也許哭了心里就好受了。文妹還沒來得及哭,遠處卻突然傳來吆喝聲,幾條人影搖晃著,兩柱手電筒的光往魚塘這邊晃過來。文姝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謝九紅的手。謝九紅說,沒什么的,又是治安隊在查暫住證。文姝說,不是說現(xiàn)在暫停辦理暫住證了嗎?謝九紅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這些治安仔的素質(zhì)都差得要命。前天的報紙上又在報導治安仔打人的事呢。正說著。一束手電筒的光又打了過來,嚇得謝九紅和文姝都不敢吱聲。兩人屏住呼吸,緊緊地抱在一起,如同兩棵立在風中的香蕉樹,風一吹,樹葉在瑟瑟發(fā)抖。電筒的光柱晃了幾下,見這邊沒有動靜,滅了。文姝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粗伟碴爢T們走遠了。謝九紅說,你哭吧。文姝說,哭?哭都被嚇跑了。謝九紅說,哭還可以被嚇跑?文姝說,怎么不能,我小時夜里一哭我媽就嚇我,說狼來了,我就嚇得不敢哭了。兩人突然都沒了話。半晌,文姝說。我們走吧!謝九紅狠狠地飛起一腳,踢向一株將要枯萎的香蕉樹,香蕉樹痛苦的彎下了腰。兩人便一前一后折了回去。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謝九紅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會兒想著文姝,心里涌動著無限溫情。又想到文姝說的老板可能跑了的事,也覺得文姝的分析不無道理。謝九紅的手上是沒有存款的,老板真的跑了,如果拿不到錢,也不知明天會怎么樣。謝九紅簡直想都不敢想。到廣東這些年,不停的在珠三角的廠里跳來跳去,到后來。終是兩手空空。又想到如果老板真跑了,他和文姝兩人便只能是鏡花水月一場。打工人的愛情有時會是那么的脆弱,一旦廠子垮了,他和文姝將走上各自的謀生之旅。也許,今生今世便再無相逢的時候了。想到這兒。謝九紅不禁從心底涌起一陣酸楚。他想找一個人說一說內(nèi)心的苦悶??墒峭业娜顺鋈チ诉€沒回來。謝九紅想去買一瓶啤酒借酒消愁,走到廠門口,想到可能馬上又要開始流浪了,錢還是省著點花吧,便又折回了宿舍。倒在床上折騰了半天,同宿舍的人到了十一點,才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吵吵鬧鬧一陣過后,有人說,關燈吧,明天還要上班呢?!芭?,”關了燈。謝九紅兩眼盯著蚊帳頂。心里的話終于是憋不住了,說,哎,你們說老板會不會跑掉?
跑掉?跑掉了才好,這鳥廠,早就不想干了。
可是,老板跑了找誰去拿工資?謝九紅說。
嗤!老板要真跑了,老子就搬兩臺整燙機走。出去賣到別的廠就是錢。怎么?誰說老板跑了。
我瞎說說,謝九紅說。不再言語,也不知何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4
次日依舊是停工待料。廠長韋志國似乎壓根兒未料到林子雄會拋下他。早晨一上班,韋志國就讓寫字樓的廣播員在喇叭里播了通知,所有停工待料的部門員工都必須在廠里呆著,等候老板回來。韋志國又招集了所有主管、拉長開了個例會。韋志國坐在了橢圓形會議桌的上頭,那兒平時是老板的座位,老板不在時就輪到助理、經(jīng)理,現(xiàn)在助理、經(jīng)理也不在,廠里數(shù)韋志國的官兒大,他就當仁不讓地坐在了最上首。
韋志國在上面滔滔不絕地將主管、拉長們訓斥了一通。文姝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平時就看不慣韋志國一味兒地巴結(jié)老板,而置打工兄弟姐妹的利益于不顧的做派,工人們當面叫他韋廠長,背著他卻都叫他雜種。文姝看著在上頭指手畫腳唾沫星子亂飛的韋志國。突然覺得他像一個小丑,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份悲哀,冷笑了一聲。
韋志國紅著臉說,文姝,你笑什么?
文姝說,我笑天下可笑之人。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韋志國說。
沒什么意思。文姝說著離開了會議室。韋志國氣呼呼地宣布散會。
暫時還有貨做的各部門主管拉長們便去到了車間。這一天倒是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總算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只是到了晚上,關于老板跑掉的消息。已在工人中開始小范圍地流傳。不過工人們也只是小聲地談一談,心情郁郁。她們并不相信老板會舍下這么多的資產(chǎn)一走了之。韋志國繼續(xù)隔半個小時打一次老板的手機,但手機一直關機。韋志圄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不妙。下午下班時,他的態(tài)度便不再那么專橫。喇叭里通知了所有工人晚上不用加班。
第三天,廠里大半的部門已處于停工待料狀態(tài),就算是還在開工的部門,也因沒人管理。大家坐在流水線上吵吵鬧鬧,根本沒有心情上班。韋志國急得上躥下跳,在喇叭里通知了幾遍,讓不開工的員工離開生產(chǎn)區(qū)回到生活區(qū),命令開工的員工抓緊生產(chǎn)。但喊歸喊,下面的主管拉長們沒心管。壓根兒就沒人在乎他的吼叫。韋志國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便虎著臉下到車間。工人們見了韋志國,平時養(yǎng)成的那種害怕習慣起了作用。剎時安靜了下來,埋著頭不知所措地瞎忙。韋志國拉長著臉吼,吵什么吵。工人沒一個吱聲的。韋志國在車間轉(zhuǎn)了一圈。才出車間,背后便爆出了哄笑聲。韋志國臉色氣得紫紅,返身回去,喝道:笑什么笑?誰帶頭笑的?沒有一個人再笑,大家都埋著頭。不要以為老板不在你們就可以翻天。老板不在我分分鐘就可以炒掉你們。韋志國用手指著打工妹們,見她們都已嚇得不敢吱聲,便又轉(zhuǎn)身走了。才走到車間門口,聽見有人說:老板都跑了還牛逼個鳥?韋志國聽了,心里咯噔一下,沒有心思同這些打工妹玩游戲。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寫字樓。
5
胡老板的來到證實了老板出逃的猜想。
胡老板是鎮(zhèn)上裕豐布料行的老板,豐華服裝廠百分之八十的布料是從裕豐進貨的,兩個月結(jié)一次帳。豐華廠已欠下裕豐布料行很大一筆貨款了。胡老板是帶著三十幾號人,開著兩輛大東風浩浩蕩蕩殺進豐華廠的。門衛(wèi)一見是裕豐的胡老板,便開了門。兩輛大卡車開進了廠子,從車廂里一窩蜂跳下幾十號男工,手執(zhí)抬杠扳手,便徑直闖進倉庫和車間。保安一見陣勢不對,立馬撥打了寫字樓的電話。韋志國一聽,帶了幾個文員匆匆下了寫字樓。見到胡老板正在指揮工人要搬倉庫里的東西,而倉庫里的物料員因胡老板沒有提貨單拒不讓他們搬貨,雙方已經(jīng)不太文明起來。
丟雷老母,給老子搬。胡老板站在那兒叉著腰,沖他的工仔們吆喝著。
韋志國老遠地賠上了笑臉,伸出了手。他們是老熟人了。胡老板見是韋志國,便同他握了一下手。說,你來得正好,你們的工仔不讓我搬貨。
韋志國說:搬貨!搬什么貨?
胡老板瞪了韋志國一眼,說:你真不知假不知?
韋志國說:我不明白胡老板的意思。
胡老板將韋志國拉到背人處,小聲說:韋老弟,你老板走著嘍,他欠了我們材料款,答應我用倉庫的原料和設備抵債的。胡老板說著出示了林子雄簽的字據(jù)。韋志國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眼前一黑,半天才回過神兒來,說狗日的林子雄連老子也給耍了。又說,胡老板,你可不能趁火打劫。我們老板走了,這廠里的東西也不能隨便動,這不是小事,廠里的設備要由勞動局拍賣,先要發(fā)工人工資,才能輪到你們呢。
胡老板便賠了一臉的笑,小聲說,韋老弟,老板跑了,你還那么真心?只要老弟今天先讓我的人把東西搬走,我給你這個數(shù)。胡老板說著伸出了五個手指。
五萬?韋志國說。
你狗日的殺人?五千!胡老板說。
五千你打發(fā)乞丐。韋志國說,最少兩萬。
胡老板說兩萬就兩萬,將來你還可以到我那邊做。韋志國說那這事就交給我來搞定了。兩人回到了對峙的人群中,韋志國說,大家不要鬧,是林老板讓胡老板來搬東西的。物控部記個賬單就成了,
韋志國的話音一落,人群中立刻就炸開了鍋。但物料員見廠長發(fā)了話,也便站過了一邊。裕豐布料行的三十余條漢子便飛快地將貨物往車上搬。豐華廠的工人們則在一旁無所適從。連倉庫也被人搬空了,機器也有人在往外抬。
文姝是在寫字樓里清點工廠的固定資產(chǎn)的。聽見下面吵吵嚷嚷,起初還未在意,這兩天工廠里時常有工人趁閑了鬧點事,不時的便有打工妹們?yōu)榱艘稽c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臉紅脖子粗。上午還有兩個貴州妹動了武,一個抓住了對方的頭發(fā)往下摁,一個抓住對方的領口不松手,將上衣扣子扯掉了,雪白的奶子都滾了出來。圍了一圈打工妹沒一個勸架。幾個男工嬉皮笑臉地在勸架,哪里是勸架,不過是借機摸一把。兩個貴州妹打紅了眼,也顧不上被男工揩油了。還是文姝去了才喝止住。文姝當時心里痛得流淚,她只是說,大家都是姐妹,天南地北走到一起就是緣分。她還想說,大家這種緣分馬上就要盡了,不幾日大家便要各奔東西,還打個啥呢?但她沒有說下面的幾句,而是板著臉將兩個打工妹罵了一通,還說要每人罰款五十元。兩個打工妹一聽說要罰款,都哭哭啼啼地表示認錯了。下面的吵鬧文姝一開始沒有上心,可是聽了一會兒,覺著不對勁,趴在窗口向下一望。天!一大幫男人在往車上搬東西。文姝便急急忙忙跑下了樓。見胡老板和韋志國在一起有說有笑,文姝便迎了上去。
韋志國一見文姝,收斂了笑容避開她。韋志國知道文姝討厭他,這時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文姝卻已開了口,說:韋廠長,這是怎么回事?
韋志國支支吾吾不回答,神色極為慌張。
胡老板是常來豐華廠的。當然認識文姝,便打著哈哈說:喲,文小姐,好久不見,真是越長越靚了。
文姝說,胡老板,你這是干什么?
胡老板又故伎重演。拉過了文姝,將這事大略說了。文姝聽完,還是大吃了一驚,雖然她對此事早有預料。沒想到林子雄不但跑了,還來這么毒辣的一手,廠里值錢的東西一搬走,將來幾百號工人向誰去要工資?她想找韋志國商量時,韋志國已不見了人影,文姝便說:胡老板。這東西恐怕你是不能搬的。我也不能要了你的錢而出賣我的打工姐妹們。
胡老板臉一板,說,文小姐這么不給面子。
文姝說這不是面子的問題。
胡老板冷笑道:丟!你不給面子我也照樣要拉。
文姝不再理會胡老板,卻快步回到了寫字樓。工廠里的喇叭就響了起來。是文姝。文姝說:各位工友注意。各位工友注意?,F(xiàn)在播報緊急通知,老板林子雄跑掉了,請保安員鎖上廠門,保護廠子里的財產(chǎn)。
打工妹們一聽說老板跑了,炸開了鍋,又聽說胡老板要拉東西,東西拉了大家的工資便沒著落了。一時間幾百號人便將胡老板的車圍了個水泄不通。胡老板氣急敗壞地指揮著卡車拉了貨往廠外撤。豐華廠的保安員已鎖好了大門,手執(zhí)棍棒守在了廠門口。
胡老板氣急敗壞地吼著他的工仔:給老子往前沖,出了事我頂著。出去了給你們發(fā)獎金。
布料行的男工便和服裝廠的女工們推搡起來。女工們?nèi)硕鄤荼姡ヮ^的抓頭,撓臉的撓臉,眼看就要鬧出大亂子來,門外便傳來了嗚嗚的警笛聲。兩邊的工人霎時都愣住了,眼睛同時都朝著廠門口的方向望去。兩輛警車開進了豐華廠,原來是文姝在通知了工人們護廠的同時也報了警。警察剛進廠,村工業(yè)區(qū)管理處的幾個負責人也開著車趕來了。他們一聽說豐華廠的老板跑了,想到豐華還欠著村里一兩百萬的廠房租金,哪里敢有絲毫怠慢。一時間,三方債主都聚齊在了豐華廠。胡老板的貨沒有拉成,連人帶車被扣了下來。村工業(yè)區(qū)管理處很快派治安隊過來接管了豐華廠的治安管理。豐華廠的員工們則集中在生活區(qū)內(nèi)。不得踏入工廠,至于事情怎么處理,工業(yè)區(qū)沒有給個說法。派出所的警員見事態(tài)已制止,帶走了幾個塑料廠的男工。開著車走了。
夜色沉沉地籠罩著天空。三百多號工人的心,也如同這夜一樣墨黑,不知該如何是好。
6
謝九紅到文姝的宿舍找文姝時,宿舍里擠滿了打工妹。有的在嚶嚶哭泣,說都有幾年沒回家了,還指望著這點工資過年回家的呢。有的在罵老板。老板這一走。大家伙兒一下子沒了主心骨,不知該怎么辦是好,有的人當晚便去找老鄉(xiāng)借錢,或者托人去找門路。對于將來能否要回一點工資,她們根本沒有抱著什么希望。下午這么一鬧,事出突然,三百多號工人現(xiàn)在全成了一盤散沙。想要將大家攏起來也不可能了。
金幺妹操著四川話大大咧咧地吼著:你嚎個啥子噻?嚎得人心惶惶的。林子雄跑了你在這里嚎能嚎出個錢來?還是聽文姝姐的主意吧。
眾人便將焦急而滿含期待的目光齊齊投向文姝,仿佛文姝是她們救星。文姝此刻也是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樣的事對于她來說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見大家在這時刻又都眼巴巴望著自己,知道自己此刻在她們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好說自己都沒了主見,這一說不更亂了大家的心?文姝就說,大家也不用擔心,村工業(yè)區(qū)把廠子封了,明天一定會來人處理的,按照法律的規(guī)定。廠子垮了。設備拍賣了首先就是要給工人發(fā)工資,這么大的事。鎮(zhèn)政府不會不管的。
金幺妹說,文姝姐說得也是,就是聽說老板欠了工業(yè)區(qū)一兩百萬呢!還有今天來的那個胡老板,他們都在盯著這點設備呢。工業(yè)區(qū)會為了咱們打工妹而放棄自己的利益?這樣的事。不是三五天能處理下來的,咱們現(xiàn)在連飯都沒得吃。誰能耗下去?他們只要給拖個十天半月的,到時工人一散,就完了。
文姝說,所以我們這個時候一定要齊心,要團結(jié),不能散。咱們姐妹們先要挺住,不拿到工資咱們堅決不走。
金幺妹說,咱們賭個咒,那個不拿到錢就走了的是龜兒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一屋子的打工妹們便吵吵鬧鬧的,有的響應金幺妹,有的不好意思,小聲的念著。文姝見姐妹們有點群情激憤的意思,情緒被調(diào)動了起來。說,只要我們齊心,還怕討不回工資。
金幺妹說,我們要有個帶頭的,我們都沒讀啥書,文妹姐書讀得最多。你做我們的頭。你說該咋個辦我們就咋個辦。
不容文姝推辭。眾人都說文姝姐帶頭最好。文姝就說,好,大家相信我,我一定為我們討回個公道來。
文姝你要來個就職演說。
謝九紅站在寢室外有一會兒了,見女工們在一塊兒熱鬧??攘艘宦曊f。眾女工見了謝九紅。知道他和文姝在拍拖。便借口時間不早,一個個都走了。文姝說你們走干嘛?謝九紅說我是老虎。女工們都走了。謝九紅說,出去走走?文姝心里也覺得無依的孤單。這時才覺出自己這些年來雖然在外面打工干得風風火火。大有一點女強人的派頭,但終究是個女人。這一刻,她才覺得她是多么需要一個男人的肩膀來承載她其實脆弱的心。文姝便同謝九紅出了生活區(qū)。兩人卻沒有再談工廠里的事,都在故意避開這讓人心煩的話題。出了工業(yè)區(qū)。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文姝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撲在了謝九紅的懷里,兩人在黑影里狂吻,久久不愿分開。文姝的淚止不住地下來了。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相濡以沫這個詞的含義。他們緊緊依偎,但他們心里都明白,這只能是一份短暫的戀情。在這個即將分別的時候,這種剛剛開始便已見得到結(jié)局的戀情,更加讓他倆生出了不舍與依戀。沒有甜言蜜語,沒有海誓山盟,他們只是緊緊地擁著對方,仿佛擁著一份力量與希望。
7
一晃老板跑了五天。工廠食堂早沒開飯了。韋志國是見不到影子的了。聽說他在另外一家玩具廠做了主管。只有文姝帶著一群打工妹天天守在工業(yè)區(qū)辦,等待處理結(jié)果。沒想到工廠里卻又出了事。
當時可能已是晚上十二點過了,心力憔悴的工人們有的剛剛?cè)胨?,有的還在黑燈瞎火里小聲的說話。就在這時,廠區(qū)傳來了一陣吆喝聲。廠區(qū)與生活區(qū)只有一道圍墻相隔,此時已是夜深人靜。所以那一陣叫聲格外響亮。接著便傳出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抓住他,抓住他。仿佛有人在前面跑。后面有一群人在追。腳步聲地震一樣。震得樓房在發(fā)抖。像是一記記鐵錘,砸在了眾人的心上。不一會兒,腳步聲便止住了,卻傳來了一聲緊似一聲的求爺爺告奶奶的哀嚎。哀嚎像漲潮的波濤一樣。一聲高過一聲。文姝是被哀嚎聲驚醒的,她緊張地趴到宿舍的窗口,什么也看不見。聽聲音是從生產(chǎn)區(qū)傳來的,文姝隱隱已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叫聲還在一聲高過一聲,每叫一聲,文姝就感覺心被一只無形的爪子揪緊了。叫聲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漸漸地小了下去。腳步聲也遠去了。夜,又恢復了平靜,靜得有點可怕。
這一陣騷動與喧鬧,將不少宿舍里的工人都驚醒了,她們只是從黑暗的窗口探出頭,看見廠區(qū)內(nèi)有手電光在晃動,聽見亂糟糟的腳步聲。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掐住了大家的咽喉,她們緊張地喘著粗氣,沒有一個人吱聲,只等那喧鬧聲平靜了,才一齊長長吁了一口氣,便都不約而同地鉆進拉著道道布簾的床上。整幢宿舍大樓一時間沒有了一點人聲,只有死一樣的沉寂壓迫著每一個人的胸口。只有偶爾聽見有人翻身時把床板弄得吱呀作響。
一只肥大的老鼠在黑暗里大搖大擺地跳到文姝的窗臺上,綠幽幽的小眼里飄著兩朵鬼火。文姝小聲喝著,老鼠一點也不害怕。反而立起了兩只前爪沖文姝怪笑著。文姝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床上操起一本書扔過去,老鼠吱地發(fā)出一聲怪笑,躲過這一擊,跳到書上,格吱格吱地啃起了書。一邊啃一邊用兩只前爪翻動著書頁。文姝嚇得跑了出去。一口氣從四樓女工宿舍跑到二樓男工宿舍,咚咚咚地敲響了謝九紅的門。謝九紅不比文姝睡單間,四個人一間宿舍。聽見敲門,他們都沒睡著,卻不敢來開門。直到聽見是文姝叫門,謝九紅才慌忙起來開門。文姝一見謝九紅。便撲在了他懷里。謝九紅小聲說你怎么了?文姝說,鬼。謝九紅說,鬼?哪來的鬼?文姝說。在我的宿舍里。謝九紅也有點害怕,毛了膽子說,我去看看。到了文姝的宿舍,那老鼠卻不見了。文姝說,別走了,留下來陪我,我害怕。兩人在黑暗里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這一夜,三百來號打工人度過了老板跑了后的又一個不眠之夜。
事情不出大家的猜測,昨晚果然是村工業(yè)區(qū)治安隊員在打人。治安隊打人在大家來說早不是什么新鮮事了,大家沒有想到挨打的人竟是豐華廠的保安天意。據(jù)說昨晚天意趁治安隊的人不注意,偷偷翻墻進去偷了廠里的設備。用一根繩子吊住從二樓車間往圍墻下放,下面是有人接應的。剛放下了兩個模具,不想被治安隊員發(fā)現(xiàn)了。在外面接應的人跑得快。躲過了一劫。天意在車間里被抓個正著,據(jù)說被打得不輕,但沒有人看見天意最后怎么樣了。從昨晚天意那凄厲的哀嚎聲來推斷,他不死也要脫層皮了。天一亮,治安隊便來宿舍搜查。說天意供出了和他一伙兒的是成型部的主管朱仔,但朱仔早已沒了蹤影。
8
等了幾天,工業(yè)區(qū)讓工人去找勞動站。勞動站是早就聽說了豐華廠的事的。一位劉姓干部說。這事我們一定會協(xié)助工業(yè)區(qū)妥善處理好的。你們先回去吧,我們和工業(yè)區(qū)先碰個頭商量一下。
文姝說,工業(yè)區(qū)說了這事歸勞動站管的。如果勞動站不管我們就去市勞動局。
劉干部說,是該我們管,但我們總要和工業(yè)區(qū)協(xié)調(diào)好嘛。
文姝說,你們這樣推來拖去的要拖到什么時候?你們拖得起,我們打工人耗不起呀!你們遲一天處理不打緊,我們廠子里三百多號人四個月沒發(fā)一分錢的工資,現(xiàn)在老板一跑,大家吃飯都成了問題,再說過一個月又到年關了。老家還在指望著這點工資過年呢。您還是行行好快幫我們解決了吧!求求您了!文姝說著。眼圈一紅,淚便要下來了。
劉干部本來聽見文姝說他們辦事拖拉,臉上掛滿了不悅。現(xiàn)在見文姝說得動情,心便又軟了。他是常年在維權(quán)一線上同打工人打交道的,工人們的生存狀況,他們心里是最清楚的。因此語氣也溫和了起來。說這事還真的不好處理。現(xiàn)在我們只能和工業(yè)區(qū)協(xié)商看怎么安排這么多工人。至于你們的工資,勞動站肯定是拿不出這筆錢的。豐華廠還欠工業(yè)區(qū)好幾百萬的廠房租金。他們也是受害者。讓他們支付這么多人的工資,他們肯定不愿意。惟一能做的也就是拍賣廠里的那些設備了,實話對你們說,工業(yè)區(qū)還在打著那一壤設備的主意呢。這事啊,我們還得做工業(yè)區(qū)那邊的工作。你們急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劉干部說完當即給工業(yè)區(qū)的頭兒掛了電話,又好言好語地安慰了文姝他們一番。文姝他們本來是打算在勞動站賴著,不處理便不走人的。一見人家也的確比較為難,又不是說一味兒地推脫,也不好在這兒胡鬧。一行人心事重重地回了廠。路上大家都統(tǒng)一了口徑,回去只說是勞動站馬上就要來處理了,其實大家心里卻是一樣的沒有底。估計工人們暫時還能堅持個三兩天,如果三天之內(nèi)不解決工資問題,說破天也不會有人再等下去了。更不用說像文姝這樣當代表顛來跑去的為大伙兒奔波了。
才回到工廠,金幺妹一見文姝便眼淚汪汪的。文姝說幺妹,咋的啦?誰欺侮你了?
金幺妹拉著文姝的手說。文姝姐,你快去看看小湖南吧。
小湖南叫春蘭,是彩繪部的員工,才十六歲,卻已在豐華廠做了兩年多。是標準的童工,但她借用了別人的身份證。廠里那時急需工人,只要身份證上年齡到了,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她招了進來。小湖南的母親早兩年就去世了,她的父親是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家伙,到廣東來了好幾年,也沒有進廠,東逛西混的。每個月小湖南一發(fā)工資,他便幽靈一樣地出現(xiàn)了,找小湖南要錢。小湖南一個月加班加點才能掙五六百??鄢钯M、水電費、暫住證費,發(fā)到手上不過四百多一點。她家里有一個弟弟,小湖南說弟弟讀書很聰明,小湖南說她出來打工就是為了供弟弟上學。她每個月給弟弟寄回家兩百塊,剩下一二百塊還要被她不爭氣的老爹要走一部分。她時常是身無分文,身上來了還是在攤子上買一塊錢一捆粗糙的衛(wèi)生紙。文姝一次聽金幺妹憤憤不平地說起小湖南的爹不是個東西,才知道了小湖南的這些事。后來小湖南的爹又來找她要錢。文姝便堵住他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小湖南她爹后來再也沒有來找小湖南了。文姝平時對小湖南也是格外的關照,在廠子里打工妹們?yōu)榱嘶ハ嗾諔莞山忝玫奶貏e多。拜了干姐妹。凡事有個照應,別人也不怎么敢欺侮。小湖南便托金幺妹說合,認文姝做了干姐姐。文姝本來是不喜歡這一套的,但還是認了小湖南這個干妹妹。認了干姐妹。小湖南平時也從來不會來麻煩文姝。也從未求過她什么。這孩子,心性高得緊,有啥事兒都是自個兒默默地扛著。認文姝做姐姐。卻不是為了圖文姝的地位和保護,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把文姝當成了親姐姐看。現(xiàn)在文姝一聽金幺妹說小湖南出事了,心頭一凜,快步隨金幺妹上了宿舍樓,邊問,小湖南她怎么啦?
不知道咋的,人病得不輕,躺在床上起不來。問啥也不說。說話問。兩人便到了宿舍三樓小湖南的宿舍。小湖南是普工,睡的是大宿舍。一間屋里睡了十二個打工妹。小湖南睡在下鋪,聽見文姝叫她的名字。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叫了聲文姝姐,掙扎著想坐起來。
文姝拉住小湖南的手,很燙。見小湖南的嘴唇上都燒起了水泡。便說,燒得這么厲害,什么時候開始的,為啥不去醫(yī)院?
小湖南同宿舍的一個四川妹說,病是從昨晚開始的,她手上沒有一分錢。老板一跑。食堂又不開飯,她都兩天沒吃飯了,是餓的。我們買給她,她也不吃。四川妹說著流下了眼淚。
文姝眼圈一紅,說,妹,姐沒有照顧好你,姐送你上醫(yī)院。說著便要扶小湖南起來。
小湖南卻突然直起身子,臉上泛著勉強的笑,說,姐,你來看我我就好了,我知道你這些天為大家的工資東奔西走的,你好好辦自己的事,別管我了,我沒事的。
文姝沉下了臉,說你還把我當姐不?當我是姐你就聽我的話,趕快去醫(yī)院,這點醫(yī)藥費姐還是出得起的。文姝說著就攙起小湖南。金幺妹說我力氣大我來背她,說完就背起小湖南往樓下走。在樓梯口遇上了謝九紅,一見小湖南這樣子,便馬上跑到廠門口叫來了一輛人力車。送小湖南去了鎮(zhèn)醫(yī)院。
謝九紅忙著掛號,搶著交了醫(yī)藥費,這邊很快就給小湖南輸上了液。小湖南一會兒便睡著了。謝九紅和文妹守在小湖南的床邊。金幺妹說你們在這兒守著,我下午來換你們,便出了醫(yī)院。文姝和謝九紅兩人都默默無語,半晌,文姝說,謝謝你九紅。謝九紅的臉一紅,說,你一個女孩子,倒是讓我們這些男人們羞愧死了。說著便沖動地握住了文姝的手。
文姝低垂著眉,說,九紅。如果勞動站也處理不了,恐怕要上勞動局,說不好還得上法院。這馬上又要過年了,不知大家能不能撐到那一天。文姝停了一下,抬起頭,一雙疲憊的眼盯著謝九紅的雙眼,說,如果我決意留下來堅持到最后,你會一直陪著我嗎?謝九紅低下了頭,盯著文姝的手,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文姝將手從謝九紅的手里抽出來。謝九紅的手又迅速地跟進,又抓住了文妹的手,說,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和你一起堅持下去的。
輸了兩瓶液,小湖南的臉色明顯紅潤起來。小湖南從夢中醒來時,又是一個黃昏來臨了。她這一覺睡了整整三個小時。
餓了吧?文姝說,你想吃點什么對姐說,別跟姐客氣。
小湖南說,想吃雞腿。
謝九紅說我去買。說著快步跑出了病房。
小湖南說,有姐真好!又說,姐夫也好。
文姝嘆了口氣,沒有言語。
謝九紅買回兩只剛剛炸好的雞腿進病房時,金幺妹帶著十幾個平時同小湖南玩得來的姐妹們擠了一屋,還拎來了一袋水果,金幺妹說是大家一塊兒湊錢買的。小湖南輸了液,吃了兩只桔子,抓過雞腿狼吞虎咽,卻吃急了,不停地打嗝。文姝心痛地說慢慢來,慢慢來。小湖南喝了兩口水,卻還是不停地打嗝。好歹消滅了一只雞腿,精神了許多,說,我嗝要回嗝廠。文姝說你還是住一晚觀察一下,明天再吊兩針。小湖南小臉漲得通紅,說,姐,我沒事,嗝,你手上的錢嗝也不嗝多,還是省著嗝一點花吧。文姝說你還是少說一點話吧。眾人便都哈哈地笑起來,扶著小湖南出了醫(yī)院。謝九紅又要去叫車,小湖南堅持要自己走,便在眾姐妹的攙扶下慢慢往回走。一種難舍難分的情愫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文姝卻突然地一拍頭說,我怎么這么糊涂。謝九紅說怎么啦?文姝說我們應該找個律師咨詢一下。
9
胡老板的車連車帶貨失蹤了。
金幺妹是帶了幾十個女工到廠里來登記廠里的財物時發(fā)現(xiàn)胡老板的車、貨失蹤了的。
文姝昨日是找了一個做律師的朋友咨詢的,律師朋友聽文姝把豐華廠的情況說了,急道,你們現(xiàn)在應盡快將工廠的設備造冊登記保護起來。文姝說,工業(yè)區(qū)治安隊早就將廠子封了。律師說那你們也要多一個心眼,嚴密注意,千萬不能讓別人將設備偷偷運走,然后馬上去市勞動局上訴,由勞動局委托拍賣豐華廠的設備等物,所得款項首先應支付工人的工資。
文姝風風火火趕回來。讓金幺妹帶人去廠里將所有東西登記一下,她則同謝九紅等幾個人又去了市勞動局。
金幺妹帶著打工妹們進廠,遭到了治安隊員的拒絕。治安隊的說沒有工業(yè)區(qū)領導的同意,誰也不能進廠,否則以偷盜論處。
金幺轉(zhuǎn)說,啥子工業(yè)區(qū)領導喲,根本不把我們打工人的事放在心里。我們到廠里又不偷東西,怕啥子?
有幾個打工妹見人多勢眾,也沒有把治安隊的放在眼里,爬到了鐵門上往里看,這一看不打緊,打工妹尖叫了起來:車不見了。車不見了。
金幺妹說,啥子?
胡老板的車和那兩車貨都不見了。
金幺妹一聽急了,一捋袖子就往鐵門內(nèi)翻。
治安員見金幺妹不聽勸告往里翻,沖上來一把將金幺妹扯下來,金幺妹叭地在地上捧了個仰八叉。氣得一骨碌爬起來,罵,你個龜兒子的敢打人?
治安員說,你罵誰。
金幺妹說,罵你。你個龜兒子的。金幺妹說著又翻上了鐵門。眾女工見金幺妹又翻了上去,便一涌而上硬往廠子里闖。,治安隊不讓她們翻鐵門,兩邊很快便推搡起來。治安隊員們平時是兇神惡煞,這時也拿這些發(fā)了瘋的女工們沒辦法,只是拎了警棍來推她們。打工妹人多勢眾,很快便沖破了治安隊的防線,七八個女孩圍住一個治安隊員,剛開始大家還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也許是女工們平時對治安仔們的所作所為積壓了太深的怨憤,平時不敢發(fā)泄出來,現(xiàn)在機會來了,加之老板跑了之后,大家的脾氣明顯都變得火爆起來,混亂中金幺妹被踢了一腳。她一把薅住了那個踢她的治安員的腳尖叫著,治安打人了,咱們也打呀。一頓亂抓,當時就在那個治安員的臉上來了兩道血印。女同胞們見金幺妹出手,也顧不了那么多,七手八腳圍住治安隊員一陣亂抓。打工妹們?nèi)_雖沒有力,卻個個指尖爪利的,有兩個治安仔臉上被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紅得刺目,樣子猙獰恐怖。這一下可惹下大禍了,平時人見人怕的治安隊員何時吃過這樣的虧?還沒等打工妹們沖進廠子,治安隊的增援人馬就趕到了。女工們一見治安隊又來了十幾個人,當時便一轟而散,帶頭的金幺妹和另外兩個打工妹正與治安員糾纏在一起,卻被治安隊的抓個正著。金幺妹見跑不掉,就勢倒在地下,雙腿直挺挺的,任你怎么拉就是不起來。兩個男人都按不住她。治安員也發(fā)了狠心,四個人抓了她的四肢,抬到了治安隊。跑散了的女工們見抓走了金幺妹她們,便又漸漸地尾隨著治安隊員去了工業(yè)區(qū),也沒有誰敢去工業(yè)區(qū)要人,只是在工業(yè)區(qū)管理處的樓下聚集著,一籌莫展。
文姝一行人是第二天才回到豐華廠的。一同來的還有市勞動局派來專門處理豐華廠事件的工作人員。很快,豐華廠的大門上貼上了勞動局的封條。三百多號打工人也得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勞動局會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委托拍賣豐華廠的財產(chǎn)。然后發(fā)放拖欠工人的T資。
從老板跑了到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一個明確的答復,已是整整十天時間過去了,大家都已疲憊不堪,文姝更是累得心力交瘁?;氐截S華廠,聽說金幺妹和另外兩名女工打了治安隊員,被治安隊帶走了,氣得往床上一躺,說,不管她了。可氣歸氣,也不能真的不管。文姝還是急急地趕到了工業(yè)區(qū)治安辦。治安隊員見是文姝,一臉冷相,不理不睬。文姝賠了笑,說同志,我們是金幺妹的同事,她們打人是不對的,我們特來賠禮道歉的,希望你們大人大量,放她們一馬。
一個治安指著文姝叫道。放人?說得輕巧。敢打治安隊的,翻天了你們。
另一個說,你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我們幾個同事被打成重傷,現(xiàn)在還住在醫(yī)院里。文姝強打著笑臉說,我們真的是錯了,求求你們先放了她們吧。一個頭兒模樣的治安員說,她們帶頭毆打執(zhí)法人員。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拘留七天,現(xiàn)在已轉(zhuǎn)到派出所去了。
文姝一聽又急急火火地趕到了派出所??偹阋姷搅私痃勖煤土硗鈨蓚€打工妹。那兩個打工妹一見文姝。便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頭發(fā)凌亂,眼睛浮腫,顯見昨晚是哭了一夜。倒是金幺妹還頗冷靜,見了文姝,說,文姝姐,我把事情弄砸了,我……文姝說,別說這些了,我知道你也是為了大家。可說什么你們也不該打人呀,你們膽子可夠大的。敢打治安隊員?這不是在老虎嘴上拔毛么?金幺妹說,我們也是氣瘋了,當時在氣頭上,又說,勞動局那邊怎么樣?文姝便把勞動局領導的處理結(jié)果說了。金幺妹長吁了一口氣。另兩個打工妹聽說工資有希望了。都止住了哭聲,但想到這時大家可能在興高采烈地等著領工錢,而自己卻被關在這里,眼淚就又下來了。文姝輕聲問幺妹,沒有打你們吧。金幺妹說,他們還敢打我們?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文姝說你也別太得意了,還是好好地向他們認錯,弄不好真敢把你們拘留起來的。金幺妹說這個我曉得的。
工資有了著落,工人們的情緒空前高漲。便都到治安隊死磨硬纏的求情。工業(yè)區(qū)領導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便將金幺妹她們給放了出來。金幺妹這回倒是在打工妹中英雄了一把。說到她把一個治安隊員的臉上抓了一爪子,便笑得合不上嘴。這會兒。也沒有誰去在乎廠子里不見了兩輛車以及車上的貨物了。
10
勞動局里又來了消息,說是四天后便會將廠子里的財物拍賣,大家馬上便能領到工資了。到了晚上,打工妹們又開始有心情將自己收拾得風情萬種了。因為分別在即,平時玩得好的打工妹們便三五成群地乘著夜色去逛街。金幺妹早就打扮得花大姐似的,拉著小湖南來約文妹去逛街。小湖南的病早好了,氣色也好了很多。文姝的心情也不錯,便說那就去逛街吧。金幺妹說不叫上謝九紅?文姝說我們姐妹們一起,叫他干嘛?謝九紅卻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門口,說好哇,想甩掉我,沒那么容易。你們?nèi)齻€女孩子逛街,總得有個保鏢吧。
文姝白了他一眼。心里卻涌起一絲甜蜜。四人便來到街上,走過一家照相館,小湖南說,我們進去照張合影相吧,馬上要分手了,也不知道將來還會不會在一起,照張相留個紀念。三人一致點頭同意,便走進了照相館。照相館也就兩間小房子,墻壁上掛著大幅的風景山水布景。文姝以前是從不來這樣的照相館照相的,照出來的假風景給人不倫不類的感覺。有點滑稽。今天她卻興致很高。
先是四人合照了一張。接著小湖南又拉著文姝照了一張,和金幺妹抱著肩照了一張,金幺妹也同文姝合照了一張。小湖南說姐,你和姐夫也照一張吧。文姝揚了手說,你再瞎說,我打你。卻還是和謝九紅合照了一張。出了照相館,又逛了一回成衣檔,也沒有買衣服,便一齊往回走,謝九紅說時間還早。我請你們吃燒烤。三人便歡呼起來。找了個燒烤攤,要了肉串、雞雜亂七八糟一大堆,又要了四瓶啤酒。都喝酒。小湖南說我不會喝酒,但我今天要喝。姐。我先敬你一杯,你比我的親姐姐還要親??墒沁^不了幾天。我們就要分手了,也不知道今生今世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小湖南的眼里有了淚光。文姝舉了杯,同小湖南碰了,一飲而盡,說,別弄得這么傷感好不好,生離死別似的。心里卻也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又想到謝九紅,兩人剛剛找到那種愛情的感覺,這馬上說不定就要分開了。大家喝得心里都澀澀的。小湖南終是忍不住就哭了,金幺妹也掉了淚。謝九紅說咱們走吧。付了款,四個人一路上借酒發(fā)瘋,唱一回笑一回,走得風擺揚柳、東倒西歪。臉上卻都掛著淚。
四天時間轉(zhuǎn)眼過去了。時間將進入了臘月中旬。打工妹們有的在算著自己能領到多少工資。給家里寄多少。有的在算著乘春運還沒開始,拿了錢趕早回家,安安心心和家人過個團圓年。
廠子里的東西都已拍賣了。勞動局的工作組來了幾個人。在村工業(yè)區(qū)里現(xiàn)場辦公,按照他們整理的工資單發(fā)放工資。工人們早早地就聚在了辦公樓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韋志國也混在隊伍中,但沒有人與他打招呼。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過年般的喜悅。老板跑了。失去工作。這一切對她們來說都已經(jīng)是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在政府的關懷下。大家能領到屬于自己的工資。
八點三十分,開始發(fā)放工資。很快,前面領到工資的人有的憤怒地叫罵著,有的失望地哭了起來。后面還在排隊的,卻心急如焚地往前在挪動著腳步。一個小時不到,工資便發(fā)完了。工資發(fā)了,大家都該重新開始走自己的路了。可現(xiàn)在大家的心里卻像壓上了石頭一樣的沉重。豐華廠的所有固定資產(chǎn)才拍賣了37萬?每個工人才領到了一千塊不等的工資。這與大家希望中的相差太遠了。女工們對這一結(jié)果表示質(zhì)疑。然而勞動局的同志是出示了拍賣的每件物品的詳細清單的,大家也就無話可說了,也有人提到了那兩車貨,還有人說有一些最值錢的設備沒有出現(xiàn)在清單上。大家吵吵嚷嚷了一陣。散了。
當天,原華豐廠的三百多名員工都走了。她們有的回了家,有的又進了別的廠,有的,繼續(xù)漂泊在異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
對于胡老板那兩車貨物的去向,已然沒有人再去追究了。畢竟大家都拿到了錢,也知足了。
責任編輯 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