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讓我如同聶魯達一般地愛你

我喜歡你默默無言

仿佛你不在

安靜如一盞燈，單純如一個環

小時候，蘇理家門前有一條長長的河。冬天的時候，河水結了冰，爸爸用木板給蘇理做了一只雪橇，她坐在上面從河的上游滑到下游，看天空的云朵連成一條線，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寒冷此刻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能夠穿越時空的速度，令她忍不住地尖叫起來。

爸爸對她說：“這里不比迪士尼那么好，可是你得到的快樂并不比那里少。物質是昂貴的，所以你要學會尋找廉價的快樂。”

小小的蘇理不懂得這些，她只是笑。

第一次見到楊鎮澤的時候，蘇理心里就是這樣的感覺，滿是歡喜、興奮、激動，除卻他，整個世界都消失了。

那是大一入學的時候，蘇理背著媽媽縫制的大包到學校報到，一眼就看到楊鎮澤，他懷抱書本，快步地向前走。白襯衣，黑得發亮的眼睛，渾身上下漾著潔白的光，好像一個王子。

她忍不住跑過去問他：“請問，女生宿舍怎么走?”

楊鎮澤只是看她一眼，指著一個方向：“這邊直走，右拐。”

連聲音都是帶著王子氣質的，叫人迷戀。

“謝謝你。”蘇理的臉紅了，卻勇敢地說，“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男生輕笑了一下，回答：“明天你就會知道了。”

說完他便走了。蘇理站在九月微涼的天空下，滿是憧憬地發起了呆。

城市和山里是不同的，城市的夜，仿佛永遠都是熱鬧的。蘇理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那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她翻來覆去，怕吵到寢室里的同學，便下了床，跑到走廊的窗前看外面。

寬闊的馬路，來來往往的車，遠處是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再遠處還是燈，最遠處依然是燈。一層層的燈光照亮了夜，明亮如白晝。蘇理心里想，如果有了光就可以是白天，那該多好。她迫切地等待新一天的到來，因為她想要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第二天，新生歡迎會，優秀學生代表發言，蘇理驚訝地看到楊鎮澤，他竟然是以第一名的成績來到這里的。身旁的同學早已開始小聲議論，這個人，父親是房產業的后起之秀，家中花園抵得平常百姓三室兩廳；據說童年是在英國度過的，渾身上下都透出泊來的貴族氣質；性格有一點清高，與人相處君子之禮，淡淡之交……

而蘇理只看得到，演講臺上的他，沉著淡定，面對如雷掌聲，只是淺笑。

歡迎會結束后蘇理跑到教學樓的天臺上，禁不住地顫抖。真好，天這樣藍，云這樣白。聶魯達的詩里說：我愛你，就如同某些幽暗的事在愛。

請閃動你那無法磨滅的眼睛

從南方到南方

從太陽到太陽

直到你的嘴歌唱如吉他

大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剛開學的新鮮被種種的不適應代替。蘇理是個不折不扣的山里孩子，不懂得用電腦，每每被人嘲笑。他們喜歡拿她當做惡作劇的對象，因為她總是笑瞇瞇的，無論如何都不會生氣。她記得爸爸曾經對她說：“如果有人把你推倒了，不要哭，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就好了。”

可是這樣做，換來的只是變本加厲。甚至有一次，有人將她的內衣掛在操場的樹枝上。那大概是一個少女最貼身的秘密了吧，棉布的紫色內衣，是媽媽的辛苦成果。蘇理站在樹下看，它真是很丑，沒有柔軟的蕾絲邊，沒有漂亮的花紋，沒有可愛的圖案。它如同自己一樣，是內衣界的丑小鴨。可是，她離不開它，那是她唯一的一件內衣。猶豫了好久，她終于還是找了一根木棍，跳著試圖把它打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楊鎮澤走了過來——當然，這也是那些惡作劇中的一部分——他一直看著蘇理，不明白樹枝上的那一團物體是什么。于是問她：“你在干什么?”

蘇理愣了一愣，紅著臉說：“我的東西掉在上面了。”

“怎么會‘掉’得那么高!”楊鎮澤從她手中拿過木棍，說，“我來。”

他一米八的個子，輕而易舉就弄下來了。蘇理抬頭看他成了癡，忘記了本來的目的。于是楊鎮澤拿起那件內衣，看了看，忽然就生氣了，說：“女生不應該玩這么羞恥的游戲!”

然后他把內衣扔給她，走了。

蘇理站在那里好半天，鼻子酸酸的，委屈得想要哭，最終，卻只是扁著嘴巴回了寢室。

爸爸也說過：“廉價的傷心不值得哭泣。”

而她們呢?她們并不知道蘇理是不是喜歡著楊鎮澤，只是她們不敢表達她們的感情，便找了一個替死鬼來排解心中的郁悶。

楊鎮澤是蘇理一個人的秘密，她不講出來，只是躲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看著他。

你看，他同學生會的干事走在一起，抬頭挺胸，目不斜視。

你看，他認真做功課的模樣，讓人想在他額頭上親一下。

你看，他參加英文比賽，念出來的單詞如同詩一般美妙。

課余的時間，蘇理一個人站在天臺上，俯視著蕓蕓眾生，然后找尋楊鎮澤的身影。她那么輕易就能發現他，因為這無數個小黑點當中，只有他才會發光。

他令她的世界發了光。

當悲傷和寒冷達到頂端時

我的心像夜晚的花朵吧自己關上

因為沒有零花錢，所以幾乎沒有新衣服可言。沒有辦法在應該美麗的年齡打扮自己，是每個少女最為憂愁的事情可是蘇理自有她的辦法，學校很久沒用過的白窗簾，問老師討過來；辦公室的黑桌布，破了一個洞決定扔掉，蘇理就又撿了回來。再花十塊錢買了針和線，尺子剪刀，每天兩個小時，一個星期后就有了一件新衣服出爐。

白襯衣，黑色背帶裙，破了的地方縫一個蝴蝶結，充滿英倫風格的學院派，一下子引起了女生們的注意。

于是她們紛紛跑過來問她：“這是你自己做的嗎?也做一條給我好不好?我可以給你錢。”

“好嘛，加上成本費一共五十塊。”

“聽說某某某的裙子是你做的?我也要一條，比她好看的話，我出兩倍的錢。”

“沒問題，一個星期后你來取。”

一時間蘇理成了暈受女生歡迎的人，總是有人用巧克力討好她，拿來最新的時尚雜志給她參照。蘇理用賺來的錢買了新布料、小扣子、花絲帶。春天剛過完，她就已經開始賣背心、荷葉裙。慢慢地蘇理有了一點小積蓄，她挑了個晴天燙了頭發，買了心儀已久的唇彩。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誒?丑小鴨變白天鵝也不是那么困難的事嘛!

楊鎮澤證實了這一點，當他再看到她時說：“你變漂亮了。”

蘇理只是笑。再漂亮，見了這個人，也全都慌了手腳。

楊鎮澤請她去喝咖啡，蘇理不喜歡那個東西，太苦了。她說：“我喜歡吃甜的東西。”

楊鎮澤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說：“你還是小孩子呢!”

蘇理的心跳停了一下，回想起小時候滑冰的心情。

最后楊鎮澤拿出來一張照片說：“她們都說你會做衣服，可不可以給我女朋友也做一件?”

嚇?女朋友?

照片上的女孩，很明顯的混血兒，藍眼睛，棕色頭發，漂亮得如同春天在枝頭盛放的花。

他們多么般配。

蘇理笑著說：“沒問題，我做好了去找你。”

回到宿舍后，蘇理還是不爭氣地哭了。灰姑娘找到了水晶鞋子，王子卻已經追著公主走遠了。

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

沒有人看見我們今晚牽手

而藍色的夜落在了大地上

蘇理為了混血兒，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市場。做一件蛋糕裙出來，太俗氣；又折騰出一套小禮服，不夠大方；最后是一條公主裙，粉紅色，繡著小碎花，肩頭有蝴蝶結，及膝的裙擺上綴幾顆水鉆。

這條裙子，是模仿Aamanl的手筆。楊鎮澤很滿意，他請蘇理去吃西餐，蘇理卻選擇了去夜市吃大排檔。兩個人坐在煙火氣濃重的巷子里，喝著啤酒，吃龍蝦。三杯之后，蘇理忽然傷感，她想念家鄉的大山與河流，想念四季不變的日出與日落，想念冬天的冰凌花。

而自己現在坐在這里做什么呢?面對著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人，以及一個始終不肯接納自己的城市。

爸爸又說過：“有些種子，即使躺在你的手心里，也開不出花。它不屬于你，就不會為你而美麗。”

最后蘇理喝醉了，楊鎮澤背著她回去。路上她夢到小時候有一次發燒，爸爸也是這樣背著她走山路。他唱著山歌哄她睡覺，一雙大手摟緊她，最大限度地讓她溫暖。

蘇理醒來的時候是在宿舍里，她想起這個夢，又想起昨夜的楊鎮澤，在日記本里寫：我并不能給你太多，可是我的愛并不比別人少。

第二天她就回山里老家去了，她父親病了，并且沒的治。

也是那個時候她知道，無論有多愛，總是沒有一個人能暗自己到老。比如爸爸之于自己，比如自己之于楊鎮澤。

因為愛無法不休不眠地飛翔

我們的生命回到墻頭

回到海上的礁石

我們的吻回歸我們的領土

蘇理并不知道，喝醉酒的那一天，楊震澤吻過她。

就在裙子做好的前一天，他與女朋友分手了。她愛上了別的人，對他已無任何留戀。

而醉酒的蘇理，卻在夢中叫著他的名字。

也許是酒精作祟吧，他把她放在月光下，靜靜地看她的臉，她的淚，然后低頭吻她。

他永遠記得那一吻的柔軟。

他卻也因此而后悔，覺得自己傷害了她。可是很久以后，發現自己始終無法忘記她的時候，她卻已經不在了。

多年之后，楊鎮澤同未婚妻一起選購婚紗。未婚妻帶他到一家自己中意的店門口，他突然愣了一下，店鋪的名字很長，叫“二十首情詩與一支絕望的歌”，裝修很簡單，可是櫥窗里的衣服是那么的熟悉。

很久以前，這些衣服曾讓他的大學校園多姿多彩。

“這家店很有名呢!”未婚妻說：“所有的衣服都是老板親自制作的，但不接受私人訂置，不然我們可以定做一套婚紗。”

“還有更適合你的。”楊鎮澤側過頭，溫柔地對她說。然后他們就走遠了。

店鋪里的蘇理，躺在搖椅里讀聶魯達的詩集，她的男朋友在一旁算賬。

男朋友只是大山里出來的普通大學生，沒有楊鎮澤高大，也沒有他那么優秀。但是他懂得在午后給她泡菊花茶，清熱降火，排毒養顏。

“哇!你又加了這么多糖。”蘇理呷了一口后說。

“你不是喜歡甜食嘛!”男朋友在柜臺后看著她笑。

他記性也好。

所以，就是他了吧。

但是，心里并不能忘記那個人。

然而不忘，也就無從記起，也就不會有無法平復的遺憾。

聶魯達說：愛情太短，回憶太長。那么，剩下的時光，就由我一個人來懷念。

至于他，楊鎮澤，希望他一切都好。

(責編：范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