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 羅

我是綾羅。梨渦淺笑，顧盼生輝。

母親說我生來即為顛倒眾生。還說，女人要征服世界，必先征服男人。

母親是有著傾國傾城的容貌的，至今風姿綽約。我與母親有著不一樣的魅惑的力量，母親是浴火涅槃的鸞鳳，我是冰清玉潔的雪蓮。母親說她要蝕化了我的骨，消融了我的靈，把我變成炙烈的火種，熊熊，燎原。我對母親那樣畏懼。

我自小沒有踏出風露宮一步，循規蹈矩。風露宮，母親便是天，揮斥方遒。

侍女來報小姐，宮主有請。我的裙裾飄過宮前一泓湖水，清淺，波光粼粼，映照我不疾不徐的靚影。我和云游擦肩而過。云游后退幾步，側身擋住我，輕摘我肩上一粉桃花瓣，削作花泥。云游說，瑪雅不愛沾風露。我微微頷首，急急寓去。

瑪雅，便是我那至高無上的母親，天下男子盡數拜倒。不沾風露?那又何苦叫做風囂宮，自尋煩擾。母親的心思我是向來不知曉的。一雙深邃的眸望進深處也只是蒼茫，太紛繁便盡是虛無。

母親在大殿上，居高臨下俯視我，金鑾椅上，她雍容華貴，儀態萬方。母親說，綾羅，過來。到我身邊來。

我說，女兒不敢。微垂著頭。

母親說，兒，你我獨處，何必在意繁文縟節。

我撩起裙角娉婷而上。母親抬起我的下巴，說，綾羅，母親所教予的，你都記得嗎?

記得。

母親含笑，詭譎而又妖冶，讓我不寒而栗。母親說，綾羅，你長大了。母親要你做一件事，做一件風露宮唯一傳人應該做的事。我知曉母親所為何事，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懵懂中我早已摸索出未來，我知道，我的未來沒有出路。

母親說，天奇。

母親說天奇便是天奇，比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更嚴峻，不容更改。因為這時她不只是母親，她是宮主，運籌帷幄的風露宮宮主，一言九鼎。

于是祭典上，我飄然而至，悠長連綿的飄帶搖曳翩飛，錦簇花瓣追云逐月。我在那樣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撩人出現，背后天幕是大朵大朵張狂脆弱的煙花。天奇后來常說，綾羅驚艷，連絢麗煙花也黯然失色。

是的，天奇，王的愛子，王位繼承人。那日盛典即為王子成年禮。各路佳人云集，我怎可錯過這天賜良機?之于我，這等的雕蟲小技又如何?連謀劃都不必。

盛典上，我坐眾女客首位，天奇身側。天奇頻頻側目，毫不掩飾。這樣的明目張膽。我以為木已成舟，不必再費心機。天奇的眉目顧盼，對我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我說，母親，孩兒以為不必勞神費心大動干戈，天奇已對孩兒動了心。

母親把白玉珍珠拈成粉末和在玉液瓊漿中一飲而盡。母親放下杯盞，說，我不單單只是要他為你動情，我還要他肝腸寸斷生不如死。母親猩紅的眼眸中是欲望，是仇恨，噬骨的，錐心的。

遵旨。18年來我對母親唯命是從。對母親，我只懂得低眉順目，言聽計從。

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約天奇在回廊小酌對飲。我在酒里了迷藥。趁他昏昏入睡，下了咒術施了蠱。

我是巫師，風露宮宮主瑪雅之女，風露宮咒術唯一傳人，江湖只流傳風露宮武功奇特，有獨門絕技蓋世神功，雄踞一方。皆不知無非是施蠱咒術，歪門邪道，妖孽行徑。我雖不齒這旁門左道，以為純屬小人陰謀，不足掛齒，卻不敢以下犯上簪越禮數，畢竟血濃于水，瑪雅是我的母親，我的天。

風器宮門下眾多男子。若是已然對母親死心塌地，便省卻施蠱下咒，不然則設下那無其他人可解的咒術，種下癡纏一生的情債。

妖蟲盤踞心胸，蠱惑心智。從此對施蠱人一心一意，矢志不渝。

我常常在想母親給云游下的是怎樣的蠱，讓他的眼里全然望不見我，望不見自小便對他眼波流轉的女子。云游對母親那般忠貞，死而后已，在所不惜。讓我嫉妒得心痛，淚無聲無息劃傷了干澀的眼球，咸咸澀澀地落了滿面。

我又覺得自己好生可恥，居然對母親的愛戀起了貪念。我常常在桃花湖畔撫弄琴瑟，悠揚，絲絲縷縷。入耳，成了纏綿。百轉愁腸。

天奇，被我施了迷心咒術的天奇失卻了景后一絲防固，一夕間對所有的鶯歌燕語敬而遠之，唯獨對我一往情深。我讓天奇對王提出婚期，天奇言聽計從。

那日是我第二次見到王。王在書房批閱奏章，自故紙堆中抬起了頭，天奇說，父王，我要娶綾羅為妻。字字抑揚頓挫，斬釘截鐵。王不動聲色地審視我，面無顏色，轉向天奇，他說，愛兒，可有深思熟慮，想妥?天奇點頭稱是。王說，那就隨你去吧。

王起身撫弄身后那簾卷畫布，畫中女子白衣素凈，春風拂面，眉目清淺。然后我就瞥見那一首天荒地老滄海桑田的題字：“因何生死契闊，恩怨別離?只緣得回眸一笑百媚頓生。若只是憐愛便也罷了，哪般這等徒生惆悵?怎奈何那人兒傾國傾城，風華絕代，于我是勾魂攝魄，從此愿為卿赴湯蹈火。”信誓旦旦，盟約誓言。

王說，碧螺，愛兒已長大成人，你可否聽見?你在天上可曾一切安好?我分明看見一滴濁淚，縱橫于眉目之間。

我想，我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到世間男子這樣的赤誠真心的吧?施蠱的女巫失去被愛的資格，遺愛天涯。

王宮內開始旗鼓大張，操辦天奇和我的婚事。母親從風露宮一路風塵仆仆趕來，面見王。母親面遮輕紗，立于金鑾殿上。

王說，久聞江湖中有一奇女子，絕色傾城，神功蓋世。未曾料想，今日得見，并結成姻親。母親哂笑，王恐怕不應對這荒誕的姻緣有所期待。母親扯下紗幔，花容月貌盡示人前。王大驚失色，瑪雅，是你’王說，我不會讓我兒娶你這蛇蝎毒婦的女兒，我要取消這門親事。

母親成竹在胸勝券在握，說，王，恐怕由不得你。你兒已是神魂顛倒，神仙也愛莫能助。倘若父子反目成仇，分崩離析，國之將亡，戰火連年，生靈涂炭，你這昏君即是千古罪人，遺臭萬年……

我被母親帶回風露宮，等待吉日嫁入宮墻。母親給我講當年宮墻內的紅磚綠瓦。

那時，母親已對王施蠱做咒，王對母親言聽計從。后來民間一女子碧螺和王山澗邂逅，王對碧螺一見傾心，甚至蠱術也失卻奇效。王對碧螺情深義重，漸漸冷落了母親。母親不甘一敗涂地，困獸猶斗，幾次設計陷害碧螺未果。終被王發現，雷霆萬鈞，不念及夫妻情分，下令斬除母親。母親死里逃生，從此遁入深山，苦心修煉，誓有朝一日報仇雪恨。母親十八年含辛茹苦，便是要拿我當那把凌厲的劍，血債血償。

母親的一意孤行我不敢違背。確是有著生養之恩，就算是要我粉身碎骨也無話可說。

我自小便不是勾心斗角主人，母親教我如何欲拒還迎如何游刃有余如何借刀殺人，種種爾虞我詐。母親告訴我這個世界明爭暗斗冷箭難防，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若要高枕無憂就得先發制人。我對此深惡痛絕，勉為其難地銘記在心。母親教誨我不敢違背。我知今日之后便是母親所說的那樣一入侯門深似海，刀光劍影……

我畏懼那觸目驚心的殷紅，我畏懼變成母親那樣嗜血的巫女，從此萬劫不復。

帷帳中孤燈難眠，忽聞云游自虛掩的門而入。他說，綾羅，這親成不得。

喜帳中，我坐立不安，我腰間藏一把匕首。

我從未料想過是這般無言結局。昨日我手刃云游，鮮血四濺，染紅了我的雙目，染紅了我滂沱的眼淚。因為云游說若要信他所說，唯有一法以明心志。云游說能為碧螺盡一份微薄之力死而無憾。云游命我將他當胸貫穿，一條丑陋蜿蜒的蟲自他胸口爬出。我便信了，不得不信了那荒誕的戲。

那蟲我認得，確是瑪雅所施之蠱。若然如此還能對另一個女子赤膽忠心，我不得不信。只是，于我，何其殘忍，迫其性命的，竟是我。我未曾說出口的顧念，從此隨逝者灰飛煙滅。于我，何其荒誕，終究我愛的還是愛母親至死不渝的男人。只是母親不是瑪雅而是碧螺。

蛇蝎般如瑪雅瞞天過海偷走了碧螺生產之日雙胞中的我，謀劃了一場同根相煎的戲，兀自冷眼旁觀。知情人多被滅口，云游隱姓埋名投入瑪雅門下，千方百計取得信任，只為暗中照顧我。那神通的蠱也奈何他不得。

母親碧螺并不美麗，得王盛贊，得王恩寵，得云游誓死效忠，或許這才是天下無敵的蠱。愛情的蠱。用一顆明凈單純的心所施。

我愿用性命守護我親愛的兄長天奇，以鮮血滌盡我以往的助紂為虐。

一劍貫胸，讓天奇飲我鮮血，蠱得解。這一場浮生夢魘終于落幕。

瑪雅?隨她去吧。我已經取走她練毒功的解藥，恐怕她也是氣數已盡，時日無多。

蠱，惑人心，也只是惑而已。

(責編：劉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