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曾寫過一部書,名叫《沉默的大多數》,他的意思是說,中國的老百姓是最善于忍耐的一群,不管遇到什么情況——專制、集權、奴役、壓榨、欺騙、謊言、敲詐、勒索、貪污、腐敗……大多數人總是非常優雅地保持著“沉默”。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才逼上梁山,起義、革命、造反,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吶喊。于是,中國自秦始皇以來,兩千二百多年的文化,就始終處于這樣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之中。按已故中國思想家李慎之先生的話說,中國的傳統文化和文化傳統的核心就是專制主義,硬幣的另一面就是“游民文化”:起義、革命、造反——殺人、放火、受招安。難道這就是中國人的宿命嗎?在幾千年的壓抑中,中國的老百姓是怎么熬過來的呢?
猶太人同樣是一個受盡殺戮和磨難的民族,他們對付苦難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幽默、反諷、調侃和自我解嘲,在那沒有電視可以消磨時光和浪費生命的漫漫長夜中,幽默帶給他們歡樂、慰藉和智慧。于是,猶太文學史中就出現了一大批以幽默、反諷、荒誕和嘲弄為業的大作家:卡夫卡、貝克特、索爾·貝婁、艾薩克·辛格、馬拉默德、肖洛姆·阿萊漢姆、卡爾·克勞斯、約瑟夫·海勒、諾曼·梅勒、阿瑟·米勒等,他們和果戈理、左琴科、契訶夫一樣,帶給廣大讀者無限的歡樂。中國歷史上幾乎沒有產生這樣的作家,中國的文人就像鼴鼠一樣,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洞中,個個賊眉鼠眼,工于心計,頭腦發達,四肢簡單,活脫一個個“婁阿鼠”;要么就是在郁郁寡歡中,不斷娶妻生子、栽根立后,于是,中國成了全世界第一人口大國。如果這十幾億人,個個都聰明伶俐,科學上有所發明、技術上有所發現、思想上有所創造、藝術上有所創新,那中國就不是現在這副模樣,肯定到處是陽光明媚、歡聲笑語,激蕩著生命的歡樂和人的尊嚴。
陜北的郭世平老弟就產生于這樣的歷史土壤中,深受中國民間文化的影響,深得中國民謠的精髓,創作了獨具特色的《金玉涼言》,再加之劉宏先生的生花妙筆,珠聯璧合,為中國人帶來了歡樂和笑聲。卡爾·克勞斯說:“只有能從謎底中猜出謎語的人,才是一個藝術家。”于是,這二位老兄,一個寫謎底、一個畫謎語,道出了世態炎涼,悟出了生死機緣,看透了非常男女,識破了滾滾紅塵,為我們說出了社會的秘密。
“別人都假裝正經,我只好假裝不正經。”
“天下自己做錯了事,反而對別人大發脾氣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女人,另一個便是領導。”
“只有在悼詞里,我才知道又一個好人死了;只有在對罵中,我才明白原來都不是東西。”
“有腦袋不等于有思想——大頭針也有腦袋。”
“沒有無聊的生活,只有無聊的生活者。”
……
猶太有句諺語:“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透過世平老弟這一句句“金玉涼言”,雖然有時候只說出了半個真理或一個半真理,我們卻讀出了他對生命的愛,對人的愛和世界的愛,盡管這愛中還有絲絲縷縷苦澀、埋怨和批判的味道。這廝其實在西安混得很好,把高建群、方英文、狄馬一群當地“名人”逗得團團轉,紛紛為他的才華鼓掌喝彩,要不是他神秘失蹤,舍不得他陜北老家的幾個“不三不四的女人”,早和賈平凹先生一樣,墮落成名作家了。世平可憐,世平可憐呵……
昨夜讀世平的書稿,持續到凌晨兩點,困了,隨手翻閱猶太人的《快樂書》,有異曲同工之妙。謎底說:“醫生和魔鬼都在殺人,不同的是前者還要收費。”謎面則講了一則故事:“一個哲學家得絕癥快要死了,于是醫生放棄了治療;但后來這個病人卻奇跡般地痊愈了。當醫生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街上散步。醫生問:‘你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了?’病人回答說:‘是的,我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了,在那里,我看到非常可怕的懲罰降臨在每一個醫生身上,因為他們殺死了他們的病人。但是你不必擔心,因為我告訴他們,你根本不是醫生。’”諷刺真正的目的,在于對惡習的修正或改造。盡管作家本人懷疑自己作品的效果,但他內心強烈的使命感逼迫他不能自拔。諷刺是一面鏡子,窺鏡者總可以從中照出自己和社會的真實面貌。所以,蒲柏說:“人的研究對象應該是人類自己,他是真理的惟一裁判,又不斷錯誤迷離,他是世上的榮耀,世上的笑柄,世上的謎。”當諷刺舉起她有力的連枷,鏡中人早已渾身顫抖,臉色發白。
卡爾·克勞斯又說:“我曾經夢見自己為國捐軀,一個給我揭棺材蓋的人,卻向我索要小費。”這種悲涼而深刻的歡樂躍然紙上。不,歡樂的背后是痛苦,這才是真正的幽默。哈代對“圣誕節:1924年”的神秘祝福也有這樣的力量:
“人間平安!”我們唱著它,
雇請一百萬個牧師,讓我們帶來
人間平安,然而在兩千年之后,
我們得到的卻是毒氣。
是為序,與郭世平及劉宏兄弟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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