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真正了解一座城市,或許需要離開地面。
云端之下的北京,不見了喧鬧和紛擾。黑色的“凸”字型城市輪廓、橫平豎直的街道網絡,以及一連串蜿蜒的湖泊和城市中央的紫禁城,無不說明著這里曾有的莊嚴和輝煌。
這里是北京,一座擁有八百年歷史的古老城市,一個濃縮了中國傳統天人理念的都城所在。而從城中穿過的那條筆直的中軸線,則是這一切最好的說明。
對于中國人來說,軸線似乎有著獨特而深刻的文化意味,所謂“中庸之道”的“中”這個字本身就是一個由軸線帶來的平衡結構。軸線的作用如同一把標尺、一個原點,因為有了它,才有了左右、上下、尊卑的區別。這一點突出地反映在中國古代建筑方面。因為軸線的存在,建筑在平面上的排列有了向心看齊的歸屬感,有了左、右對稱的結構,比如四合院里的東、西廂房,比如廟宇建筑中的鐘樓、鼓樓;而在縱深的布局上,也有了尊卑長幼的秩序和層層遞進的節奏。大型建筑組群中最宏大、最重要的建筑往往位于中軸線的末端,如同一個有力的驚嘆號,給整組建筑加上高潮般的結尾。而作為中國封建王朝最后的都城,北京將這種理念發揮到了極致。
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從蒙古草原南下來到燕京。出現在他眼前的并不是宮闕林立的前朝都城,而是“瓦礫填塞,荊棘成林”的景象。那個曾經輝煌繁榮的金中都早在45年前的1215年,便已被攻入的蒙古騎兵付之一炬。
在中都的東北郊外,有一座金朝皇帝的離宮,叫做大寧宮。一泓清水映襯著湖中的小島,景色十分優美。這對于久居塞外的元朝皇帝來說有著很大的誘惑力。忽必烈曾經先后兩次下令修繕這里,并將自己的駐蹕之地設在了這個叫做瓊華島的地方。幾年以后,以這片水面為中心,一座形制規整、氣勢宏偉的城市拔地而起。這就是元大都,一個完全放棄了前代城址基礎的新城,一個把中國古代天人合一觀念付諸實踐的終極嘗試。
元大都的設計者劉秉忠,少時曾出家為僧,自號“藏春散人”。他學識淵博,精通天文、地理、歷法,又融儒、釋、道三家學問于一身,因而深受忽必烈的賞識。根據《元史》記載,劉秉忠不僅主持修建了元大都,還參與了元朝初年一系列的制度建設。
元大都的設計思想基本上來源于《周禮·考工記》。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這段話描述了古人眼中理想化的城市模型。在一個方方正正、被高墻圍繞的城市里,每面城墻上對開三座門,城門之間形成寬闊的通衢。用于祭祀的壇廟、商討國事的朝廷以及繁榮貿易的市場按照對稱格局分布城市中心王居所在的四周。這個平衡了宗教、政治、經濟和王權的所在,才是一個帝國的都城。
周長28600米的元大都呈長方形。南墻在今天北京城東西長安街一線,北墻便是近年來修整復原的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東墻、西墻分別與今天的東、西二環路所在的南北垂直線重合。元大都設有十一座城門,除了北側因為位于坎位(主肅殺)只開二門外,東、南、西三面均開有三門。按照東、西、南、北的順序依次為光熙門、崇仁門、齊化門、文明門、麗正門、順承門、平則門、和義門、肅清門、健德門、安貞門。直到今天,從這些城門演化出來的地名,還常常出現在北京的街頭,比如北三環附近的兩座立交橋:健德橋和安貞橋。據有關學者研究,這些城門的名稱大多出自《易經》。
城市內部,棋盤般縱橫交織的道路形成了規矩的路網系統。南北向的大道構成主干道路,大路的東、西兩側則等距離平行排列著許多東西走向的胡同。大街寬約25米左右,胡同寬約6米~7米。東、西城墻相鄰兩座城門內大道之間距離相等,均勻排布22條胡同(只有最南端的一條胡同距離稍寬),胡同與胡同中心之間間隔50步(約79米)。這種胡同排布規律不僅被光熙門至北城墻之間的考古探測證實,而且在今天東四、西四地區胡同保護狀況較好的地區,還能看出這種典型特征。
在積水潭東岸的鼓樓臺地上,建有表示全城幾何中心的建筑——中心臺,與大都城南墻正中間的麗正門遙遙相對。這位于“中”“正”兩點之間3.75公里長的連線,構成了北京城中軸線的最初形態。
這條偏于城市南部的中軸線可以被明顯地分為三段:南段從麗正門向北至宮城的南門靈星門,形成了一個“T”字型的宮城前廣場。“T”字一豎的兩側設有千步廊,中書省則位于東側。中段穿過宮城內部、太液池東岸最重要的宮殿建筑群大明殿一延春閣一線,達于厚載門。北段則從厚載門至中心臺。由于許多從南方來的漕船沿通惠河穿過中軸線上的海子橋(今天的后門橋)到達海子(積水潭)靠岸,這一帶便形成了商業貿易十分活躍的地區。“前朝后市”的格局在中軸線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不難看出,北京的中軸線從形成之初起便被賦予了獨一無二的象征意義。它位于整座城市的中央,城中的重要建筑依據它對稱分布;它從城市的正門開始,用宮城前的廣場作為過渡;它縱貫帝王所居的宮城,所有面對全國的詔令都從這里對外發布;而它也是平民化的,傍依著北京城里的大片水域,穿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空間。它就像這座城市濃縮的精神載體,任何北京所具備的城市元素都可以在中軸線上找到。而它的這些特征也將在日后的歷史時期中不斷地得到強化和升華。
明初定都南京,改大都為北平,后名稱屢經改易,直至正統年間才最終稱北京。
洪武元年,為了加強對城市的有效控制,大將徐達命令指揮華云龍“經理故元都,新筑城垣”,舍棄了元大都北部的大片空地,內縮五里,取積水潭一壩河一線為北城墻,又將南墻南移二里,從今天的長安街一線移到前門大街一線,擴大了宮城前的空間。經過這樣的“北縮南擴”,明代的北京城東、西兩側城墻上各減少一座城門,整個城市輪廓也變為東西略寬的方城。圍繞城市一圈分布的九座城門,名稱也先后有一些調整(從那時起確定下來的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安定門、德勝門、朝陽門、東直門、阜成門、西直門等名稱一直沿用至今)。城市西北角因為受到積水潭的影響,被約束為東北一西南走向,而不能成為直角。但城市的中軸線并未發生位置改變。
由于明代北京城北墻南移的距離大于南墻南移的距離,城市中心便由中心臺移至今天景山的位置。這里是元代后宮延春閣的故址,明代在其上堆起了象征鎮壓前朝的鎮山——萬歲山,從而突出了城市幾何中心的視覺沖擊力。仿照明中都和明南京的體制,明朝又將太廟和社稷壇從元代遠離中軸線、靠近東西兩側城門的位置,遷至紫禁城南門之外的左右兩側,并在承天門前進一步擴大了“T”字形封閉式宮廷廣場,將重要的中央官署絕大多數都集中在了這里。按照天體運行“朝日夕月”的規律,在北京城外的南、北、東、西四方分別修建了天、地、日、月四座祭壇,并在天壇之西設有先農壇。從城中出發前往南郊天壇、先農壇的大道,筆直地將中軸線延長出來。
到了明中葉嘉靖時期,為了防范來自北方游牧民族頻頻南下的威脅,加筑外郭城的設想被提上了日程。由于當時的朝廷面臨財政困難,最先完成了南部外郭城的修建。一方面,這里距離皇城最近,并且有天壇、先農壇兩座重要的壇廟;另一方面,無論是從太行山東麓的大道走陸路,還是通過漕運經通惠河走水路,都要從北京城南部的東、西兩側進城。當時北京城南早已形成了人口聚居的情況。修建這部分城墻,也可以將這部分居民括入城中。而事實上,北京城的外郭城僅僅完成了這個部分。
工程由嚴嵩主持,僅用半年時間完工,“上命正陽門名永定,崇文外門為左安,宣武外門名右安,大通橋門名廣渠,彰義街門名廣寧”。從這些城門的命名上不難看出,北京外城修筑重在防御、祈愿安寧的初衷。這樣自明嘉靖年間起,北京便形成了頗具特色的“凸”字型輪廓。而北京的中軸線也從元代的3.75公里延伸至7.8公里。它北自鐘樓和鼓樓,經過鼓樓下大街(今地安門內大街)、萬歲山(今景山),縱貫紫禁城,再穿過承天門(今天安門)前的“T”型廣場經過正陽門,一直延伸到外城的永定門,成為北京城最為明顯的標志。
由于明朝的一系列城市改造和建筑工程,中軸線在城市中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的強調,而沿途景觀也得到極大的豐富。從永定門進入城中,左右兩側古柏森森的壇廟首先映入眼簾,這里會讓人感到靜謐而神圣。繼續前行,居民開始增多,商業貿易活動繁榮,尤其是進入正陽門和大明門之間的棋盤街,“天下士民工商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轂擊,竟日喧囂”(明·孫承澤《長安客話》)。然而,過了大明門,景象一下子變化了。左右千步廊兩側國家機構最重要的部分五府六部分列兩側,而正對著的便是皇帝處理政務、日常起居的紫禁城。越過萬歲山的主峰,北安門之內分布著內務府各監司,林林總總的大小機構都在為皇城內每日的飲食起居而服務。出了北安門,森嚴的氛圍忽地一下便消失了,平民化的生活、娛樂再一次回到了中軸線上。在晨鐘暮鼓之間,北京城每天上演著這樣的輪回。
清代北京城中軸線上的建筑物沒有發生太多變化,只在原有基礎上進行了改建和重修。清朝將皇城的南門承天門改為天安門,與皇城北門的地安門南北相對,又把千步廊南端的大明門改名為大清門。對比于這樣簡單的城市改造,一項針對城市居民的管理政策卻導致了清代北京城中軸線上景觀發生了較大變化。
滿清貴族定鼎燕京之后,為控制京師、保證都城秩序穩定,下移城令,強迫居住在明北京城中的漢人搬到外城居住,內城則“分列八旗,拱衛皇居”。由于大量人口遷居,北京的外城在清代變得更加繁盛,出現了“前三門外貨連行,茶市金珠集巨商”的盛況。根據學者研究,此時興起的前門商業區,以中軸線為中心,范圍北起大清門前棋盤街左右,南達珠市口,東抵長巷二條,西盡煤市街,“前后左右計二、三里,皆殷商巨賈,列肆開廛。凡金綺珠玉以及食貨如山積。酒榭歌樓,歡呼酣飲,恒日暮不休。京師之最繁華處也。”(俞蛟《夢廠雜錄》)在這樣的盛況中出現的大柵欄商業街,則是其中最著名的。
“大柵欄”的名稱始自清代。康熙年間,為了加強城市的治安管理,政府下令在北京各胡同和街巷的入口增修柵欄門,定時開閉。在正陽門外大型商鋪云集的廊房四條街口,修起了一座大型柵欄。漸漸地,人們便不再稱呼這里“廊房四條”,而改稱“大柵欄”了。這里集中了北京許多老字號的店鋪,如:同仁堂、內聯升、瑞蚨祥等等,加之南邊的天橋一帶慢慢聚集形成的平民游藝場所,讓北京南城的中軸線沿途呈現出一片繁榮熱鬧的景象。
伴隨著清政府退出舞臺,民國時期的北京中軸線有了新時代的新變化。帝制被推翻意味著占據著城市中心位置的紫禁城回到了普通市民的手中。1914年,紫禁城南部開放為古物陳列所,1925年10月10日,又成立了故宮博物院。到了1927年,兩家機構合并,仍稱故宮博物院。
而像這樣針對封建王朝遺留的機構和建筑物進行現代化城市改造的案例還有很多。由于中軸線本身在傳統社會中所具有的象征意義,使得這條線路上的重要建筑大多在民國時期發生了本質性的功能變化。這里成了北京城近代化變遷的縮影。
1914年10月10日,在時任內務總長兼任京都市政督辦的朱啟鈐先生的倡議下,北京城的第一座公園——中央公園正式向民眾開放了。它位于天安門西側,利用原有的社稷壇加以改造而成。開放當天,“男女游園者數以萬計,蹴瓦礫,披荊榛,婦子嘻嘻,笑言啞啞,往來喋躞柏林叢莽中”。這就是90多年前北京市民第一次逛公園的情景。后來,為了紀念孫中山先生在此停靈,“中央公園”更名為“中山公園”。
而朱啟鈐主持下的北京城近代化的市政改造才剛剛開始。此后的兩年間,府右街、南北長街、南北池子以及東西長安街先后打通,北京城數百年來因為皇城存在導致的通行障礙問題得以解決。天安門前的千步廊也在這一時期被拆除,封閉的“T”字型廣場因此變得更加開闊。打破宮廷的禁閉,讓整座城市變得更加開放,成為這一時期北京城市改造的主旨。
在這些工程中最大的項目莫過于正陽門改造工程。處在中軸線上的正陽門,連接著北京的內外城。然而在封建社會,只有重大事件出現或者皇帝出行才會開啟大門。隨著外城人口的聚集,和清末京漢、京奉兩條鐵路相繼將車站修在箭樓兩側,這里的交通變得擁堵異常。
1914年,朱啟鈐向大總統袁世凱提出的《修改京師前三門城垣工程呈》獲得批準。1915年6月16日,用手中特制的銀鎬,朱啟鈐刨下了正陽門上的第一塊城磚,正陽門改造工程正式開工。這根重約30兩的銀鎬至今保存在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紅木手柄上刻有“內務部朱總長啟鈐奉大總統命令修改正陽門,朱總長爰于一千九百一十五年六月十六日用此器拆去舊城第一磚,俾交通永便”的字樣。
正陽門改造工程由德國建筑設計師羅恩凱格爾主持設計。拆除了正陽門甕城的東、西月墻,兩側開設新門;新筑兩條寬20公尺的馬路并開辟人行道;修建排水暗溝以防止夏季雨水聚積;全面翻修箭樓,現在正陽門箭樓中西合璧的獨特建筑裝飾風格,就是那時的成果。由于謀劃得當,工程至當年年底便全部完工。
改造之后的正陽門,不僅解決了通行不暢的問題,更為北京從封建社會的帝京轉變成民國時期的首都塑造了鮮明亮麗的新形象。
除了上述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外,北京中軸線上的其他建筑也在民國時期得到了改造和利用。1916年,先農壇被辟為城南公園。到1930年代中期,又在原址的東南角蓋起了北平公共體育場(后更名為先農壇體育場,成為北京最早的體育場館)。中軸線北端的鼓樓,由于不再承擔報時功能,也一度改為圖書館。
1949年2月,解放軍部隊的北平入城式沿著永定門內大街進發,中軸線又一次見證了北平和平解放的歷史瞬間。新中國成立后,針對天安門廣場的改擴建工程緊鑼密鼓地展開。一個可以容納上百萬人的廣場出現在這里。廣場中央豎立起高達38米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到1950年代末,融合中西建筑風格于一身的歷史博物館和人民大會堂也分別在廣場的東西兩側落成。這些建筑使得天安門廣場鮮明地體現出人民創造歷史、人民掌握政權的時代特征。1976年毛澤東主席逝世后,人民英雄紀念碑南側的中軸線上又建起了毛主席紀念堂。
1990年代,北京市承辦了第十一屆亞運會。亞運村選址在北中軸線的延長線東側。而今,中軸線被再度延長至25公里。在它的盡頭,新建的奧林匹克公園即將在2008年8月8日迎來世界各國的體育健兒。
為了成功舉辦第29屆奧運會,北京市提出了“人文奧運”的理念,希望將北京獨具特色的古都風韻與奧運會的精彩賽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而中軸線正是連接起二者的橋梁。
2004年秋北京市完成了永定門的復建工程,這一中軸線標志性的起點再度出現在世人面前。而針對前門大街的改造工程主體也已于日前完工,大柵欄地區的傳統風貌將得到原汁原味的呈現。
位于中軸線北端的奧林匹克公園占地面積1135公頃,除了南端的114公頃由原來的亞運村改造外,291公頃的中心區和680公頃的森林公園都是全新規劃的。圍繞中軸線,國家體育場(鳥巢)、國家游泳中心(水立方)以及各項賽事的比賽場館分列兩旁,一條蜿蜒的水系伴隨在中軸線的東側,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
在這里,21世紀的中軸線受到老北京中軸線的啟發,化為了仰山和奧海。“仰山”之名來自于當地已有的地名,與北京城中的景山遙相呼應,暗合“景仰”一詞。“奧海”從字面上可以很容易地讓人聯想到奧林匹克,“海”的用法是沿襲了北京城中自古以來對水域的稱謂。從空中看去,北京舊城中蜿蜒的什剎海、北海、中海、南海和奧林匹克公園中的人工水域形成了動態的平衡,而兩座時代不同的山丘,卻為整條中軸線賦予了起伏的旋律。
北京城起源于城市中軸線,它的發展也系于中軸線。當回首這段中軸線延伸的歷程時,你會發現,它始終與北京同呼吸、共命運。也許,用“傳奇”這個詞來形容它并不過分。它是一個不斷生長的傳奇,一個用人類智慧寫就的傳奇。我們相信,這個傳奇仍將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