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一個匿名電話打到云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羊甫頭村某建設用地挖出了大量文物,許多文物販子守候在羊甫頭爭相收購……”當時,從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借調到文物處工作的劉旭接到電話后心里直犯嘀咕,電話里說法似乎有些夸張,舉報人躲躲閃閃不肯透露真實面目,但對事件本身卻又說得有鼻子有眼。劉旭將情況通報給了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當天下午,筆者隨同劉旭一道前往位于昆明市官渡區的現場調查。
在建設場地我們看到,工地上散落著一些青銅碎片和陶片,幾根粗大的槨木橫七豎八地堆在一旁,暴露的地層剖面上墓葬清晰可見。

筆者初步判斷,這是一處大型墓地,而且很可能還有大型墓葬存在,遂立即回城向云南省文化廳匯報。當時的文物處處長熊正益對此十分重視,迅即與徐發蒼副廳長一道同建設單位進行協調,并指示立即向國家文物局報告申請發掘。
發掘準備工作隨即展開,考古隊由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昆明市博物館和官渡區博物館共同組成,筆者擔任發掘領隊。不久,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滇文化墓葬發掘在羊甫頭拉開序幕。
墓地位于昆明市官渡區小板橋鎮的大羊甫村,北距昆明市區4公里,西臨滇池4公里,西北有寶象河流過,昆明至河口鐵路、昆明至五溪公路、昆明至石林公路和昆明至南寧鐵路等均從其旁通過,可見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后來我們還了解到,從羊甫頭到小板橋約1公里的寶象河邊,1940年代,抗戰時布滿了美國志愿飛行隊的招待所、醫院、面包房、洗衣房、修理所等機構,當時在羊甫頭施工建房時就有青銅器出現。1960年代末,一家醫療單位很快便在羊甫頭這個饅頭形山丘的東部建了起來,建設過程中有不少青銅器出現,云南省博物館聞訊后曾采集了挖出的銅器。由于時處“文革”期間,沒人有能力去深究。
羊甫頭墓地分布在一個面積約為4萬平方米的圓形緩丘上,建設場地在這一緩丘的西面。由于整個地表已被推平,東部地區已由地表下削了2米~3.5米。現存地表稍一刮平,殘存墓口便暴露出來。北部地區較低,堆上層較淺,小型墓葬一個接著一個。幾無下腳空間,工作人員忙著清理墓葬、繪圖和起取隨葬品。在發掘區南部,除小型墓外,連續發現了大、中型墓近10座。

隨著清理墓葬數量的增多,一個現象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許多墓葬的填土顯得那么松軟,土中還夾雜著殘銅片等物。挖到底一看,全是挖掘機的齒印。原來施工時推土機將場地推平后,許多墓口便暴露出來,通過對整個墓地墓葬分布密度的分析,我們推測被施工破壞的墓葬可能多達百余座。
發掘工作開始后,重要發現便層出不窮,其中113號墓頗為引人注目。在發掘之始,我們便發現該墓已遭挖掘機破壞,松軟的填土中有碎槨木等物。發掘至2米深,由粗大松木搭建的槨室便露了出來。槨室部分已被破壞,殘存高度約為1米,槨室底用厚約20多厘米的木板鋪墊,木板上挖掘機齒印清晰可見,槨室內的隨葬品大多已被盜走,僅在一側角落里清理出20余件器物。要是不被盜掘的話,保存這么好的槨室內隨葬品必定十分豐富。
我們將槨室清理干凈,發現室底東側還有一槽,室底木板是通過這個槽嵌入橫放的槨木里的,就像活動木板門一樣。將這些木板一塊塊取出,發現室底積滿了水,水上還漂著葫蘆笙以及木雕的漆杖頭等物,我們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大型腰坑,一定會有重要發現,于是集中人手將水舀干。這時,一坑的隨葬品隱約顯現。除去淤泥,在黑暗中沉睡了2000多年的一捆捆漆木柄(柲),一組組銅釜、鼎和陶器終于重見天日。
由于有漆木器的出現,考古隊先在墓口用厚塑料編織布搭起了遮陽棚,買來噴霧器及紗布,將先露頭的漆木柄遮蓋起來,并不時噴水以保證濕度。一坑的隨葬品無處下腳,便找來搭板,工作人員跪坐在搭板上清理,經過一個多月的清理,從腰坑內出土了400多件精美而珍貴的文物,其中有帶祖銅鏟,以及形式多樣的漆器。這些器物形象生動逼真,色彩鮮艷,仿佛是剛從工匠手中生產出來的一般。

第一階段的發掘至1999年1月告一段落。1999年3月,主要針對場地西部、北部區域的第二階段發掘工作又全面展開,在發掘中我們發現,西部區域滇文化墓葬逐漸減少,而東漢墓葬逐漸增多。東漢墓葬多帶有墓道,墓坑較大,但隨葬品卻較少,而且在東漢墓葬中。富有滇文化特色的器物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房屋、灶、水田模型以及豬、狗等動物模型。 在以往滇文化墓地發掘中,考古工作者曾發現有漆木器的漆痕,由于朽損,均無法窺其形狀。羊甫頭墓地113號墓的腰坑中出土了大量保存完整的漆木器。終于使我們看到了滇文化漆木器的風采。
113號墓出土的漆木器多為兵器及木秘工具,這些木柲除少量的農具及工具如鍤、鋤、斧、鑿的木柲未髹漆外,約85%的髹漆木柲有彩繪紋飾,顏色有紅、棕紅、咖啡色及黑色。紋飾主要有幾何紋、動物紋、花形紋、眼形紋幾大類,幾何紋又以網形紋、菱形紋、弦紋、點線紋、旋紋、回紋、X形紋居多。這些紋飾組合成變幻豐富的圖案。在木柲彎曲處,常處理成鳥首形狀,再飾以眼形紋,制成一件件仿生兵器或工具。
漆木質兵器類器物僅見箭箙。113號墓出土了八件漆木箭菔,色彩艷麗,紋飾精巧,件件紋飾風格迥異。
最引人注目的是出土了一組形象生動、造型各異的漆木祖,有兔頭形、水鳥形、牛頭形、人頭形、猴頭形、豬頭形、鷹爪形、鹿頭形等。還有一跪坐鼓上的女巫形象,鼓后昂立一馬腿,不知何意。這組器物的出土,說明滇人已認識了生殖原理,制作這套祖形器。是男根崇拜的體現,可能還具有祭祀式巫術含義,象征著對萬物生息繁衍的企盼。
漆器中有幾件漆木質的紡織工具,如幅撐和打緯刀,有漆制葫蘆笙,笙管用竹制成。生活用具中有竹編的櫈、筐等器物;有木質的豆、壺、斗、枕、勺、案、杯、杖頭。還有一些形體較小卻很精致的漆木雕孔雀、木雕人面、X形漆木器等,似為某種器物上的附件。
漆木器的用材鑒定結果,發現木質屬兩種闊葉材——樟屬和杜鵑屬及禾本科竹亞科植物。關于紅色顏料,有部分樣品確認為朱砂。
滇文化漆木器同青銅器一樣,具有濃郁的地方、民族風格。器物種類和紋飾風格都異于楚、蜀漆器。但它的形成之初應受到部分蜀、楚的影響,如鳥首形木柲。這同青銅器發展的情況類似,傳人的技術同土著的藝術天賦相結合,形成了嶄新的另類文化。
羊甫頭墓地自1998年9月初至2001年六月初,進行了為期四個年度的考古發掘,共計發掘面積1.5萬平方米,發掘滇文化時期一東漢墓葬839座,其中滇文化墓葬803座,東漢墓葬36座。清理的滇文化墓葬均為豎穴土坑墓。根據墓葬規模,我們將其分為大,中、小三類。大型墓葬墓口面積20平方米以上,中型墓葬墓口面積6平方米~20平方米,小型墓葬墓口面積6平方米以下。這批墓葬葬俗多而奇特,有疊葬,一般為三層,最多可達到五層,每層各有一套隨葬品。另外還有合葬、從葬及殉葬等。葬式亦有仰身直肢、側身屈肢、解肢等。墓室結構也較復雜,多數有腰坑,部分有腳窩,生土、熟土二層臺。小型墓葬具多數腐朽,部分有板灰痕跡。大、中型墓葬有棺有槨,槨木以整根圓木稍做平整后榫卯搭建,其中的隨葬品同石寨山,李家山墓地一樣,為典型的滇文化器物。出上大量的青銅兵器、工具、農具、生活用具、紡織工具及樂器,如銅鼓、貯貝器、圓形扣飾、浮雕扣飾、銅質葫蘆笙等,都為典型滇文化器物。這批墓葬出土地陶器數量之多,是以往發掘所少見的。無論大、中、小型墓葬,陶器都以較穩定的組合出現。如大中型墓以形體較大的陶釜、罐、尊、甕、豆為組合;小型墓則以形體較小的釜、罐及紡輪為組合。漆木器的出上在云南地區屬首次,極大地豐富了滇文化的內涵,這批墓葬涵蓋了滇文化的早、中、晚期,即相當于中原戰國至西漢時期,銅鼎、陶鼎的出現,反映了漢文化對它的影響。

漢式葬均為豎穴土坑,墓口面積6平方米~40平方米。其中四座帶斜坡墓道,部分有生土、熟土二層臺。葬具除個別槨木保留部分外,多數都只存板灰痕跡。由于尸骨無存,葬式均不明,隨葬品已完全漢式,同中原地區已無大的差別。漢式墓葬在羊甫頭墓地共清理28座。漢式墓葬集中分布在墓地的西部。屬緩丘的坡中及坡腳。28座漢式墓以5座較大型的墓葬(編號分別為M268、M96、M98、M88、M410)為中心,自南向北呈弧形分布在緩丘西部,排列較為整齊,墓葬之間少有打破關系。由于施工破壞,墓上均未見封土和其他標志。有5座墓有斜坡式墓道,8座墓的墓底設有二層臺。有9座墓葬可明確判斷為一槨一棺,也有單棺墓。其中410號墓從板灰痕跡看還應有邊廂及腳廂,槨最大者為98號墓,長5米,寬3.4米,最長者為410號墓,長7.1米、寬2.7米,棺最大者為88號墓,長3.2米、寬2.26米。從墓底的漆痕和漆皮分析,木棺多經髹漆處理。
漢式墓葬隨葬品主要為銅器和陶器,也有少量鐵器、金器、玉、石,瑪瑙、琥珀、琉璃器。漆木器僅見漆皮,無完整器物出土。銅器器類主要有提梁壺、盤、盆、案、甑、鼎、鍪、釜、勺、耳杯、鏡、帶鉤、五銖錢、搖錢樹及豬、狗、牛、馬等動物模型。銅馬的造型與四川綿陽地區出土的馬十分相似。耳杯與案在其他地區多見漆木質地,而羊甫頭則為銅質,包括豬、狗、牛等模型器用銅制作,說明這些漢式器物是利用本地豐富的銅礦資源在當地生產,亦有“朱提堂狼”造器物。

陶器主要有甑、甕、壺、碗、缽、盤、單耳杯及模型器。生活用陶器與西南地區漢式其它地區器型接近,模型器則有灶、倉、水田、樓房等及俑和動物造型。這些器物的出現表明滇池地區在西漢末期至東漢時其文化已融入漢文化之中,并與鄰近地區如四川、貴州、廣西等地的漢式文化既有聯系又具差異,是滇地的漢文化類型。
該墓地的發掘豐富了滇文化的內涵,特別是大量較完整的漆木器的出土在云南尚屬首次,為云南出土文物填補了一個空白,也為研究農具和兵器的木柄如何與金屬頭安裝成一體這個問題,增加了實物依據。墓地時代跨度較大。清楚地顯示了滇文化逐漸被漢文化融合的脈絡,為研究滇池區域民族文化及中原文化對邊疆地區的影響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自漢勢力進入滇池地區以后,西南夷地區的民族政治中心向滇東南、滇西南轉移,在稍后的歷史階段中在西南民族政治舞臺上唱主角的是句町王、哀豐王、漏臥侯等人。

公元前109年封印后,滇王政治地位、經濟地位一落千丈,從其墓葬規格可見一斑。設置郡縣,過去認為多是虛設,郡守縣丞們多遙領,并未到任。其實從西南民族的“反”和“復反”來分析,漢政府置郡縣初期確實想施行有效的管理,不然“眾夷”反什么?既然還是部酋們率其民,天高皇帝遠,和過去沒什么兩樣,他們又何必反呢?特別是滇池地區,是漢政權在西南夷設立的橋頭堡。必然會牢牢控制。《華陽國志·南中志》有“晉寧郡,本益州也。元鼎初,屬洋河、越巂。漢武帝元封二年叟反,遣將軍郭昌討平之,因開為郡,治滇池上,號曰益州……漢乃募促死罪及奸豪實之”。在公元前27年夜郎、句町、漏臥內訌時,王朝派曾任連然長、不韋令的陳立去調解,陳立“蠻夷畏之”,說明立在滇池附近的連然縣施行過有效政治。及至文齊、王追、景毅任太守時,滇池地區已物豐糧足并“始興起學校,漸遷其俗”。在兩漢長達200余年歷史中,中央王朝與西南地區民族集團的斗爭從未停止過,漢勢力漸淅站穩腳跟,民族集團中的一部分(特別是喪失權力的貴族階層),受局勢所迫漸遷向更遠的地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