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我從北京外國語學校法文組畢業后,進入中國外交部工作,一直主管法國事務,研究法國問題,同法國結下了不解之緣。由于因緣際會,參與了1964年中法建交的一些工作。這是我外交生涯中親身經歷的最為激動人心的事件。中法建交是影響國際關系和世界格局的重大事件,新聞媒體稱之為“外交核爆炸”。40余年后的今天,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戴高樂的秘密使者
1963年8月的一個早晨,我剛進辦公室坐定,機要秘書就送來我國駐瑞士大使館發來的急電。電文中說,正在瑞士達沃斯休假的法國前總理埃德加·富爾去伯爾尼會見我駐瑞士大使,要求再次訪華。他表示,此行純系私人性質,不負有任何官方使命。不過,他希望會見中國領導人,就國際形勢和法中兩國關系交換看法。他強調,法中沒有外交關系,不能通過彼此的大使交換意見,是不正常的。他認識雙方領導人,并有一定友誼,可以幫助雙方溝通情況,談些問題。訪華日期希望能安排在10月份。
富爾曾兩度出任法國總理。他資歷深,地位高,是個不倒翁式的人物。1958年戴高樂再次上臺后,他沒有像多數老牌政黨頭面人物那樣退居反對派地位,而是竭力向戴高樂靠攏,并深得戴高樂信賴。他在政府中并無官職,亦不屬戴高樂派,實際上卻是戴高樂政治圈子里的要員,是個在野而又通天的人物。1957年5月,應中國人民外交學會的邀請,他偕夫人曾訪問過中國,并受到毛主席接見。在法國政界人士中,富爾頭一個獲此殊榮。加之,富爾對華友好,主張法中建交。第一次訪華回國后,他寫了一本介紹新中國的書,書名為《蛇山與龜山》,這是借用了毛主席詩詞中“龜蛇鎖大江”、“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等詩句的含義。他希望法中之間像蛇山和龜山之間那樣,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梁,并主張法中建立外交關系。不用說,富爾是溝通中法兩國領導人意向的合適人選。
當時,我是中國外交部法國科負責人,當即草擬復電,同意富爾10月下旬訪華,同上次一樣,仍由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張奚若會長出面邀請,以示此行系非官方性質。復電經周總理親自批示同意。
10月中旬,我國駐瑞士大使館再次來電稱,富爾動身來華前,專程去伯爾尼,向我國駐瑞士大使說明:前不久,他見了戴高樂將軍。“此行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戴高樂”。他還攜有戴高樂致中國領導人的親筆信。不過,他并未明確說明準備同中國領導人談什么問題,只籠統表示談國際問題和兩國關系問題。
這一意外的信息使得富爾此行變得微妙起來,也給我們確定接待方針出了難題。富爾究竟以何種身份訪華?負有何種使命?他究竟是以半官方身份就打開中法關系向中方進行某種試探,還是受戴高樂委托進行實質性的建交談判?一時尚難判定。

10月21日,我同外交學會副秘書長吳曉達一起,奉命到深圳羅湖迎接來訪的富爾夫婦。當年的羅湖不過是很不起眼的彈丸之地。中國大陸與香港的分界線從羅湖橋中央穿過,雙方邊防軍警隔著幾個木架路障相望。經特許,我步入橋頭,佇立在路障我方一側,在迎面而來的人流中捕捉他們的身影。忽見人群中一個禿頂的高個兒老外使勁向我揮手。哦,他已經認出我來了!我也趕緊揮手示意。富爾第一次來中國時,我曾接待過他,所以他老遠就認出我來了。這時,吳曉達也過來同富爾夫婦握手致意。
在來羅湖之前,富爾在香港對記者說,此行純系私人性質。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我們急需當面摸清底細,以利于中央確定對他的接待方針和規格。富爾談鋒甚健,一見面就海闊天空地侃了起來。我們總設法把話題拉回到他的訪華使命上來。他強調此行是正式的、官方性質的,自稱是戴高樂的特使,攜有戴高樂總統的一封親筆信,他將面交我國領導人。
這封信的形式和內容都頗為獨特。由于法國尚未承認新中國,戴高樂不便直接給中國政府或中國領導人寫信。這封信形式上是寫給富爾本人的,實際上卻是給中國領導人看的。信件本身并非正式的授權書,只字未提委派富爾為特使或授權富爾談判建交,但字里行間顯示出,富爾是代表他來華探討建交問題的。戴高樂可謂用心良苦,他既要盡量抬高富爾的身價,使之能直接同中國領導人商談建交問題,又要不失堂堂法國總統的體面,尤其要避免萬一談不出名堂使自己處于尷尬境地。
富爾所謂純系私人訪問云云,只不過是向外界施放的煙幕。他此次是作為戴高樂的秘密使者而來的,其訪華使命超出一般性試探的范圍,事實上是受戴高樂委托前來同中國領導人商談法中建立正常外交關系的問題。于是,我們當即決定按預定的高規格方案接待,立即調用一節專列車廂掛在從深圳開往廣州的火車上。陳設講究的專列車廂里只坐了六個人,除了富爾夫婦、吳曉達和我,還有前來協助工作的廣州外事處的兩位同志。這同富爾上次訪華時坐在普通軟席車廂里自然大不一樣。從富爾夫婦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們已經辨出味道來了,此行非同一般。當晚,由廣州市市長曾生出面設晚宴歡迎富爾夫婦。富爾對這種禮遇自然極為敏感。次日,富爾偕夫人飛抵北京,不像上回那樣下榻北京飯店,而是住進了釣魚臺國賓館。當晚,張奚若會長舉行歡迎宴會,副總理兼外長陳毅元帥特地從外地趕來出席。富爾從不斷加碼的接待規格中覺察到,中方已收到戴高樂發出的信息。
那么,富爾何以從私人訪問而變為戴高樂的秘密使者呢?事隔多年之后,我從法方檔案中獲知:早在1960年,戴高樂就想在對華關系上有所動作。為此,他召見富爾,就打開對華關系問題征詢其意見。富爾表示,他雖在《蛇山與龜山》一書中主張承認中國,但目前采取承認中國的步驟的時機尚未成熟。阿爾及利亞戰爭的繼續,是發展對華關系的一個障礙。戴高樂覺得富爾言之有理,只得等待和觀望。

1963年9月初,戴高樂再次召見富爾。他說:“我曾就承認中國問題征求過你的意見,當時你說不能有所作為?,F在你是否還是持這種看法?”富爾回答道:“我想一切都變了。首先,阿爾及利亞問題已經解決。因此,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后,就不會遇到北京承認阿爾及利亞臨時政府這種尷尬事。其次,中國人由于同蘇聯的沖突而處境困難,會對您的建議更有好感。再說,您已經給美國那么多獨立的信息,多一個少一個都無關緊要?!备粻栠€說,事有湊巧,他正好從中國駐瑞士大使館收到再次訪華的邀請,行期定在10月下旬。戴高樂就說:“好吧,你到中國去。不過,你作為我的代表前往中國?!眱扇水攬錾潭?,這次訪華對外純系私人性質。為了使這次秘密使命不致引起外界注意,特別是避免為美國所覺察,富爾在訪華前先訪問柬埔寨,會見西哈努克親王。回程在印度逗留,會見尼赫魯總理。會見戴高樂后,富爾電話通知我國駐瑞士大使館,抵華日期定在10月20日或21日。于是,身負特殊使命的富爾,就這樣來到了中國。
曲折的談判過程
中法建交談判自始至終是在周恩來總理領導下進行的,由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兼外長親自主持,先后在北京、上海同富爾進行了六次實質性會談。富爾夫人作為富爾的助手,參與會談。我有幸參與了建交談判的全過程。
據我事后從法方檔案中獲悉,戴高樂于1963年9月26日就法中建交談判曾給富爾書面指示。他強調:“嚴格說來,我們無求于人。”這句話為談判定了基調。他要富爾特別設法弄清兩點:為了實現法中關系正常化,中方對將來取代臺灣進入聯合國和安理會的立場;中方對法國同臺灣的關系提出什么條件?!拔覀冋J為,保持(同臺灣的)這種關系,是合乎我們的意愿的。更確切地說,是適宜的,即便必要時可以適當降格?!备粻栐谡麄€談判過程中貫徹了戴高樂的指示精神。
10月23日上午,周總理會見富爾。在寒暄中,富爾故意問周總理是否到過巴黎。其實他很清楚,周總理早年曾在巴黎逗留過。周總理回答:“是的,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富爾接口說:“現在是再去巴黎的時候了。”輕描淡寫地點出了他訪華的使命。
富爾開門見山說道:“法國元首戴高樂將軍希望同中國領導人就兩國關系問題進行會談。他認為,像我們這樣兩個大國的領導人現在還不能進行會談是不正常的。因此,戴高樂將軍要我來中國,代表他同中國領導人會談?!?/p>
而在中法建交會談中,法國同臺灣的關系問題是一大難點。富爾代表戴高樂提出三個建交方案:(1)無條件承認方案。法國政府正式宣布承認中國,中國政府表示同意。(2)有條件承認方案。法國政府表示愿意承認中國,中國提出接受承認的條件。(3)延期承認方案。法國政府對中國先不作政治上的承認,但兩國間形成特殊關系的局面。富爾強調說,戴高樂希望能爭取立即實現第一方案。他表示,法國準備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承認只有一個中國,但希望中國不要堅持法國先主動同臺灣斷交。他反復解釋,法國政府絕不是以此辦法搞“兩個中國”,而是認為兩國在互相承認的問題上不應提任何先決條件。法中兩國無條件建交,就意味著和等于法國政府斷絕同臺灣的外交關系。
總之,法方既想同中國建立正常外交關系,又想避開主動宣布同臺灣斷交,實質上是回避公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和反對“兩個中國”問題。戴高樂也不愿在建交問題上給人以法國有求于中國的印象。

針對法國的立場,周總理指出,法國可以從與中國完全平等的地位出發,在以下方式中任選其一:(1)全建交方式,如瑞士和北歐諸國那樣,即在解決法國對臺關系問題的條件下實現中法建交,也就是法國先同臺灣斷交,然后同我們建交的模式。(2)半建交方式,如英國、荷蘭那樣,這對雙方都將是不大愉快的。(3)暫緩建交。雙方應采取積極創造條件促進早日建交的態度,而不是消極等待,可先設民間貿易代表機構等。中方歡迎積極的直接的建交方式。
富爾表示:戴高樂希望法中之間立即建立正常的外交關系,絕不仿效英國拖泥帶水的半建交方式;法國也不愿采取第三種方式,法國政府只是把延期建交方案作備用,根本無意采取這個方案。但他再三表示,希望中國不要堅持法國先同臺灣斷交。富爾強調,法國不附和“兩個中國”的主張,如果法國承認中國,那就是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國在聯合國支持中國的席位將是合乎邏輯的。但同時他又強調,臺灣問題是個微妙的問題。對法國來說,若要驅逐蔣介石的代表是不愉快的。這是一個禮遇的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他甚至說,島上存在著一個“事實上政府”,而且戴高樂將軍沒有忘記他在第二次大戰期間曾同蔣介石站在一起,不愿意突然切斷關系。
周總理反問富爾:“現在法國是戴高樂將軍領導的,皮杜爾是反對戴高樂的,設想如果皮杜爾在外國勢力扶植下成立反戴高樂的流亡政府,說這是法國政府,法國對此采取什么態度?我們中國是否能因為一度與他有過關系而不承認法國現政府而承認他,或者兩個都承認呢?”周總理明確表示,中法都是“有自尊心的民族和奉行獨立政策的國家”,中國反對“兩個中國”的立場是堅定不移的,不會改變的。臺灣同大陸的關系是中國內政問題,這一點不能動搖,希望不會有什么誤解?!芭_灣問題解決以前不能建立外交關系和交換大使,但可以建立非正式關系,如先設立貿易代表機構,半官方的、民間的都可以?!?/p>
富爾還試探,中方是否允許法中建交后法國在臺灣保留一個低級別的領事官員,以照管法國的利益。周總理斷然回答:“這不可能?!辈⒅赋?,英國就是因為在臺灣有領事,又在聯合國支持蔣介石,所以造成半建交關系。如果法國也采取同樣的辦法,對中法雙方都不會愉快。
由于富爾死守住無條件建交的立場,中法建交談判一度陷入僵局。在此情況下,周總理在釣魚臺國賓館請富爾夫婦共進晚餐,以便緩和一下氣氛。席間,我看出富爾情緒十分低落,食不甘味,往常談笑風生的他忽然變得沉默寡言。倒是富爾夫人不時設法找點輕松的話題,免得飯桌上出現尷尬局面。晚餐很快就散席了。富爾站起來告辭說:“總理先生,我們想去花園里透透氣?!笨腿俗吆螅芸偫矸Q贊富爾夫人比富爾沉得住氣。他對在場的人說:“看樣子,他們商量去了。我們也需要時間考慮一下?!碑斖?,周總理決定第二天安排富爾夫婦去大同和呼和浩特等地參觀游覽三天,談判暫停。
那次我留守北京。在周總理主持下,中方研究擺脫法臺關系的對策。富爾返回北京后,中方提出“積極地、有步驟地建交”的變通方案。雙方立場有所接近,但仍未能打破僵局。
考慮到中法建交有利于打破美國和國際反華勢力對中國的封鎖、包圍,也有利于反對美蘇壟斷世界事務的圖謀,而且對發展中國同西方國家的關系有著重要意義,中國在堅持反對“兩個中國”的原則立場的同時,對建交的具體步驟和驅蔣的具體方式,采取了變通處理的方針,提出“直接建交”方案。新方案的特點是不要求法國先宣布同臺灣斷交,而以內部默契這種匠心獨具的方式處理法臺關系問題,即在中法雙方就法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并承擔相應的義務達成默契的情況下,采取中法先宣布建交從而導致法臺斷交的特殊方式。中國政府一向堅持,凡同中國建交的國家必須同臺灣國民黨集團斷絕外交關系。中法“直接建交”模式,在新中國外交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也是周總理高超的談判藝術的出色體現。
第二階段中法建交談判改在上海舉行。當時毛主席正在上海小住。周總理、陳毅先期去上海。毛主席與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陳毅面商后,在“直接建交”方案上批示:“照此辦。”我陪同富爾夫婦去上海。一路上,富爾愁眉不展,寡言少語。抵上海不多時,我被周總理召到他辦公的地方。周總理口授了默契內容,由我筆錄,隨后譯成法文,交給富爾。這三項默契內容如下:(1)法國政府只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不再承認在臺灣的所謂“中華民國”政府。(2)法國支持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權利和地位,不再支持所謂“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代表權。(3)中法建交后,在臺灣撤回它駐法國的“外交代表”及其機構的情況下,法國也相應地撤回它駐在臺灣的外交代表及其機構。
看完譯文,富爾愁容頓消,表示這一方案是合情合理的,可以接受的。談判在中方新方案的基礎上順利進行。在最后一輪會談中,周總理和富爾就這個方案的措辭反復進行推敲。富爾把第一項默契“不再承認在臺灣的所謂‘中華民國’政府”這一句刪去了,理由是,“不再承認”這種提法意味著法國需要通知對方,這樣一來又不是無條件了。雙方經過協商,把這一句改為“這就自動地包含著這個資格不再屬于在臺灣的所謂‘中華民國’政府”。
建交方案最后敲定后,富爾表示,由于他未被授權簽署正式文件,他將攜此方案向戴高樂將軍復命。一俟戴高樂作出正式決定,立即通知中方。
11月2日,中方以《周恩來總理談話要點》的形式,向富爾提供了建交方案的書面定稿。周恩來總理和富爾分別在建交方案上簽了字。富爾申明,他的簽字是非正式的,有待戴高樂將軍作出正式決定。
關于中法建交的實質性談判至此告一段落,富爾圓滿地完成了他的秘密使命。
11月2日,毛主席接見富爾夫婦,標志著中法建交談判圓滿結束。毛主席說:“兩位來得正是時候。要把兩國正常關系建立起來?!备粻柛吲d地說:“現在可以說已經成功了,我將把結果報告戴高樂總統?!?/p>
為了避人耳目,富爾返國途中未按來程路線取道香港,而是于11月5日從昆明飛仰光。他在法國駐緬甸使館撰寫了給戴高樂的報告,然后去新德里,將報告連同建交方案交由法國駐印度使館一名外交官,專程送往巴黎總統府。隨后,他自己又在印度悠哉游哉地逗留了兩周,以示他的亞洲之行并無公務在身。
兩句話的建交公報
1963年12月12日,經戴高樂同意,德姆維爾外長委派他的親信、外交部歐洲司司長雅克·德博馬歇前往伯爾尼,同中國駐瑞士大使李清泉就建交的具體事宜進行正式談判。德博馬歇按照戴高樂的指示,著重提出把確認兩國建交的方式由原在北京商定的互換照會改為發表聯合公報或各自發表內容相同的公報。其意圖在于避免先行一步從而給人以在建交問題上有求于中方的印象。同時,這種方式也更符合法國在中法宣布建交后不立即主動同臺灣斷交的做法。對此,周總理從原則的掌握到談判的具體細節都作了詳盡的指示。
1964年1月2日和1月9日,德博馬歇前往伯爾尼繼續會談。為了照顧法方的意愿,我方同意采取聯合公報的形式宣布建交,但公報中應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作為代表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的措辭。對此,法方表示接受上有困難,強調方式愈簡單愈好。我方申明,如果法國政府實質上不支持制造“兩個中國”的立場,而只是認為接受這一措辭有困難,中方可刪去這一句。但中國政府將對外發表自己的解釋,說明同法國建立外交關系的決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作為代表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作出的。中方將在聯合公報公布后發表單方面聲明,闡明自己的立場,法方則以默認的方式加以確認。在互換大使的時間問題上,戴高樂擔心,如臺灣不采取主動斷交步驟,導致中方變卦,到時不派大使,將使他在外交上和政治上陷于被動。因此,法方強烈要求在聯合公報中寫明“三個月內互換大使”,后又改為“三個月內任命大使”。最后,中法雙方就僅有兩句話的公報措辭取得一致:“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法蘭西共和國政府一致決定建立外交關系。兩國政府為此商定在三個月內任命大使?!彪p方商定于1964年1月27日在兩國首都同時發表建交聯合公報??偣仓挥袃删湓挼穆摵瞎珗?,是新中國外交史上內容最為簡潔、措辭最為獨特的建交公報,充分、生動地顯示出中法建交模式的別具一格。
1964年1月8日,戴高樂召開內閣會議,討論法中建交問題,內閣成員無一缺席。當時,除了總理和外長,其他部長們只是從報刊上得知法中將建交的種種傳聞,對內情尚一無所知。經過兩個小時的討論,法國內閣決定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
雖然中法雙方對富爾訪華使命嚴守秘密,但美國一開始就有所覺察。美國采取了一系列行動試圖阻止或至少推遲法國承認中國,戴高樂不為所動。蔣介石當局風聞中法即將建交,于1963年12月24日致函戴高樂,對此種傳聞表示深感不安,要求予以澄清。戴高樂派前法國駐重慶大使貝志高作為特使前往臺灣,遞交復信。他確認,法中即將建交。蔣介石要求戴高樂推遲實施這一決定,法國不予理睬。
1964年1月27日格林尼治時間11時,中法建交公報如期在北京和巴黎同時發表。中方根據同法方商定的建交方案的既定步驟,于1月28日由外交部發言人就中法建交發表聲明,強調“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作為代表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同法國政府談判并且達成兩國建交協議的”,重申“臺灣是中國的領土,任何把臺灣從中國的版圖割裂出去或者其他制造‘兩個中國’的企圖,都是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絕對不能同意的”。
戴高樂為了給中法建交更添聲色,決定親自將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外交事件公諸于眾,以期取得轟動效應。1月31日,戴高樂在愛麗舍宮舉行有千余人參加的記者招待會,正式宣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法中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并針對國內外的反對意見,詳盡說明法國此舉的種種理由和法中建交的重大意義。他在發言中指出,“由于事實和理智的影響日益增強,法蘭西共和國認為,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正常關系即外交關系的時刻已經到來”,并預言,“目前還在觀望的某些政府,遲早會覺得應該仿效法國”。
籌建駐法使館
中法宣布建交前,我方組成以外交部西歐司副司長宋之光為代辦的建館先遣班子,我是成員之一。法方也任命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克洛德·沙耶為代辦,整裝待發。
中法建交公報發表后,國民黨駐巴黎“大使館”仍賴著不走。法臺關系的走向為各方所關注。1月30日,毛主席在接見法國國民議會法中友好小組代表團時,向法方發出明確的信息:法臺關系不解決,“我們不接納你們的大使,我們也不派大使到你們那里去”。當時,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兼外長還在歐、非、亞洲14國進行正式訪問,鄧小平同志任代總理。姬鵬飛副外長帶宋之光代辦和我一起去見鄧小平同志。小平同志囑代辦早日赴法,首要任務是進行“驅蔣”斗爭。
戴高樂不愿主動同臺灣斷絕關系,但也擔心如蔣介石不主動同法國斷交,將打亂法中建交、互換大使的步調,從而置他于十分尷尬的境地。于是,他試圖通過某種旁敲側擊的方式擠走臺灣當局的“外交代表”,逼迫臺灣采取斷交步驟。
1964年2月6日,戴高樂在給蓬皮杜總理和德姆維爾外長的手諭中指出:“從國際法的觀點看,只有一個中國。既然我們與北京政府協議建立正常的大使級外交關系,我們就認為北京政府是中國政府。對我們來說,有理由不承認臺北代表機構的外交地位,并盡快向其告知此意?!?/p>
根據戴高樂的指示精神,2月10日,法國政府正式通知臺灣當局駐巴黎的“外交代表”:一俟北京外交人員到達巴黎,臺灣“外交代表”機構就將失去其存在的理由。盡管美國要蔣介石不主動采取同法國斷交的步驟,但是,迫于形勢,臺灣當局不得不在同一天宣布同法國斷絕外交關系,并撤銷其駐巴黎的“外交代表”機構。法國政府按照中法建交三點默契的規定,也宣布相應地撤回它在臺灣的外交代表機構和外交人員。“驅蔣”問題就這樣順利解決了,從而為實施中法建交公報掃除了最后一個障礙。
按照小平同志“代辦早日赴法”的指示精神,為了爭取時間,建館先遣班子于2 月14日離京趕赴巴黎。臨行前,法方突然提出兩國先遣人員的人數對等的要求。我方先遣人員原定八名,只得臨時相應減少兩名。從北京出發僅四人,宋代辦、翻譯汪華、機要員李琳和我。另有兩名外交官從中國駐瑞士大使館抽調,擬在伯爾尼會合。
從北京去巴黎,當時只有北線一條路可走。中蘇關系雖已降至冰點,但北京至莫斯科航班照常運行。我們先遣人員馬不停蹄,乘飛機抵達莫斯科后,從機場直接換乘經布拉格去瑞士蘇黎世的航班。然后從蘇黎世乘火車前往伯爾尼。一上車,只見20多名記者已守候在車廂里,又是采訪,又是拍照。中國代辦前往巴黎,一時成為各國媒體競相報道的熱門新聞。
我們原計劃在伯爾尼稍事逗留后即赴巴黎。不料,國內指示我們就地待命。原先法方曾要求中國代辦先期去巴黎,以利于擠走臺灣的所謂“外交代表”。在“驅蔣”問題已不再存在的情況下,法方改變主意,要求兩國代辦同時到達對方首都。法國人斤斤計較對等,使我們建館先遣班子一直在法國大門口待命,直到2月23日才得以前往巴黎。
我們一行六人從伯爾尼乘火車抵達巴黎車站時,受到出乎意料的盛大熱烈的歡迎。除了法國外交部官員和一些友好國家使節及華僑代表外,單是前來攝影、報道的記者就有數百人之多,在車站出口通道兩旁形成高低錯落的兩座小小的人山。這種情景使我們親身感受到中法建交的轟動效應。不少記者一直跟蹤到我們下榻的大陸飯店。有的記者干脆整天泡在飯店里打聽消息。撈不到什么吸引人的政治新聞,也要捕捉先遣人員的生活瑣事發幾條花邊新聞。
法方安排宋代辦住大陸飯店的總統套房。我們另五名先遣人員住五間并排的客房。機要室和機要員是重點保護對象,夾在中間;五間客房內部開通,形成連環,對外只有一個進出口,以利于安全保衛。
整天在飯店里生活,處處感到不便和別扭。我們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連我們去餐廳,有時也有記者尾隨而來。在飯店辦公更是心神不寧,處處得防竊聽,防竊照。談工作不行,筆談也靠不住,起草文件電報更須格外小心,機要員必須在一種特殊裝置中操作,起草和閱讀密碼電報同樣得在這種特殊裝置之中。今天說來很有意思,這種特殊裝置并不是什么現代化的儀器裝備,而是用土辦法在辦公桌上搭起嚴嚴實實的保護罩。據國內有關部門介紹,這種土辦法簡單易行,安全可靠,真可謂“以土克洋”。當時,給國內的報告多半由我草擬。在這個“籠子”里耍筆桿子,別提有多別扭了,有時甚至覺得思路都凝固了,手也不聽使喚了。于是,我只好倚在沙發上作閉目養神狀,打好腹稿,再進“籠子”里奮筆疾書。
按照國際慣例,臺灣當局同法國斷交后,原使館館舍理應由我外交代表機構迅速接管使用。早在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政府買下喬治五世大街11號房產作為使館館舍。房子不算大,不過地段不錯。但由于一些復雜的因素,收回館舍非短期內所能實現。一方面,臺灣當局在斷交時做了手腳,將館舍名義上過戶給臺灣當局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團(該組織總部設在巴黎),而當時臺灣的所謂代表仍竊據我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另一方面,根據北京市政建設需要,一些原館舍建在東交民巷的建交國家,均由我方統一安排到東郊新使館區設館,法國亦在此列。因此,法國有關當局也不想很快歸還我國在巴黎的館舍,以便在北京新建館過程中處于較為有利的討價還價的地位。這就為我們籌建使館增添了難度。

巴黎房地產價格昂貴,且不易找到適合使館使用的房子。大使三個月后即將到任,時間緊迫,可是館舍乃“百年大計”,不能草率行事。物色館舍遂成為先遣班子壓倒一切的任務。經多方奔走努力,終于選中了坐落在巴黎西北近郊、離市中心不遠的諾伊高級住宅區一幢帶花園的獨立三層樓房。內部裝飾相當精致,不需修繕即可使用;客廳相當寬敞,加上房前房后大片草坪,足可舉行大型招待會。房主原是一個意大利軍火商,自殺身亡后,將房產留給他的美籍夫人。由于負債累累,她急于將房產脫手,結果以110萬美元現款成交。當年,這不是一個小數目,特別是結合那時我國的財政經濟情況,更是一個可觀的數目。新中國成立以來,以巨款購置館舍尚屬首例。足見國內對中法建交之重視。
在簽了合同、付清房款后,正在準備移交房子時,突然節外生枝。房主受到美國方面的警告,如將房子售與中國大使館,美國政府將不準她進入美國。女房主哭哭啼啼,怕回不了美國,不敢向我們出售。宋代辦聞訊親自前往,設法解除她的思想顧慮,同時強調,購房手續均已辦妥,款也已付清,她如毀約,將要賠償一切損失。經過反復說服,她終于同意維持原議,并取出香檳和宋代辦碰杯慶賀。
為了防止有人搗鬼,宋代辦迅速派人接收了房子,日夜看守。先遣人員全部進駐后,又進行全面檢查,結果發現客廳一角有異常聲音,原來是一個匆匆安裝的竊聽器露了馬腳。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新中國終于在巴黎有了一塊小小的立足之地。
至于原國民黨政府的大使館館舍,經我方多次交涉,并最終在戴高樂親自過問下,法國外交部終于在1967年3月20日將喬治五世大街館舍交給中國大使館。法國警察將占用館舍的臺灣當局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人員逐出門外。我們前往接收時,不免大吃一驚。這哪里像什么使館館舍,眼前是一片國民黨狼狽逃竄的景象:紙片、書報散落各處;破爛家具橫七豎八丟在房間和樓道里;煤塊、爐灰撒得滿地皆是。使館人員輪流前去義務勞動,花了好大力氣才算把這大堆垃圾清理干凈。這也稱得上是中法建交籌建使館中有趣的一幕吧!經國內派人裝修后,喬治五世大街11號作為中國駐法國大使館,而諾伊的花園樓房改為大使官邸。
中法雙方信守三個月內任命大使的時限。法國首任駐華大使呂西安·佩耶于5月27日抵京,中國首任駐法大使黃鎮亦于6月2日到任。中法建立正常外交關系的進程到此宣告圓滿完成,中法兩國友好關系的歷史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責任編輯陳小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