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0月12日—11月27日,蘇聯對中國東北邊境地區進行了一場“懲罰”戰爭,對20世紀20年代蔣介石和張作霖反蘇政策來了一次總清算。中國大敗,蘇聯全勝。這場戰爭的導火索是張學良強行收回中東路,因此可以稱之為中東路戰爭。由于中國是被壓迫國家,蘇聯政府及其歷史學家們便極力將懲罰對象張學良說成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打這一仗是“對帝國主義集團挑釁的回擊”,但對進行戰爭的過程盡量加以簡略,特別是對戰爭的殘酷性,長期以來只字不提。蔣介石和張學良是戰敗者,當然要掩飾自己釀成戰禍的原因和失敗的慘狀,甚至將失敗說成勝利。當時報刊上的評論文章連篇累牘,多是慷慨激昂之詞,實際上并未弄清事情的真相。近年出版的有關著述都將這次戰爭說成是由中東路事件引發的“邊界武裝沖突”,有些輕描淡寫,并忽略了對蘇方的研究。隨著中俄檔案文件的逐步披露,今天對這場戰爭的前因后果、戰爭的主要過程和性質或可做一概略的剖析。
張學良的試探:搜查蘇聯總領事館
1928年6月北伐軍到達北京,南京國民政府遂成為全國中央政府。新政府對外政策稱“革命外交”,表示對外政策要全面革新。其宣言指出:列強加給中國的不平等條約,為國家獨立所不容,今當“遵正當之手續,實行重訂新約,以副完全平等及相互尊重主權之宗旨”。此前廣州政府主張廢除不平等條約,而北洋政府主張修改不平等條約。南京政府表示繼承孫中山的遺志,但實際上做不到“廢約”,而采用一個有彈性的術語——“革命外交”。所謂“遵正當之手續”,就是通過和平談判,修改舊約。不管是修約,還是廢約,都反映了中國人民的正當要求,也符合歷史潮流。問題在于蔣介石將帝國主義分成兩類:炮艦帝國主義和“赤色帝國主義”,前者指英、日等傳統帝國主義,以武力推行殖民壓迫;后者指蘇聯,通過革命輸出進行擴張。在實踐上,南京政府對英美日等一般都稱“友邦”,通過談判與他們“修約”,用“軟的一手”,因為還要取得他們的援助;對蘇聯,因為其支持中國革命,則采取“革命”的手段,用“硬的一手”。這就是蔣介石“革命外交”的真諦。
當年11月東北“易幟”,張學良放棄東三省自治,打青天白日旗,歸服國民政府,全國統一。張學良的義舉,受到了全國上下一致贊揚,幾乎被舉為民族英雄。他年少氣盛,在對外方面也想大顯身手,決定強行收回中東路。蔣介石對張學良大力支持,東北遂成為推行革命外交的試驗場。

中東路是沙皇俄國與清政府訂約“合辦”的,中國出土地和500萬兩庫平銀,絕大部分資本都是俄國政府出的。該路西起滿洲里,中經哈爾濱,東至綏芬河,北起哈爾濱,中經長春、沈陽,南到旅順口。日俄戰爭后,長春以南到旅順口(含旅順口軍港)的一段被日本占去,稱南滿鐵路。這里所說的中東路是不包括南滿鐵路在內的蘇聯控制的部分。1919年蘇俄發表第一次對華宣言,承諾將這部分鐵路無償地歸還中國,北京政府錯過了時機。蘇俄又不愿意徹底拋棄沙俄在華既得利益,隨著國際局勢的好轉,收回了承諾。1924年簽訂的《中蘇協定》和《奉俄協定》規定,中國有權贖回該路,在中國贖回之前,實行中蘇共同管理。理事長和監事長歸中方,副理事長和副監事長歸蘇方,鐵路局長歸蘇方,副局長歸中方;實行局長負責制,各處重要處長也由蘇方把持;中方實際上沒有管理鐵路的實權。這就是說,該路所有權屬于蘇聯,中國只是參加管理而已。張學良易幟后,即著手收回蘇聯控制的以上路段,而對日本控制的南滿鐵路,連一根毫毛都沒敢碰。
1929年3月1日,理事長呂榮寰奉張學良之命向蘇方提出:路局一切命令非經蘇方局長和中方副局長簽字,不能生效;路局用款非經稽查局同意不得動支;路局各處處長等應以半數改派華人;鐵路文書中俄文并用等要求。這些要求是合理合法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中方副局長會同簽字,如蘇方同意,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但蘇方就是不愿意放棄對鐵路的控制權,堅決拒絕這一條,交涉陷入僵局。于是張學良開始考慮使用硬的一手。
5月27日,東省特別區(當時管轄哈爾濱以及中東路沿線地區)得到白俄密報,共產國際在蘇聯駐哈爾濱總領館地下室舉行秘密會議,宣傳共產主義,所有鐵路沿線黨員管理干部均已出席。特別區以違反《奉俄協定》不得宣傳共產主義的規定,下令對蘇聯總領館進行搜查,查出“許多宣傳赤化文件和書籍,并有槍械、子彈、煙土等物。據此將到會39人帶處收訊”,只將總領事“當即開釋,護送回寓”。查抄的各類物品拉了兩卡車。第二天,哈爾濱警察局在當地所有報紙上發表聲明說:第三國際在總領館開會,會議討論了俄國最近在華北的行動,以期與馮玉祥在華北制造大動亂。蘇聯政府對這次事件提出強烈抗議,要求立即釋放被捕人員,歸還公文和盜竊的錢、物,表示對這次違反國際法行為不能長期忍耐下去,但并未采取同樣的報復行動(1927年,北京政府搜查蘇聯大使館,蘇聯曾撤使,但允許中國駐蘇聯臨時代辦處繼續工作)。
“革命外交”的試驗:強行收回中東路
事件發生當天,張學良就派人到南京向國民政府匯報事件經過和處置辦法,表示他易幟之后堅決執行中央的對外政策。南京政府喜出望外,對這次行動給予全盤肯定。外交部長王正廷下了一條特別命令:“被拘捕俄人在交涉未經相當解決,非經中央許可以前,勿予釋放。”這樣一來,張學良就失去了控制局勢的主動權,被蔣介石一步步地拖向戰爭。
蘇聯對搜查領事館事件只提出嚴重抗議,沒有做其他激烈反應,給張學良造成了錯覺,認為自己越硬,對方越軟。6月6日,他指示東省特別區長官張景惠和中東路理事長呂榮寰:俄方如再用延宕辦法(指對3月1日要求不作答復),“則我方須利用此時機出以嚴厲之手段,解散職工會,封閉蘇俄所設商號,其余檢查電信,限制居民,驅逐不良分子”,以達我方希望而后已。嗣后,張學良派吉林交涉員鐘毓攜帶搜查到的蘇聯領事館的重要文件和東北當局解決中東路問題辦法前往南京,商定下步行動。26日鐘毓會見王正廷,對解決中東路問題“雙方很快便達成一致意見”;分執行與交涉兩事:“哈當局照原呈辦法,不必與蘇交涉,而按節強制執行。如不服從,撤換局長亦在所不惜。全案解決簽字應等中央命令。中央綜核全局,中東路改組及蒙古、新疆問題,制成大綱,向蘇交涉。如哈當局以小問題與之交涉解決,中央即難反口,反為蘇俄利用。被拘39人亦應候中央解決,以勿先釋為是。”王正廷所謂將中東路改組與蒙古、新疆問題一起解決,是防止東北當局就中東路問題與蘇聯單獨進行交涉的托詞,其用意在于控制張學良與蘇方單獨交涉。
為最后確定行動計劃,張學良應召于7月5日由沈陽赴北平謁見蔣介石,向蔣詳陳易幟以來東北外交、軍政、黨部諸問題。張學良此行日程安排極其緊張,但與蔣介石討論中東路問題占最突出的地位:7月7日晚,蔣張第一次會面,關于中東路問題就談了約2個小時;9日蔣介石、閻錫山、張學良在北平西山舉行正式會議,確定東北責成張學良負責,“東北外交,對蘇應取強硬態度”,張負責辦理,具體辦法與王正廷商定;7月10日上午,張學良與蔣介石和王正廷商定最后行動方案,蔣介石拍板定音:“武力接管中東路,防止‘赤化’,甚至與蘇斷交,在所不惜,一旦中蘇開戰,中央可出兵十萬,撥幾百萬元軍費。”得到蔣介石的絕對支持,張學良便下令武力奪取中東路。
就在蔣介石許諾出錢、出兵的當天下午,東北政務委員會下達了早已準備好了的奪取中東路及其設施的命令。東省特別區和從滿洲里到綏芬河的各個路段的軍警一齊出動,接管鐵路沿線電話局,關閉商業代表處和其他蘇聯經濟機關;解除蘇聯公民在鐵路上擔任的職務。在行動過程中,軍警還搗毀鐵路工人和職員工會組織與合作社,逮捕了200余名蘇聯公民——在中東路工作的工人和職員,包括蘇方鐵路局長在內的大約60人被驅逐出中國國境。被拘捕者被關在距離哈爾濱數英里遠的鐵路局的一些空房子里。呂榮寰以理事長的身份任命華方理事范其光暫代該路管理局局長。原蘇聯人留下的職位空缺,或由中國人,或由白俄分子充任。這樣,東北當局就將包括屬于蘇聯部分的中東路管理權全部奪取過來,從而破壞了《中蘇協定》和《奉俄協定》,為蘇聯發動“懲罰戰爭”提供了最有利的借口。
其實蔣介石說出兵、出錢并非認為蘇聯真的要打,而是想乘機進軍東北,牢牢地掌控東北這塊地盤。張學良也認為蘇聯不會動武,看穿了蔣介石要派兵的用心,委婉謝絕,只要求蔣介石給他提供軍費和武器。仗打起來后,蔣介石只提供了200萬元軍費,其余兵員款項一應由張學良自籌。
蔣介石認為蘇聯不會對中國動武,固然與當時蘇聯國內情況不佳和在國際上陷于孤立有直接關系,但從根本上講,是出于他對蘇聯的誤判。他認為,蘇聯以被壓迫民族的解放者自命,因而忌諱對被壓迫民族直接使用武力,特別是在他本人高舉民族主義、收復國家主權的旗幟,動員舉國一致向蘇聯“收復主權”的時候。因此,他提出的“革命外交”表現為“一手軟”、“一手硬”的雙重模式。在對蘇聯打交道方面,蔣介石本人還有其豐富的切身經驗。三二○事件,他向蘇聯顧問團發動進攻,使之妥協,結果他取得全勝,奪取了軍權;通過整理黨務案,奪取了黨權;北伐戰爭,他沖破蘇聯阻礙,向東南發展,奠定了他取得全國政權的基礎;他成功地發動四一二政變,吞并武漢政府,趕走蘇聯顧問和駐華各地領事,凡此種種,無不以他的勝利告終。這一切使蔣介石得出錯誤結論:以為大不了是蘇聯與中國斷交;而中蘇斷交恰好切斷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共的聯系,更有利于鞏固他剛剛取得的全國政權。他不懂社會主義國家也是民族國家,同樣以民族利益為最高利益,當它的民族利益受到損害時,也來硬的一手。因此他積極支持張學良對蘇蠻干。
蘇聯備戰:回擊“帝國主義集團”
起初蘇聯確實不想打這場戰爭。當時蘇聯國民經濟尚未恢復到戰前水平,又因強行實行農業集體化,國內經濟和社會狀況不佳;在國際上,依然受到列強政治和經濟上的孤立和打壓。從1929年起,蘇聯開始實行建設“一國社會主義”,放棄對世界革命的追求,致力于國內建設,需要一個和平的國際環境。為從東方突破帝國主義的封鎖,蘇聯從1923年起積極支持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但靠蘇聯支持起家的蔣介石,從四一二政變開始,全面推行反蘇反共政策,并在取得全國政權之后,繼續與蘇聯為敵,蘇聯通向東方的路也被封死了。在這種情況下發動對華戰爭,蘇聯又將失去中國人民的同情。
從軍事角度看,蘇聯在遠東的武裝力量相當薄弱。與中國東北地區相連接的國境線距離中央地區有幾千公里,中間地區人煙稀少,食品短缺,裝備困難。遠東、外貝加爾地區地貌復雜,氣候嚴酷,鐵路和公路網遠不發達。唯一的鐵路交通干線——西伯利亞大鐵路的若干路段距離中蘇邊界較遠。在最重要的作戰方向——外貝加爾地區與濱海地區,兩者相距大約2000公里。與中國東北軍隊相比,蘇軍后勤供應方面要困難得多,即使中國從中心地區調動軍隊,比蘇聯兩線俄軍之間的距離也短兩倍。此外,還應指出的是,十月革命后,蘇聯黨和政府一直教育自己的人民,深受列強壓迫的中國是蘇俄的天然盟友。若對中國開戰,還必須做大量的宣傳工作,以轉變自己軍隊和人民的思想。正是這些因素使蘇聯對諸如搜查大使館和領事館等嚴重事件都沒有采取極端行動。但在東北當局武力奪取中東路并先后拘捕蘇聯200余人,而且無法通過外交途徑解決的情況下,蘇聯只有訴諸武力。
中東路事件發生時,原部署在蘇聯遠東地區的第5紅旗集團軍已經撤銷,該集團軍基干第18步兵軍和第19步兵軍分別駐扎在這里。以上部隊不僅分布面廣,而且是按和平時期編制,一個步兵連只有40—45人,一個營為120—150人。幾個獨立騎兵旅的騎兵連只有60—70名騎兵。一個騎兵團只有三個騎兵連和一個機槍連。
8月6日蘇聯軍事委員會發布第223號命令,命令駐扎在遠東境內的全部武裝力量合并為一個集團軍,命名為“特別遠東集團軍”,任命著名統帥B.K.布留赫爾為集團軍司令。蘇聯《太平洋之星》報宣布:“建立特別遠東集團軍是對幾個最具侵略性的帝國主義集團妄圖用刺刀試探蘇聯鞏固性和紅軍力量的回答?!彼^“幾個最具侵略性的帝國主義集團”,是蘇聯為使對華戰爭合理化而虛擬出來的,當時并沒有任何一個帝國主義集團支持蔣介石或張學良對蘇聯作戰,蘇聯政府賦予這支軍隊的“特別”任務就是對中國進行邊境懲罰性戰爭。布留赫爾即曾出任廣州國民革命政府總軍事顧問的加倫將軍。他多年在中國軍隊中服務,對中國軍隊人員素質、武器裝備、戰略戰術了如指掌。他原任蘇俄遠東第5紅旗集團軍司令,在內戰和反協約國武裝干涉作戰中立下赫赫戰功。在幫助國民革命軍進行北伐期間,他又贏得了國際聲譽。任命布留赫爾為統帥,表明蘇聯政府對這次對華作戰極端重視。該集團軍按戰時標準補足了員額并配備了蘇聯當時最好的裝備,其中僅戰機就有69架。
在轉變蘇聯人民思想情緒方面,蘇聯政府拿出內戰以來行之有效的招數,即以反擊帝國主義侵略號召與動員軍民。蘇聯報刊將蔣介石和張學良說成是“幾個帝國主義集團”的代理人,歷數蔣介石和張作霖對蘇聯和中國人民犯下的罪行,特別強調蘇聯遠東地區受到了嚴重威脅。在蘇聯黨和政府大力宣傳和鼓動下,一些戰士紛紛寫入黨和入團申請書,表示要火線立功。工農大眾則捐錢捐物?!霸谔K聯黨、工會等倡議下,設立了支持特別遠東軍物資基金。全蘇工會中央理事會在1929年秋向特別遠東軍轉交了由工會出錢生產的30輛坦克;特別遠東軍還收到鄂木斯克、列寧格勒等地群眾團體捐獻的300架戰斗機。農民則捐獻幾萬普特糧食、土豆,若干噸肉和其它食品?!?/p>
蘇聯開始向中蘇邊境地區集結軍隊,并不斷出動小股部隊在東西兩線入侵,張學良首先感到蘇聯真的要打,接連電告蔣介石尋求中央支持。蔣介石回電說,蘇聯施加軍事壓迫,是為謀取外交勝利。他已將有關問題“全案交非戰公約處斷”,并派專使出席國際聯盟準備提案。蔣介石還說“俄外交部總長于柏林仍希望和平解決,政府復電猶持原議。此不可謂遼寧動員后所生之結果。設不幸而出于戰,政府當竭東南之兵力、財力,盡量供給我東北軍,決不使我東三省獨立反此強俄”。蔣介石仍然認為蘇聯不會打,想以東北的強硬態度壓服蘇聯,要求“非戰公約”國的出面干涉,因為他舉的是反蘇反共大旗。但效果適得其反。西方大國沒有一個支持蔣介石,道理很明顯,如果蔣介石成功,下一個革命對象就有可能輪到自己頭上。
8月15日張學良正式發布動員令,組成兩個防俄軍,王樹常為第一軍軍長,負責東線指揮,胡毓坤為第二軍軍長負責西線指揮。19日成立滿洲里防俄軍前方總指揮部,委任丁超為前方總指揮,梁忠甲為防俄前方督戰司令。至當年10月,各路軍相繼到位,軍事布置基本就緒。據蘇聯情報員的精確統計,截止到10月1日,在整個松花江一線(包括同江和富錦地區)共部署了大約6000名官兵,在滿洲里——扎賚諾爾——海拉爾一線共有大約20000名官兵。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