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方志敏烈士已犧牲70多年了。他在獄中以堅定的信念、頑強的毅力和巧妙的斗爭藝術所寫下的《可愛的中國》等十幾萬字的著作,已成為寶貴的精神財富,感動了好幾代中國人。可是,他的這些著作是怎樣從獄中傳出來,又怎樣輾轉送到黨組織機關的呢?對此,目前見諸報刊的一些說法相互矛盾,訛誤頗多。
方志敏的獄中文稿究竟是如何從南昌獄中傳送到上海來的?這個問題看起來很復雜,但其實要考證這個問題也并不很難。首先可以從事情的源頭做一些仔細的了解和分析。即,方志敏在獄中能接觸到哪些人?誰具備為其傳送文稿的條件?很顯然,身陷囹圄的方志敏所能接觸到的人只能是獄中的囚友和管理人員及獄卒獄差。那么,其中誰是被他爭取過來,而又愿意冒風險去干“傳送文稿”這件事呢?筆者認為,有可能為之的應該是這三個人:與方志敏同住優待號的囚友胡逸民、軍法處看守所代理所長凌鳳梧以及軍法處上士文書高家駿。
胡逸民是國民黨元老,早年追隨孫中山參加過同盟會。后來歷任江西高等法院院長、國民黨清黨委員會主席、中央軍人監獄獄長等要職,因國民黨內部傾軋而被蔣介石打下監獄。起初他是作為“說客”來接觸方志敏的,但后來反被方說服,變為同情革命的人。其妻向影心跟隨來到南昌侍奉他,可以經常出入牢房。
凌鳳梧,浙江金華人,生于1898年。早年畢業于上海文森氏英語專科學校,后又進上海法政大學攻讀。畢業后曾一度在浙江桐廬縣任“書記官”(負責記錄繕寫之類)。
1934年經人介紹,來到南昌在江西綏靖公署軍法處工作,開始仍做“書記”工作,后一度調任看守所代理所長。凌同情革命,能善待獄中政治犯。他與方志敏多次接觸,耳聞目睹了這位共產黨人優秀的思想品質和高尚的氣節情操,為之傾倒。凌為減輕方志敏的痛苦,曾在請示軍法處“未獲準”的情況下,私自將方志敏腳上的重鐐改換為輕鐐,并曾暗中支持過方志敏越獄(未果)。由于凌多次暗中庇護方志敏,以至于在方志敏被秘密殺害后,他曾因有“通共嫌疑”而遭到拘押收審。另外,即便與凌鳳梧關系不甚好的胡逸民也在其回憶錄中說:“前任所長調走了,新來的所長是個好好先生,很好說話。我想怎樣,他都答應。他允許我夜里也可以到方志敏囚室自由談話,不加干涉。”
第三個人是高家駿,又名高易鵬,曾化名毛錦生,浙江紹興人。他畢業后曾在杭州當過店員,后為找生活出路,經人介紹赴南昌參加軍法處招聘繕寫員的考試,被錄取為上士文書。凌、高二人同在軍法處,相處甚好。高亦有機會經常接觸方志敏,聽方“講故事”,熱血青年被感化也是很自然的。高常為失去自由的方志敏,做些遞送報紙、買燒餅之類的瑣事。
以上3人都有直接參與為方志敏傳送獄中文稿的可能。從目前所發現的史料看來,胡逸民和高家駿二人各有一次直接“傳送文稿”的行動。另外,高通過其女友程全昭,胡通過其妻向影心又各有一次“傳送文稿”的行動。至于凌鳳梧,由于種種原因雖未直接“傳送文稿”,但他參與策劃并配合了高、程這一對戀人“傳送文稿”的行動。方志敏在委托高、程的同時,也委托于胡,而他們彼此對此都渾然不知,很顯然,方志敏為保密起見,分別掌握和利用這兩條單線。
這四次傳送文稿被黨組織收存而且有據可查的有兩次:一次是高通過女友程全昭于1935年7月上旬送至上海的;另一次是胡逸民于1936年11月親自傳送的。
高家駿與程全昭:傳送文稿的一對戀人
一
1935年7月初,18歲的程全昭應男友高家駿之邀,瞞著家人,從杭州匆匆趕到南昌。兩人相見后,程全昭顧不得寒暄,直奔主題:“我這次出來,全按照你的意見,瞞著父母,私奔而來,下一步我們打算如何?”
“別急,讓我慢慢告訴你……”
高家駿此時在南昌緩靖公署行營看守所任文書。他說:“我這次要你火速趕來,是有一件緊急事情需要你幫我辦。不,是要我倆共同去完成一個重要任務,幫獄中的共產黨人送密信!”
“啊!為共產黨辦事,弄不好要被殺頭……”
程全昭大吃一驚,高家駿急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輕聲一些。
原來,高家駿和程全昭兩家人同住杭州市勞動路,兩人青梅竹馬。后來高家駿進了大學,程全昭在女子職業學校就讀。他倆偷偷相約,私訂終身。可是,兩人的戀情卻遭到程家的竭力反對,這對戀人于是決心通過抗爭來獲取自由和幸福。
可程全昭萬萬沒想到,當她私奔到南昌,戀人要她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冒著生命危險替獄中的共產黨送信!
高家駿告訴程全昭說:軍法處看守所今年2月初進來一名“共黨要犯”,此人就是國軍出價8萬大洋懸賞的方志敏。方雖蒙難下獄,可他的革命氣節十分感人。他跟我們講了不少共產黨的政治主張,我們軍法處的中下級人員都愿意接近他。老蔣為了誘降他,一個月后把他移進了優待號。這樣,他的囚室正好在我臥房對面,我們各自在房中站立,可隔窗相望。遇有機會,他會示意要我過去談談。
在軍法處供職的凌鳳梧,也是一個同情革命的人。他在擔任代理看守所所長時,曾幫助方志敏把腳上的重鐐換成輕鐐。

方志敏在獄中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思想準備。他以答應為國民黨當局寫點交待文字為幌子,實際上,正抓緊時間為共產黨組織以及后人留下自己的文稿。如何將這些文稿及有關信件從控制森嚴的牢獄傳送出去?方志敏很著急,要我和鳳梧一起幫他想辦法……
說到這里,高家駿激動地抓住程全昭的手說:“這時,我們都想到你!請你去一趟上海。上海不是還有個你的好同學嗎,你去落腳也方便。”
“怎么,你們想到我?我有點怕……”
“我們倆的事,他們都知道了,全昭,鼓起勇氣!我們盡快把方志敏的文稿和信件送出去。爭取早一點與共產黨組織取得聯系,也許方志敏就多一分被營救的希望,日后我們就投奔共產黨!”
第三天,程全昭隨高家駿去了一趟看守所。
她進了高家駿的房間剛坐下,高家駿就拉著她的胳膊,又用手指向窗戶對面。程全昭站起來,順著手指的方向一看,見對面囚室臨窗正站著一人,他個高挺拔,臉龐瘦削,微笑的目光里透出幾分冷峻。她看見那人沖著她微笑點頭,忽然雙手抱拳,揮動致意。片刻之后,程全昭帶著一包從高家駿身上換下要洗的衣褲走了。
這天晚上,高家駿來到旅館,幫著程全昭整理行囊。高拿出程全昭藏在臟衣物里帶出來的那個紙包,嚴肅地說:“這就是方志敏的重托,你一定要把這些文稿送到上海指定的可靠人手中。”
高家駿還從口袋里取出幾封信,告訴她,要分送給魯迅、宋慶齡、鄒韜奮、李公樸,他們都是同情支持共產黨的朋友。最后,高家駿取出準備好的名片以及20元錢路費交給她。
二
程全昭到了上海,按地址順利地找到在寶隆醫院當護士的同學,并在醫院宿舍住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程全昭稍事妝扮,便匆匆出門了。她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宋慶齡住宅。開門傳話的是一位傭人模樣的婦女。她告訴程全昭,宋慶齡不在家,說著就要關門。程全昭急忙說:“我是從江西專程趕來的,有一封密信想親手交給她。”說著,程全昭趕緊送上一張聯系名片。
下午,程全昭又到中華職業學校找校長李公樸。李以驚疑的目光打量她許久,聲稱自己不認識方志敏,但還是收下了信和聯系名片。
次日,程全昭為送信給鄒韜奮找到了生活書店。誰知鄒先生流亡國外未歸,程照樣留下了信和名片。
接著,程全昭又找到位于四川北路的內山書店,店內一位高個中年男子熱情接待了她,并告訴她:“魯迅,你是找不到的。”她只好無奈地走開了。
當晚,生活書店的人根據名片找到了寶隆醫院,來人是章乃器的夫人胡子嬰,章乃器夫婦均與鄒韜奮的生活書店有密切關系。

當時,胡子嬰去寶隆醫院,是一副闊太太的妝扮,因娘家姓宋,便自稱姓宋。程全昭以為這位貴夫人就是宋慶齡,或者是宋家的至親,于是把一包文稿和未能送出去的信全交給了“宋夫人”。“宋夫人”告訴她:你東奔西跑地送信,很不安全,會被人注意。并勸她盡快離開上海回杭州。“宋夫人”還要資助她100元做路費,被她謝絕了。
關于胡子嬰這次接收烈士文稿,她曾于1979年6月10日回憶道:
記得是1935年夏天,一天下午,我去生活書店。當時,該店的主要負責人是畢云程,因為韜奮可能是出國了。我去時,胡愈之也在生活書店。……他們正在為一件事情發愁。不久前,有一個女孩子送來了一封方志敏從獄中帶出來的信。這封信我也看見的。內容主要是說他寫了一本文件,要托上海的同志送到黨中央去……同樣的信有四封:一封是給宋慶齡的,一封是給李公樸的,一封是給韜奮的,還有一封是給魯迅的。給李的已送去并收下了,給魯迅的信還沒送……當時書店的畢云程等接到這信后非常著急,因為無法證實這信的真偽。……正在為難時,我去到書店。他們把全部經過告訴了我,并讓我看了來信。那女孩子并要求書店晚上派可靠人到她落腳處寶隆醫院取方志敏從獄中送出來的一包文件。……我當時考慮,這個文件一定是個重要文件,不然不會冒這么大的風險由獄中送出來。我是黨的朋友,就毅然提出由我去取這個文件。
那天晚上,胡子嬰根據白天的約定,來到了寶隆醫院門口。“這女孩子就迎上來,并問我姓什么。我說‘我姓宋’,因為我母親姓宋,就隨意用了我母親的姓氏,而且我當時的打扮是貴夫人,女孩子誤解我就是宋慶齡,立刻將手中用報紙包好的文件交給了我”。
三
程全昭聽從了胡子嬰的勸告,決定先回杭州到朋友家避避風頭,然后再與高家駿聯系。沒想到剛到杭州便被家人發現,被關在家中,不能再與外界接觸。
20多天過去了,高家駿沒等到任何消息,坐立不安,決定親自去一趟上海。他私下對凌鳳梧說,我請長假,去后就不再回來了。
7月30日,高家駿帶著方志敏再次給魯迅、宋慶齡、李公樸、沈雁冰的四封信趕赴上海。
到滬的第二天,他帶著方志敏密寫的信,先到了內山書店找魯迅,后又到學校找李公樸,均不順利,還發現有人跟蹤。第三天,高在旅館等到一個電話。對方告訴他:你不要再送信了,也不能在旅館久留,要趕快離開上海,可能有危險。
幾天后,高回到杭州家中。由于程家防備很嚴,高家駿回來后未得到程全昭一點消息。
不久,高又打聽到南昌方面的消息:他走后數日,方志敏就被蔣介石下令處決了。軍法處雖不知高、凌等人合謀暗中為方志敏傳送密件,但已覺察他倆同情方志敏,關系較密切,凌鳳梧已被軍法處審查。高家駿只好停止了一切活動,過起度日如年的隱居生活。
而那晚,胡子嬰在寶隆醫院從程全昭手中取到方志敏獄中文稿后,立刻就回到書店,當面交給了胡愈之和畢云程。
幾個人將紙包打開一看,果然如方志敏信中所言,全是密寫的(未顯影)白紙。當時畢是中央特科工作人員,遂將文稿轉送到中央特科。中央特科負責人王世英組織顯影后,又將顯影文稿抄件轉到莫斯科寄給了在法國的吳玉章。當時吳受黨中央委托,在巴黎主辦《救國時報》。于是在1935年12月14日,剛剛創刊不久的《救國時報》(第二期),刊登了“抗日烈士方志敏之遺書”,即《我們臨死以前的話》,同時加按語介紹了方志敏被捕、犧牲等有關情況。
可是,已經天各一方、正在承受生活磨難的程全昭和高家駿卻渾然不知此事。
四
20年過去了,1955年的一天,程全昭像往常一樣去倒垃圾。突然,她眼前出現了一個使她魂繞夢牽的身影——這不是高家駿嗎?
兩人都不自主地立定在原地。
“高家駿,真的是你嗎?”
“全昭,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找得我好苦啊……”高家駿也激動得講不出話來。
兩人四目對視,悲喜交加。
原來,自從程全昭回杭州被父母嚴加看管起來以后,便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系。盡管如此,膽小的父母還是擔心,于是決定趁早將女兒遠嫁他鄉。程全昭只好屈從父母之命,隨夫君去了大西北。20年后,程全昭又隨丈夫舉家返回杭州。這時,她已成為5個孩子的母親了。
而高家駿回到杭州之后,也因家境艱難無法在家久居,況且很不安全。于是,他向鄰居借了點錢,去了安慶,考進了一個醫訓班。后來,他當過軍醫,開過診所。他與程全昭相遇時,正在杭州一家醫院工作。昔日的戀人此時相對無言。
不久,因解放前曾在南昌國民黨綏靖公署看守所干過事,高家駿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而被解除公職,押回老家紹興柯橋務農,施行監督勞動改造。
1958年,程全昭的丈夫病逝,由于子女多而且均未成年,生活的重擔幾乎全壓在沒有工作、家庭無經濟來源的程全昭一個人身上。
此時,她得到了一個令人欣喜的消息:當時在浙江東陽北麓中學任教的凌鳳梧已被江西省公安廳邀請至南昌,協助法醫分辨和鑒定方志敏烈士的遺骨。與此同時,方志敏的遺孀繆敏(時任江西省衛生廳副廳長)還熱情地邀請凌到她家做客,并打聽高、程兩人情況。不久,程全昭果真收到了繆敏的信。在信中,繆敏對程、高二人當年出于正義為烈士傳送文件的果敢行為表示贊揚,并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后來,當繆敏得知程全昭家境十分困難之后,還寄來了錢和糧票,給予資助。最使程全昭感到欣慰的是,當年他們完成了烈士的重托。
程全昭抑制不住激動,跑到紹興柯橋找到高家駿,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他。然而,由于歷史的原因,高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妥善解決。
一晃又是20年過去了。在繆敏的多次過問下,高家駿終于在上世紀80年代初獲得徹底平反。這時,程全昭積勞成疾,體弱多病,她治病和生活均得到地方民政部門的關照,享受一定的生活補貼。
這年冬季,兩位老人相聚杭州,雖步履蹣跚,但也難免觸景生情。
兩個月后,高家駿在紹興柯橋山水環抱的老家長眠辭世。不久后的1981年2月,程全昭也在杭州安詳地合上雙眼。
胡逸民:傳遞文稿的獄友
1981年秋,一位年逾九旬的老者,被人攙扶著從南昌市北郊的梅嶺腳下,一步步地踏上長長的臺階,來到方志敏烈士的墓前。
“志敏啊,志敏!我的囚友,我的知己!我沒忘記你的教誨,完成了你的重托……”老人操著濃重的浙南鄉音,泣不成聲。
這位老人就是胡逸民。
胡逸民,浙江永康人,1890年出生。他早年攻讀法律,因受民主革命思想影響,跑到孫中山的家鄉香山,決心追隨孫中山,為民主革命效力,頗受器重。孫中山病逝時,胡逸民與李大釗、林伯渠等被安排為第一組的守靈人。1925年,他隨蔣介石北伐而名聲大震,成了國民政府的顯要人物,曾任國民黨中央“清黨”審判委員會主席,并先后擔任南京中央軍人監獄等三個監獄的獄長。這個昔日共產黨的敵人,怎么會跪在共產黨著名烈士方志敏的墓前痛哭呢?
一
胡逸民一生三番為國民黨軍隊建造監獄,卻四次被蔣介石投進牢房。
1934年夏天,胡逸民第三次入獄,被押于南昌綏靖公署軍法處看守所。其囚室自然是獄中的上等號子,稱優待號。軍法處和看守所的大小獄吏都知道胡的身份和背景,對他很客氣。胡逸民在這里清靜寂寞地度過了半年多。
1935年2月初的一天,看守所忽然一下子轟動起來了:“共產黨的閩浙贛三省主席方志敏抓到了!”
看守所內戒備比往常森然肅殺。獄中各類犯人以及大小獄吏都在私下議論,他們都瞪大眼睛,想要看看這個被官方懸賞8萬緝拿的“匪首”到底何等摸樣?
“喔,來了!”胡逸民定睛聚神,只見走在前頭的那個人面容黑瘦,腳拖重鐐,一步一頓,舉足艱難,神色卻從容鎮定,氣宇軒昂。

他就是方志敏!后面還跟著三名共黨要犯。
兩天后,胡逸民由看守所長陪同來到方志敏的囚室。所長滿臉陪笑,謹慎地介紹:“這位是永一(胡的獄中化名)先生,在本所優待號。他素來肯在獄中行善,想與你們談談話,交個獄中朋友,請方先生……”
胡逸民忙接過話來,“我失去自由半年多了。聽到關于你們的傳聞,我很同情。早年我在國民黨里干過‘清黨’,曾設法開脫過你們的同志,那些人都是些可愛的青年!”
“謝謝你。”方志敏繃緊的臉龐露出一絲友善的微笑,但仍保持著警惕和戒備。
胡逸民的話不假,他在擔任“清黨”審判委員會主席時,曾放走了自己的私人秘書及同鄉友好中的“共黨分子”,因此,他第一次被蔣介石打下監獄。
“那你這次入獄……”方志敏問。
“這次是被人誣告。也怪老蔣耍滑頭……” 胡逸民講著自己的委屈,指責蔣介石的權術,情緒漸漸激動起來。接著他說:“方先生,目前我們都失去了自由,我愿意與你交個朋友。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嗎?我愿意效力。”
“謝謝你!”第一次接觸,方志敏話語不多,他說:“生活上我們苦慣了。如果能弄到一些書籍和報紙,請拿來看看。”
“好的,好的,書報有一些,等會兒我讓所長給你們送過來。”
后來,胡逸民常以送書取報、傳送用品雜物為由,到三等號子與方志敏閑聊解悶,雙方改口以老胡老方相稱。從個人的經歷身世到對社會的看法,以及入獄觀感,兩人談論的話題也越來越多。
二
一天,胡逸民又借故來到方志敏的獄室,只見他兩眼直瞪,滿臉慍怒。原來方志敏剛被提審過,他與軍法處處長等人發生了一場唇槍舌劍的激烈交鋒。當他們威脅利誘無濟于事后,終于搬出一名叛徒。
“那是一個無恥的東西!”方志敏被激怒了。對方卻說:“你說無恥,可我們說覺悟。他現在已是我們的少將參議,每月有500元薪金呀!”
“人類和畜類是不同的,君子與小人也是有區別的。這個你不會不知道。我方志敏既不愛爵位,也不戀金錢,隨你們處置吧!”這個旨在勸降的審訊十分尷尬地草草收場了。
胡逸民得知后很受感染,可他興奮的神色旋即從臉上又消失 ,幾次欲言又止。
“老胡,何事不便啟齒?”
“有句話早該對你說了,請別見怪……”胡逸民斟酌著言辭說,“我在看守所內行走方便,還可以隨便出入你們的囚室,這固然與我原本的身份有關,另外上面還囑我勸勸你……”
“哦——”方志敏并未介意。胡接著說,“他們要我轉告,說官廳想重用你。這些天我見你意堅志定,內心佩服,也就恥于啟齒。請原諒,今日才挑明此事。”胡逸民講完,如釋重負。
“老胡,我也明確告訴你,要我投降?天大的笑話!”方志敏站起身,指著桌上一張紙,“你看看這個——”原來是方志敏的“言志詩”:
敵人只能砍下我們的頭顱,
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
因為我們信仰的主義
乃是宇宙的真理。
為著共產主義犧牲,為著蘇維埃流血,
那是我們十分愿意的啊!
這是方志敏寫給那些勸降者看的。胡逸民看著看著,脫口而出:“你真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共產黨人!”
國民黨當局把方志敏看成特殊“獵物”,寄予厚望。不久,將方志敏搬進了單人優待號。他是看守所內唯一享此“優厚待遇”的共產黨人,同時也是在優待號里唯一戴上腳鐐的囚犯。
方志敏和胡逸民的兩間優待號相互斜對面,他們的來往就更密切了。
方志敏的環境有所改善后,他利用敵人讓他寫“交代”所提供的條件,不停地寫作。痛苦的思索與孜孜不倦的寫作,使他日益消瘦,后來又肺病復發,常常咯血。胡逸民勸他注意休息,平日串門閑聊也有所節制。
3月初,方志敏寫完了七八萬字的《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下旬又寫好了《我們臨死以前的話》;4月寫完了《在獄中致全體同志書》……
一次,胡逸民忍不住問:“你在獄中還寫這么多東西,到底做何打算?”
“近日來我在想,我們的國家為什么那樣貧窮落后、四分五裂、多災多難?于是就想把自己所見所聞做個回憶,整理記下來,寄托一點思想……”
胡逸民隨手翻看方志敏擺在案頭的文稿,眼睛一亮:“《可愛的中國》,好題目!”
“你說好?可是,他們(指審訊官及勸降者)口頭上都承認我是一個革命者,但指責我只顧工農階級的利益,而忽視了全民族的利益。說我缺乏中華民族感情。請問,工農階級利益與民族利益會相沖突嗎?我決心留下一點文字,以明心志。只怕要送出去,可就難了……”
胡逸民沉思片刻,說:“老方,你若信得過,這事就交給我辦!”
“好!老胡,你若真肯為此擔險出力,那太感謝你了。這文稿日后就重托于你。”
三
一天,胡逸民得到一個好消息,連忙告訴方志敏:“軍法處將你的案子向上呈送了公文,說你至今無降意,本擬槍斃,但上面批下來的卻是‘緩辦’,看來你的案子會拖延一陣子。”
方志敏并未因獲“緩辦”的消息而心存僥幸,他的寫作抓得更緊了。
5月,他結束了《可愛的中國》的寫作,又寫了《死——共產主義殉道者的記述》、《清貧》等;6月,他又揮筆寫了《獄中紀實》等幾篇。
7月的一個夜晚,在方志敏的囚室,胡逸民與方志敏聊了起來。
“老胡 ,他們該出場的人都出來了,這場戲大概就要收場了。我們的交談,很可能就是訣別……”方志敏低沉的話語在胡逸民聽來句句如錘,字字似針,扎得他鉆心疼痛。
“老方,你……”任何勸慰的話都顯得多余。再說,他也實在找不出一句妥貼的話來。
方志敏掀開草席,在床板下面卸下一個紙包,鄭重地放在胡逸民面前。
“這也許是我最后的文稿了,他們隨時都會將我拉出去……這些東西,只有拜托你了!”
胡逸民雙手捧起方志敏交給的一包文稿,頓時感覺沉甸甸的。他激動地說:“我一定要把它送出去!怎么送,你吩咐吧!”
“日后出獄,把它送到上海,設法找到魯迅、宋慶齡,或其他真正同情共產黨人的進步組織。這里面有我寫給他們的信……”
這一夜,胡逸民在方志敏的囚室坐了很久。臨別時,方志敏鄭重地叮囑:“我們近來的談話,注意不能泄露。否則要壞事的,還會給你添麻煩。定要謹慎珍重。”
1935年8月6日凌晨,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鐵鐐聲把胡逸民吵醒,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預感不妙。
果然,方志敏雙手被反銬著由幾個法警押出了囚室。胡逸民盯著這位與自己同獄相處180余天的囚友拖著腳鐐從容挪步,當經過自己門邊時,向他投來深情的目光……
四
1935年深秋,胡逸民終于盼到了出獄的這一天。他沒有忘記烈士的重托,不時取出方志敏留給他的絕筆信凝神觀看:
為了防備敵人突然提我出去槍斃,故將你的介紹信寫好了。是寫給我黨中央,內容是說明我在獄中所做的事,所寫的文章,與你的關系,你的過去和現在同情革命幫助革命的事實 ……
胡逸民看著看著,淚水幾次模糊了視線。他十分激動,卻又感到惶恐不安。出獄后,他便赴杭州,平時深居簡出,在痛苦和彷徨中熬了一年,終于決定冒險赴上海,去實踐自己的諾言。
1936年11月,胡逸民一身生意人打扮到了上海。他先去找魯迅,未能找著(魯迅于10月19日病世)。十里洋場,人海茫茫。到那里去找共產黨組織呢?正在焦慮躊躇中,他突然在報紙上看到“救國會”幾個字,萌生了一個念頭:去找上海救國會的頭面人物章乃器先生,傳聞此公與“共黨”頗為友善。
第二天,胡逸民費了一番周折,摸到了章家。關于這段經歷,章乃器的夫人胡子嬰在若干年后的回憶中寫道:
1936年11月18日傍晚,一個貌似小商的人將一部分方志敏烈士的遺稿送到我家,因章乃器外出,便由我接待。送稿人介紹說,他是與方志敏同牢的囚友,并介紹方志敏經受了種種威脅利誘,始終不屈,最后被殺害。他出于對方志敏的感情及對烈士的敬仰,便遵囑把烈士的《可愛的中國》等文稿交給黨組織。此人還說,他實在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共產黨的機關或領導人,你們是救國會的知名人士,跟共產黨很好,你們一定知道,所以我只好轉托給你們。
胡子嬰還說,幾天后(即11月23日),章乃器被捕,她怕敵人抄家,急忙與住在她家的吳大琨清理救國會文件。這時,她想到方志敏的手稿,便打電話與宋慶齡聯系,接著取出烈士手稿交給章乃器的弟弟章秋陽(中共黨員),讓他乘出租車送到宋處。后來宋慶齡將文稿交予當時能代表中共組織的馮雪峰。據檔案載:馮看后做了批語交“小K”(即潘漢年)。后來,馮又遵“小K”囑轉交謝澹如保存于上海。數年后,首先在上海得以出版面世的《可愛的中國》就是烈士這批珍貴文稿之一。
若干年后,當胡逸民得知烈士遺稿傳送全線過程,他那久久懸系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附記:
胡逸民完成方志敏烈士的重托之后不久,又卷入國民黨政界的矛盾斗爭。抗戰勝利后,竟被誣指“漢奸罪”,第四次成為蔣介石的階下囚。
1949年4月中旬,趁國民黨統治崩潰之機,胡逸民找關系將自己營救出獄。出獄后的胡逸民與陳銘樞等,積極配合中共秘密組織安定人心,迎接解放軍進城。
1950年元旦,由國家領導人林伯渠、董必武推薦,中華實業有限公司聘請胡逸民為董事會常務董事。接著,胡逸民還多次參加了各種形式的座談會,親耳聆聽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勸勉,要丟下包袱,為建設新中國而努力。
令人遺憾的是,胡逸民對中共統一戰線政策一直心存疑慮,加上南京關于胡逸民的流言四起,不久,他攜著愛女不辭而別,赴香港定居。
1981年10月,胡逸民在闊別了30年后,終于得以回到內地探親觀光,并在朋友的陪同下,專程赴南昌梅嶺拜謁方志敏烈士陵墓。于是出現了本文開頭那動人的一幕。翌年,胡逸民回到永康縣農村定居,圓了老人落葉歸根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