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獨秀是以激進的民主主義者的身份步入中國政治舞臺的。他是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之一,在黨成立以后的最初6年中是黨的主要領導人,曾對中國革命、對宣傳馬克思主義做出過重要貢獻。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他犯了右傾錯誤,1927年在黨的“八七會議”上被撤銷了總書記職務。1929年被開除出黨,1932年被國民黨逮捕,1937年抗戰爆發后被釋放。此后,他歷盡坎坷,輾轉漂泊到了四川。他的晚年凄風苦雨,令人感慨,卻給人們以種種啟示。
四處輾轉
1938年8月3日下午,一艘小客輪在江津靠岸了。
一塊接一塊的木跳板上,顫悠悠地蠕動著一條長龍似的人流。裹挾在人流中的陳獨秀,穿一件白布襯衣,一條陰丹士林藍布長褲,烈日炎炎,他用一把蒲扇斜遮在頭頂上。這位年近六旬且患有高血壓病的老者,經過小客輪上五六個小時的顛簸,早已疲憊不堪,盡管身邊有年輕的妻子潘蘭珍攙扶著,但他的腳步已經明顯有些蹣跚了。
無情的歲月,使這位昔日的斗士略顯龍鐘老態。他頭上已略略謝頂,短發里黑白相間,一張白凈的長方臉上,添了皺紋,高了顴骨。唯有他那揚起的劍眉,緊抿的嘴角,深邃的目光和挺直的鼻梁,仍透出一股銳氣和倔勁兒。
一年前,抗日戰爭爆發。在全國人民“ 一致抗日”的強烈要求下,經過中國共產黨代表周恩來、董必武等人的有力斗爭,蔣介石釋放了一大批政治犯。8月23日中午,面色蒼白的陳獨秀帶著一絲矜持的微笑,神態自若地步出國民黨南京模范監獄的大門,結束了他第5次被捕近5年的鐵窗生活。
陳獨秀出獄時,曾想去延安,他托人轉告中共駐南京的代表 ,說明自己已脫離托派組織。他對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表示擁護,并表示愿意在黨的領導下工作。他還親自寫了一封信,并起草了抗日的七條綱領,托人轉給中共中央。據捎信人羅漢告訴陳獨秀,博古看了陳獨秀的信后曾表示,陳的綱領與黨中央所確定的抗日路線并無大的分歧。林伯渠、周恩來、王若飛、葉劍英等對陳獨秀的回歸亦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在王明、康生等人的干擾下,陳的愿望最終落空了。上海的托派組織知道陳獨秀出獄后,數次邀請他回滬主事,重整旗鼓,卻被他嚴詞拒絕。至于對國民黨當權者拋過來的高官厚祿的誘餌,陳獨秀更是不屑一顧。
出獄的當天,陳獨秀拒絕了國民黨中央黨部招待所“優等房間”的殷勤“招待”,而住進當年北大學生傅斯年家中。不久,傅家住宅遭到日機的轟炸,陳獨秀又寄居到另一位北大學生陳鐘凡家。
一個月后,國民政府搬遷武漢,陳獨秀亦隨之住到武昌一老友家中。怎料武昌公安局長蔡孟堅常來“光顧”,假以噓寒問暖實則盤查詰問,弄得陳獨秀非常厭煩和憎惡,遂遷漢口德潤里暫住。
由于戰局惡化,國民政府又從武漢搬到重慶,陳獨秀又來到“陪都”,寄住在禁煙委員會主任李仲公的辦事處,后又改住到上石板街的川原公司主任黃氏家中。
不斷的遷徙、漂泊,使攜帶著家室、拖著病軀的陳獨秀幾乎喘不過氣來。山城的酷暑高溫,日本飛機的頻繁空襲,以及多如蚊蠅的特務,更使陳獨秀難以安寧。在客居江津的友人鄧仲純一再邀請和催促下,陳獨秀只好抱著“住住看”的心情,與妻子再一次踏上了旅途。
到達江津后,陳獨秀走下跳板,便囑咐腳夫把行李暫置路旁,他抬眼張望起來。灼人的陽光,使得陳獨秀頭昏眼花。等著等著,一團火氣不由從心底冒了出來,他自言自語地說:“見鬼,仲純怎么連個影子也不見?不是說好來接船么?”
“鄧先生,他……”著一身半舊花緞旗袍的潘蘭珍欲言又止。在她的圓臉上,已經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仲純不會無故失約的。我們就按圖索驥去找吧,好在知道他的住址。”瞧著小他20多歲的妻子那副沮喪的模樣,陳獨秀不由松下拉長的臉,輕言安慰著潘蘭珍。
在陳獨秀的心目中,鄧仲純那副眼鏡后的雙目,永遠流溢著真誠。他是清代著名書法家鄧石如的重孫,作為安徽同鄉,曾與陳獨秀一道留學日本,爾后,又一道回國參加過革命。
陳獨秀夫婦邊走邊問,好不容易才找到江津城關的黃荊街83號,這兒是鄧仲純開設的延年醫院。
進到會客廳,一名護士打扮的中年女人,先是忙不迭地打洗臉水、讓座、沏茶,然后急匆匆地跑去稟告鄧太太。從護士口中,陳獨秀方知鄧仲純“失約”系臨時有急診外出了,心中的一股火氣一下子消了。想到總算尋得了一個可靠的歸宿,即將與闊別多年的老友相聚,一絲笑意浮現在陳獨秀的嘴角。
又過了好一陣,那位護士面帶尷尬磨蹭著踱進屋,訥訥地告訴客人說:“哎呀!陳先生,鄧太太說她身體不舒服,不便會客……”
“不會客?!”陳獨秀一時愕然,睜大雙眼,好半晌開不得腔。
“大姐,你沒說,我們是鄧先生邀、邀來的嗎?”潘蘭珍窘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連聲音也小得聽不清楚。
“唉,鄧太太說,她這兒房子緊,請你們另外想想法子……唉,陳先生、陳太太,你們看啷個辦喔?我們鄧太太的脾氣,你們恐怕是不知道的……”
聽了護士的幾句話,陳獨秀真好像置身冰窟再被一瓢冷水從頭淋下。潘蘭珍緊緊地咬著下嘴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鄧太太一直是將陳獨秀當作“危險分子”避而遠之的。早在1919年6月,那天,當陳獨秀在北京一家屋頂花園向下拋撒傳單被埋伏的一群密探抓捕時,樓下的鄧仲純仍在臺球場內旁若無人地把傳單一張一張地挨次放到茶桌上。要不是被押下樓的陳獨秀有意大呼大嚷,以暗號通知,那天的鄧仲純當然也成了軍警捕獲的又一個“獵物”。得知此事,受驚不小的鄧太太常在丈夫面前喋喋不休,煞是抱怨。
兩年后的一天,陳獨秀領著一個陌生人,極其神秘地住進鄧仲純家中。此事因鄧仲純一再打招呼,除保證招待好兩位客人的住宿外,還得千方百計確保他倆的安全,弄得鄧太太整天提心吊膽,好生不快。后來她才知道,那個陌生人叫瞿秋白,他和陳獨秀是一道去蘇聯的……
鄧太太對這些舊事總是耿耿于懷,心有余悸。今日正巧她家先生外出,鄧太太心一橫,便賞了來客一個閉門羹。
“好,好!我們走。我寧可暴尸街頭,也不愿寄鄧太太籬下!”陳獨秀臨走時忿忿然地嘟噥了一句,他的臉色也由緋紅轉到鐵青。
陳獨秀不再顧及小客棧的簡陋和骯臟,在那兒租下了一間單房。4天后,經過另一位同鄉方孝遠的介紹,陳獨秀夫婦住進了東門郭家公館的一間屋子。
稍事安歇后,陳獨秀即給避亂赴渝的三子陳松年發去一信。陳獨秀在給兒子的信中,不無感慨地略述了江津的這一段遭遇:“……三日抵此,不但用具全無,屋也沒有了。方太太到渝,諒已告訴了你們,倘非攜帶行李多件,次日即再回到重慶矣。倘非孝遠先生招待(仲純之妻簡直閉門謝客),即有行李之累,亦不得不回重慶也。幸房東見余進退兩難,前日始挪出樓房一間聊以安身,總比住小客棧好些,出門之難如此,幸祖母未同來也……”
不幸喪母
如果說,投宿遭拒是陳獨秀到江津后生活上的一次小小挫折,那么接踵而來的喪母,則是給了他精神上的一次沉重的打擊。
這年秋,陳獨秀的三子陳松年與其安徽同鄉,決定把他們籌辦的國立九中設在江津。所以,松年很快就帶著妻子、長女,陪同祖母謝氏來到了江津,與陳獨秀同住郭家公館。時至初冬,經鄧仲純的再三懇求,并為其太太做了一番“自譴”,陳獨秀遂舉家移居延年醫院。
陳獨秀自1913年從家鄉安慶逃亡后,便一直在外,漂泊不定、四海為家。分處天南地北幾十年的一家人,這次卻在異鄉團聚,四世同堂,從而使晚年的陳獨秀上能侍奉母親,下能教導兒子,且有含飴弄孫之樂,加之老夫少妻,伉儷情深,這給陳獨秀寂寞的心田,實在注進了不少生活情趣。
然而,這可憐的一點幸福是那么短暫,在江津剛度過了第一個嚴冬,3月22日,78歲高齡的母親謝氏溘然長逝。老人剛剛咽下最后一口氣,俯身在停尸木板一端的陳獨秀,雙手抱起亡母的頭,痛楚地哀叫了一聲“媽!”便慟哭失聲,老淚縱橫。母子之情,至真至誠,令人噓唏不已。
謝氏并非陳獨秀的生母。陳獨秀剛出世幾個月的時候,他的父親便病死了。40多年前,陳獨秀正好20周歲時,其生母查氏也故去了。在查氏病逝前的3年,陳獨秀便正式過繼給四叔父陳衍庶為嗣子。四嬸謝氏就成為陳獨秀的養母。
曾做過清朝知府的陳衍庶沒有子嗣,加之獨秀從小聰穎過人,頑皮可愛,故陳衍庶對這個過繼兒子十分疼愛。陳獨秀參加革命后,因顧慮本營壘里的人譏諷他與舊官僚劃不清界限,曾去宗祠辦理了“退繼”手續,但暗中卻始終不忘對陳衍庶的接濟。
但即便是這表面上的“退繼”,對謝氏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在陳獨秀“玩出”這幕幼稚把戲的頭天晚上,他預先趕到母親房中去做解釋。可話剛出口,老人便驚恐得好似遇到了魔鬼,一本正在她手中翻弄著的《陳氏宗譜》“啪”地掉在地上,她使勁兒睜大了眼睛,全無了平日的安詳,茫然失神地瞪著面前這位著一身西裝的安徽都督府秘書長,仿佛不認識似的。大半晌,她才驚惶地哭喊出一聲:“慶同啊(陳獨秀的家譜名),你不認爹娘了嗎?當皇帝的也要認啊!”
然而實際情況是:過繼官僚家庭并沒有連累到陳獨秀的革命,反而是陳獨秀的革命“株連”了他的家庭。
1913年,袁世凱任命的安徽都督倪嗣沖一上任,就立即下令緝拿陳獨秀。此時,也正是謝氏最為艱難的年月。丈夫剛死,尸骨未寒,過繼兒子又被迫逃亡異地。闖上門的差役因為撲空而惱羞成怒,便將謝氏的一侄孫誤為陳獨秀之子抓捕下牢,繼而傾箱倒柜,掘地三尺,把陳獨秀的家抄了個遍。目睹此種暴行的謝氏,因悲憤過度而大病了一場。從此以后,每每念及一時杳無音信的兒子,謝氏便暗自垂淚,眼睛便從此壞了下去。
自從陳獨秀逃離后,謝氏用她被抄家后所剩不多的財產,養活著陳獨秀的發妻、4個子女及另外2個侄孫,一家8口,老的老、小的小,日子過得非常艱難。
吃齋敬神的謝氏,是一位舊禮教熏陶出來的婦女,到了晚年,她更把自己能否由兒子抱頭送終視為至關要緊的“大節要義”。所以,當陳獨秀于1937年8月出獄后,她便不顧自己年邁體弱,硬叫松年夫婦陪著她,千里迢迢,從家鄉上重慶、赴江津,一路飽經風霜,備嘗艱辛。
關于盡孝道,陳獨秀與前來奔喪的大姐之間發生了一場爭執。依大姐的意思,披蓑麻、穿孝服、守靈堂、做法事等一切按照孝道儀式,俱不能免。而陳獨秀認為不必拘泥于這些在自己看來純屬迷信活動的繁文縟節,只需簡單履行一些喪儀,他說:“在生不肖者,即使讀了十八章孝經,又有何益?”
陳獨秀的話,惹惱了性子急躁的大姐。在大姐一番“不孝”之詞的搶白之后,又經過仲純等一些朋友的勸解、說服,陳獨秀只好順從了大姐的意見。
這件事可謂是陳獨秀生活中的第一次違心之舉,而以往的他則是說一不二、獨行其是的家長作風。從中也可以看出他與謝氏之母子深情。
大姐對于陳獨秀的“不孝”之責備,其實也是氣頭上的話。她清楚地知道,在養母臨終前很長一段時間,每頓飯都是陳獨秀親手盛好,親自送到養母手中。至于端水和拿藥等事,陳獨秀伺候的細致和周到也不亞于妻子蘭珍。
在隆重進行的喪禮中,陳獨秀身著麻衣,雙腿曲跪靈前,淚流滿面地焚燒著一大疊紙錢。有誰能知道他此刻極其復雜的心情呢?
移居石墻院
謝氏逝世以后,兒子松年一家人遷居到了學校。多了寬余的屋子和少了家務事的牽扯,陳獨秀的心平靜了一些,打算著手整理在獄中的文字學著述,并間或寫些時事評論的政治文章。自然,與朋友們的書信往來是不能少也不能斷的,他渴望著了解戰事與時局的發展和變化。
可是,好景不長。7月的一天,為鄧太太的一通指桑罵槐的刻薄話,潘蘭珍在臥室內整整飲泣了半天。待陳獨秀一再追問,方知系鄧太太指責他們是“寄生蟲”之故。顯然,如此難堪的處境是無法呆下去了。經過陳獨秀言辭懇切的堅決請求,鄧仲純只好答應了陳獨秀的遷出。
通過時任九中校長的兄長鄧季宣和江津名紳鄧蟾秋、鄧燮康叔侄的關系,鄧仲純幫助陳獨秀搬遷到離城30里地的鄉村鶴山坪,住在江津一中校長施懷清的施家大院。可那兒的孩子太多,整日鬧山麻雀似的嘰嘰喳喳,陳獨秀不久又遷到離施家大院兩里遠的石墻院——前清二甲進士楊魯承的舊居。
石墻院內景致優美,魚池假山,竹樹成陰,院外視野也開闊,一馬平川,阡陌縱橫;房主人楊氏一家的眾多媳婦熱情、賢淑,將潘蘭珍視為同胞姐妹一樣。但是,這兒畢竟太偏僻了,往返縣城一趟至少6個小時。因此,很多路過江津縣城順道來訪或專程來訪陳獨秀的朋友和學生們,只得望而卻步。不僅當天的《江津日報》和頭兩天重慶方面的報紙不能及時讀到,而且所有書信報刊,也是由鄧仲純三五日或一周送來一次……消息的閉塞,真使陳獨秀有隔世之感。盡管房主人盡了最大的努力,騰出了兩間偏房給陳獨秀夫婦做臥室和書房,但此屋上無天花板,腳下泥土地的地面既潮濕又凹凸不平,室內用具不但少而且破,真是家徒四壁,室如懸磬。一種莫名的凄涼和孤獨,如蛇一般噬咬著陳獨秀的心。
然而,陳獨秀的一手龍蛇飛動、鸞翔鳳翥的好書法,即便是在這個偏鄉僻壤,也常常引來好些請求題字的慕名者。
楊魯承一個在成都就讀中學的孫女,有一次回家請求題字留念,陳獨秀欣然題詩一首,詩中有這樣兩句:“相逢須發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楊氏孫女是聽說過眼前這位先生的火暴脾氣的,捧著題詩不禁脫口問道:“陳先生,你這‘性未移’是指脾氣還沒改嗎?”陳獨秀捋著下巴上的幾根山羊胡子笑了,說:“你說對了一半。這是我的近作,最近我見到了從蘇聯回來的廖先生,雖然我倆須發都白了,但高興的是,我倆的革命意志和性格都始終不變。”
陳獨秀的此情此志,即使是在殘酷、險惡的囚窗牢籠里,也未改變。1932年在上海被捕時,國民黨上海公安局偵緝隊長慕陳獨秀大名求請題字,陳獨秀飽蘸釅墨,寫下了“還我河山”、“先天下憂”兩個充滿著對祖國和人民一片丹心的橫幅。
陳獨秀被押解南京后,軍政部長何應欽也請求題字,陳獨秀揮毫寫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遒勁大字,抒發了他自己視死如歸的浩然正氣。
畫家劉海粟來探監時,陳獨秀書寫了自己撰的一副對聯相贈。其上聯是“行無愧怍心常坦”,其下聯是“身處艱難氣若虹”。這副對聯真可謂字字見峭峻風骨,擲地作金石之聲。
陳獨秀在石墻院最大的樂趣莫過于潛心于自己的文字學著述了。
烈日盛夏,陳獨秀身上只穿了短褲和背心,但渾身仍然如泉涌般淌汗,桌邊用以揩汗的一條手巾總是濕漉漉的。入夜,嗡嗡的蚊子在耳旁亂舞,陳獨秀只好燃起一支支由鋸木面與藥粉混合制成的刺鼻的蚊香,在煙霧繚繞中筆耕不輟。
隆冬之夜,書房里四面透風,砭人肌骨,陳獨秀渾身僵冷,被凍得麻木的手指已提不穩筆。夜深了,潘蘭珍也學著農家的樣子,給陳獨秀弄一個外罩篾條,內裝瓦缽木炭的“火籠”,讓他烘手烤腳。
丈夫為什么要這樣無冬無夏地筆耕,莫非真如他自嘲的“著書都為稻粱謀”嗎?其實做妻子的也知道,唯有著述,方是丈夫排解寂寞和孤獨的好辦法。
潦倒窘境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陳獨秀在江津居然一晃呆到了第四個年頭。通貨膨脹引起的物價飛漲,已經殃及千千萬萬人民的生活,時局維艱,陳獨秀和潘蘭珍也時時處于饑餓的威脅之中。
這天早晨,“聞雞伏案”的陳獨秀下筆如有神,完成了《小學識字課本》“復體字”一章的大部分,他擱下筆,感覺肚里嘰嘰咕咕唱起“空城計”。走到廚房,他躬身揭開米壇蓋,這才發現,空空如也的米壇里,只有一只舀米碗孤零零地躺在壇底。
潘蘭珍坐在一邊發怔,她已經去房主人家借過兩次米了,舊賬未清,怎好意思再添新債。巧婦難為無米炊啊!陳獨秀這時嘆了一口氣,臉上掛起一絲苦笑,與妻子一時竟相對無語。
要不是有辱斯文、有傷大雅的話,陳獨秀對眼前的一日三漲的物價,真要破口大罵了。此時,他的收入是微乎其微的,賣文為生是斷乎不可能的了。好不容易才能登上一篇文章,也不過三四十元稿費。最令他暗暗叫苦的是,有好些報刊不愿或不敢為陳獨秀的文章讓出一席之地,盡管他的文章騰蛟起鳳,文采斐然。比如陳獨秀在江津寫的談國際形勢與中國革命問題的文章,在重慶的《大公報》登了第一天后便登不下去了。顯然,該報紙是收到了國民黨當局的指令而有意不讓陳獨秀發表言論的。
雖然當時有不少朋友在經濟上設法接濟陳獨秀,但這種接濟畢竟是有限的。為了節約開支,陳獨秀夫婦在石墻院親耕農事,向農人們學著種起土豆來。油葷日益減少,偶爾能打一次牙祭也會叫夫婦倆高興一番。有一次,相交頗深的老同盟會員、安徽老鄉朱蘊山提著幾只鴨子前來探望。當時,胃痛得在床上打滾的陳獨秀,想起五代時入蜀的畫家貫休,流落異地后也身無長物,一時頗顯潦倒,聯想起自己今日的窘困,怎不感慨萬千!他從床上硬撐著坐起身,將自己之前的詩稍作修改,隨即用毛筆謄抄好轉贈朱蘊山這位摯友。詩云:“貫休入蜀睢瓶缽,山中多病生死微,歲晚家家足豚鴨,老饞獨噬武榮碑。”
捧著陳獨秀的贈詩,朱蘊山似觸摸到老友窮且益堅的情懷。然而,此情此景又令朱蘊山黯然神傷,看到墻角邊那殘剩的幾顆干癟土豆,他禁不住喃喃地自語:“可憐呵可憐,仲甫竟然沒有東西吃!”
可是鶴山坪一帶不知內情的盜賊暗想,做過共產黨大官的陳獨秀必定有不少油水可撈。1940年一個仲夏之夜,這伙人打洞進屋盜走了陳獨秀的十幾件衣服和部分尚未出版的手稿。因為失去心愛的篆刻陽文“獨秀山民”的四字印章和手稿,陳獨秀直氣得捶胸頓足,痛心疾首。他對潘蘭珍說:“若印章和手稿能失而復得,我寧可被盜走全部財物,即使因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亦無所不愿……”
而此時,他真正嘗到了“食不果腹”的滋味。一天,潘蘭珍進屋,挨著丈夫坐了下來,怯怯地問道:“先生,你能不能從那筆錢中取出一點款子,就算借,以后歸還好嗎?”聽到妻子似有發顫的聲音,想必她是費了好大一番躊躇之后,才鼓足勇氣向丈夫啟齒的。
“你說什么?動那2萬元嗎?”陳獨秀用慍怒的目光瞪著妻子。
“不能!決不能!”他一下子站起身來,像一支點燃了導線的爆竹,厲聲嚷道:“他陳立夫只要不收回成命,我陳獨秀絕不會為五斗米折腰,那錢,我們不能動用分文,哪怕凍死餓死……”說完“咚”的一聲坐到床上。
原來,為了陳獨秀那本《小學識字課本》的書名,陳獨秀跟時任國民黨教育部長的陳立夫各持己見,僵持不下。陳立夫以為“小學”二字不妥,硬要陳獨秀更改書名后才準予出版。陳獨秀卻不同意,聲稱一個字也不能改。他強調說:“自漢代始即稱文字學為小學,章太炎也以為小學之名不符,主張改稱語言文字之學,何其繁瑣也!”
由于二陳意見相左,陳獨秀便將國民政府教育部預支給他的兩萬元稿酬,全部束之高閣,存入一中介人手中,不愿挪用一分一厘。
潘蘭珍深知,丈夫為他研究的那些方塊字發脾氣,這可不是第一回了!早在南京探監時,她就聽說丈夫曾經只為了爭一個“父”字的輸贏,與一位老先生像小孩子似的大大爭吵了一通。這些在她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丈夫尚且如此認真,對這樣刻板而又固執的人,她又怎能指望他去做那些被認為更違心的事呢?
陳獨秀見妻子苦著臉默不作聲,心里也不是個滋味兒。他心里明白,只要他稍作妥協,點一下他那“頑石”之頭,開一下他那“頑石”之口,莫說結束這平日的清苦生活,就是養尊處優、安富尊榮乃至飛黃騰達,也是唾手可得的。可是,曾使用“頑石”兩字做筆名而著文鼓吹革命、傳播真理而聞名遐邇、飲譽中外的陳獨秀,錚錚鐵骨,一身正氣,豈可不顧名節?
陳獨秀想起三年前出南京監獄時,蔣介石就派親信朱家驊來拉攏過他,希望他能組織一個與延安對著干的新共黨,除許諾給予10萬元活動經費外,還給出5個“國民參政會”名額相誘。在陳獨秀冷冷的笑聲中,朱家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被弄得下不了臺。
之后,蔣介石又托人請陳獨秀出任國民政府勞動部長。陳當即予以痛斥:“想拿我裝點門面,真是異想天開。”但蔣介石仍然不死心,繼續一廂情愿地施展其手段拉攏陳獨秀。一年前,蔣派他的得意門生和心腹戴笠與國民黨第八戰區司令長官胡宗南,帶著水果、茅臺等禮品,微服前來江津拜訪陳獨秀。當時,要不是同在江津的曾任黃埔軍校政治教官的高語罕看在學生面上,勉強引見,戴笠和胡宗南這兩位國民黨要人準吃閉門羹。在尷尬的會面中,陳獨秀告說自己是“逃難入川,雖以國事縈懷,卻不聞政治,不愿公開發表言論,引起喋喋不休之爭”,使戴、胡二位大員此行一無所獲,敗興而歸。
陳獨秀曾多次氣憤地說:“蔣介石殺了我許多同志,還殺了我兩個兒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現在國共合作,我不反對他就是了。”
在江津期間,陳獨秀既謝絕了胡適之邀他去美國做傳記的盛情,也兩次婉拒了托洛茨基請他去美國參加第四國際工作的“好意”……
如今,貧窮、艱難到餓肚子的地步,堂堂大丈夫居然不能養家糊口,這卻是陳獨秀料想不到的。過去說“長安居大不易”,怎會相信這荒村野舍也度日維艱呵!
慘然辭世
1942年5月中旬,備感寂寞和孤獨、貧病交加的陳獨秀終于臥病床褥。他是5月12日上午用蠶豆花泡水飲后半小時中毒的,再加上嚴重的高血壓病,這次是數病并發。18日清晨,陳獨秀覺得自己的身體不支,便把病情告訴兒子和與松年同在九中執教的北大同學會的何之瑜。松年與之瑜于是馬上請鄧仲純到石墻院診治。自此一直到病逝的八九天內,曾有好幾位醫生先后為陳獨秀診治過,鄧仲純更是不離左右。然而,風燭殘年、病入膏肓的陳獨秀自知行將就木,他垂危的生命形同一道殘陽,正急劇墜落。5月25日黃昏,他把潘蘭珍、陳松年等親人叫到了床前。
陳獨秀那清癯的臉已瘦削不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長約寸許,雙眼時閉時睜,嘴唇微微翕動,發出的聲音是那么微弱。忽然間,他吃力地睜開眼睛,傷感的目光,在親人們的臉上緩緩移過。
丈夫那憂郁的目光在妻子的圓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猛地伸出青筋暴突的干枯的手,用力握住了蘭珍柔軟圓實的手。
陳獨秀和潘蘭珍的相知相愛,不失為一樁富有浪漫和傳奇色彩的愛情童話。12年前,他們同在一座公寓“做客”。一兩次偶然的談話后,便有了少許的往來,以后,見面的次數日見頻繁,感情的紐帶也愈來愈緊了。
他喜愛她善良的心地、樸實的性格。而蘭珍則敬佩獨秀正直的品格、淵博的學識以及妙趣橫生的詼諧談吐。也許是陳獨秀身上的某種氣質太富有磁力的吸引吧,情竇初開的潘蘭珍,終于答應了他的求婚。只是在當時,她不識他政治身份之“廬山真面目”。直到1932年陳獨秀被捕,蘭珍才從報上知道,與自己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先生丈夫”,竟是過去大名鼎鼎的共產黨總書記。
自從陳獨秀入獄后,身為上海英美煙草公司一名工人的潘蘭珍,出于對陳獨秀的愛慕,曾只身前往南京,無論是夏迎灼灼驕陽,還是冬頂漫天風雪,三天兩頭一趟一趟地去老虎橋,為身陷囹圄的丈夫送牢飯。那時,潘蘭珍并不知道陳獨秀是否還有生還希望,盡管國民黨當局迫于國際國內的輿論,將陳獨秀的徒刑由15年改判成了8年。
出獄后,夫婦倆一路顛沛流離,寄人籬下,但妻子毫無怨言,只顧悉心照料丈夫,真可謂體貼入微。尤其是在初到江津的日子里,與陳獨秀的上下四代人同住一室之際,由于蘭珍的孝順、勤懇,贏得了陳獨秀一家老小的尊重和喜愛。松年一輩尊之為母,松年下輩呼她為二奶奶,陳獨秀的母親謝氏則叫她為二娘子。
此時,陳獨秀哽咽著道出了肺腑之言:“蘭珍,……我死,死后,你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務必自立。記住,自主,自立……”一陣激動噎住了他滿腹的千言萬語。
“先生……”蘭珍撫著丈夫的額頭,一聲悲愴的呼喚,便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陳獨秀喘息著,驀地,他那雙目直對著房頂喟然長嘆一聲:“我的‘小學’、‘小學’,我只注到‘拋’字呵,可我,就要拋、拋它而去了……”一顆渾濁的老淚,從陳獨秀的眼角慢慢滴下來。
從此以后,他便是不斷的昏迷、囈語,囈語、昏迷……1942年5月27日晚9時40分,這位以創辦《新青年》雜志首創“科學與民主”,領導五四運動以及參與創建中國共產黨而聞名于世的“思想界明星”,就在那滿目的凄涼中,無比惆悵地離開了他始終關注著、熱愛著的人生,享年63歲。當時守在他病榻前的,只有妻子蘭珍,兒子松年夫婦,孫女長瑋、長玙,侄孫長文和北大學生會的何之瑜,以及前往探視的包惠僧等8人。
1942年6月1日,在江津大西門外鼎山山麓鄧燮康家的塋地——康莊,隆起了一座背靠青山、面臨長江的墳冢。一代英豪,就在這凄風冷雨中走完了他頗具爭議的一生。1947年,根據陳獨秀的遺愿,陳松年將其靈柩運回故鄉安慶,與他的原配夫人合葬于市郊十里鄉的葉家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