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春味兒很濃的夜色,沿著絲綢古道,我走進了黑河之濱一座天下稱富、很是氣魄的城池“金張掖”。
漸漸涼爽的夜色里,濤聲臨窗,清風撲面,一星燈光映在一頁史志的字里行間,讀到的是一個濕潤的思念:發源于祁連冰峰的黑河,流經的這片土地叫作甘州。這片土地原本是湖河綿延、水光瀲滟、葦席連片、云蒸霞蔚的水都之鄉。一句“不望祁連山上雪,錯將甘州當江南”的詩韻一直潤澤著我的心靈。無須細細閱讀,一個淺顯的答案是:一條黑河水滋潤了數千年的河西走廊文明,一座祁連冰峰積淀了黑河兩岸一茬又一茬綠意盈盈、可圈可點的輝煌和歷史風云。從歷史深處一路走來,仍能清晰地觸摸到黑河水養育了這里一代又一代華夏子民和蕓蕓眾生的博大胸懷。
近水的人,心里裝著的總是有關水的記憶。于是,我的思緒沿著一望無際的綠洲良田,循著黑河的濤聲溯源而上,在一個須抬頭仰視的海拔高度,讀到了一位名叫蘇寧阿的水利人。他是清王朝委任的甘肅提督,滿洲人氏。他寫黑河水的一篇《八寶山來脈說》,使我夜不成眠。在這一行接一行的文字中,把一條河水與河畔民生的血脈關系闡釋得字字含情,精深透辟。穿過這段文字,我抬頭仰望,黑河源頭雪擎穹宇,星光燦爛,一個治水的先賢,一根中華民族的脊梁,高高地豎立在星空輝映中的祁連冰峰之上!
清朝嘉慶年間,蘇寧阿正在甘肅提督任著一方父母官,守駐在今夜我輾轉反側的甘州地面。當時,有一腰纏萬貫的商人,經“調查研究”,瞄準了黑河源頭深埋地下的礦藏,自恃財大氣粗,要在那里開礦發財,光宗耀祖。那時節,地球上還沒進入人滿為患的年月,那個時代的商人,感受不到“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理念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的眼睛里只盯著白色的銀圓也是不足為怪的。這位商人是否是用銀元打通陜甘總督這一重要關節的,歷史上沒有證據,我也不敢妄言。但他自以為費了心機,花了銀元,就可以一路綠燈去賺錢。他沒有料到的是,有一位懂水利的官員蘇寧阿聽到這個拿錢要買“鬼推磨”的消息后,已日夜兼程,騎馬飛奔至黑河上游的野馬川視察……站在黑河之濱,撲入視野的景象是:祁連巍巍,白雪壓頂,環抱中的八寶山“松柏成林,一望無涯,皆數百年古木,積雪皚皚,寒氣襲人”。黑河流水從高山深峽中洶涌而來,好一派自然風光激蕩著他的心魄。礦藏就深埋在黑河源頭的八寶山一帶。他深知,這片水源涵養地和植被保護區是甘州民眾賴以為生的風水寶地。倘若在八寶山伐樹開礦,將無疑是自毀生命之源!想到這里,他的一腔熱血頓時如巖漿急速奔流,于是,大義凜然地拒絕曰:“此甘民衣食之源,顧可循一二奸商之意,犧牲數百年所培植之松林耶。”字字珠璣,擲地有聲,有力地挫敗了奸商企圖官商聯手毀林開礦的圖謀,阻止了黑河源頭一場人為的自然災難。
讀到此處,我的思緒又回到了紅塵之中。總弄不明白的是,在賣官鬻爵、投機鉆營盛行的清朝,一個甘肅提督怎能頂得住上司陜甘總督決定了的事?況且,誰敢擔保這個商人沒有深不可測的“背景”?蘇寧阿沒有被摘去頂戴花翎,反而得到了升遷,這也算得上是清廷的一樁“疑案”了!
此后的歲月里,蘇寧阿多次來到黑河源頭觀山望水,深深地思考著事關民生的黑水源頭的管護問題。當他看到這里地處僻壤,“奸民偷伐松林,有礙水源”時,毅然決定奏請清廷把八寶山列為林木保護區。幸運的是,遠在紫禁城里的皇上贊同他的構想,起草了一份支持他的詔書。于是他鑄造了一塊350斤重的鐵牌,澆筑“圣旨”二字,旁注“伐木一株者斬”,“禁止永遠樵采”等禁令。蘇寧阿從皇上那里借來的“政令”,不可能管到永遠,但在當時,黑河源頭綠沉沉的林海得到了有效保護是無疑的。
蘇寧阿卸職之后,黑河源頭是否有人樵采,八寶山是否有人開礦,沒有一星半點的記載,那鐵鑄的“圣旨”二字的威嚴在永恒的祁連山中更是了無印記了。在以后的歲月里,這里的樹木在減少,冰川在萎縮,雪線在抬高,環境在惡化,這些令人揪心的事在繼續著……
黑河的浪濤聲一陣又一陣從戶外向我的心頭涌來,再一細讀,一位學者型的提督穿透百余年的歷史屹立在他的子孫面前。在這片土地上,他留下了《八寶山來脈說》、《八寶山松林積雪說》、《引黑水灌溉甘州五十四渠說》一系列學術性的著作。這一字一句闡述的是保護黑河河源的重要性和水與民生息息相關的問題。在《八寶山來脈說》一文中,他深情地寫道:“黑河流出北雪山,開渠五十四道,灌溉甘州水田,為甘郡黎庶生計。是以八寶山之積雪其功大矣……甘民之豐欠總視黑河雪水之大小。”如此等等。
我這里沒有為帝王將相歌功頌德的欲望,因為讀到的蘇寧阿除甘肅提督這個朝廷任命的官銜外,人們懷念的是一位關注民生問題、親民的水利專家。他從科學的治水角度,對歷史負責的態度,站出來保護了人民群眾的生命之源,其勇氣,其高潔的品德,其創造和諧社會高遠的智慧,理所當然受到了人民的愛戴。山高皇帝遠,民心任表達。當他后來升任寧夏將軍離開甘州時,當地民眾攔住馬頭,灑淚送別……他從黑河源頭的祁連山下啟程,在依依不舍的祝愿和惜別的民意中,向黃河之濱的賀蘭山下奔波而去。
這段歷史是耐人尋味的。有位名人考證,從有文字記載到地球村時代,生態學方面的研究專著,接近到零的程度。在沿襲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臨草而牧,臨澤而漁的國民生存的基本形態和觀念面前,這位蘇寧阿對水資源的保護,有這樣高瞻遠矚的認識和舉措,不能不令他的子孫頓生仰望祁連、遙對長城的肅然之敬。
一座八寶山,無言地裸露著真實,一個關注祁連雪峰,不阿天、不媚世的蘇寧阿定格在河西大地治水者的史冊上。
……
太陽從黑河源頭升起來了,甘州越來越寬闊的城池里,如水的車流,推動著離不開水、離不開泥土的人群一刻不歇地游走著。臨窗遠望,滾滾滔滔的黑河水在清晨的陽光下鱗波閃爍,朝著煙波浩淼的居延水泊奔涌而去。其勢如游龍,煞是壯觀。但穿越勝景驕人的金張掖到孤懸北漠的額濟納路途很是遙遠,歷史交給黑河的負荷是越來越沉重了!
面對黑河水,我在沉思,除了這本史志,不知這群健忘的人流中,是否還有人記得,曾經有一位保護了黑河水源名叫蘇寧阿的先祖?也不知是否有人知道,依托著祁連冰峰雪水的潤澤,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派遣霍去病,兩度率軍西征,逐匈奴于漠北,打通了河西走廊,開辟了中原王朝與中亞乃至歐洲貿易的絲綢之路,推進了農業文明向游牧文明持續滲透、農牧業交錯發展的歷史進程。更不知是否有人記得隋煬帝于大業年間鋪設盛會,宴請西域二十七國首領,在甘州召開“萬國博覽會”,為中原文明西擴和西域文化東進做出的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還有那一串串堅實的腳印:張騫、班超、法顯、玄奘、馬可·波羅……
然而,在自然的威力面前,人的力量何足道哉。歷史留在這里所謂的“一城山美,半城塔影,遍地古剎”的輝煌,除了幾行文字和那幾座難辨東西的廢墟而外,還有什么?只有人類創造輝煌時的“靠山”祁連冰峰才稱得上永恒二字,還有那條滾滾而去、曾受到蘇寧阿和名不見經傳的先祖們保護過的黑河清流!
一條河流沉重的濤聲在我心里越來越遠了,“水都之鄉”“望不透”的綠色從視野中漸漸隱去了。西部的春陽,已很燥熱地扣在大漠的上空。向西,奔走在古絲綢之路蒼涼的荒漠中,無邊無際的靜穆與沉郁,擠壓著祁連山脊梁上僅存的一絲濕潤,籠罩在我思念綠色氣息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