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阿臂走在鋪滿碎石的鐵軌上。這是南方九月的清晨,空氣潮濕而清涼。粘稠的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野花香。鐵軌兩旁的夾竹桃盛開得放肆而艷麗。
迎面碰上同村的牛二。牽著??钢缯掖颐γν镞呞s。他戴著一頂油污得發亮的破草帽,上身穿兩件長短不齊的衣服,下身穿著一條短褲,腳下是一雙露著腳趾頭的黃球鞋,這身典型的南方農民打扮使他看上去像一個揮舞著皮鞭的稻草人。見到阿臂,牛二老遠就大聲吆喝道,這么早不去上學你這是要去哪里玩啊?阿臂,你又想逃學嗎?小心你家大人打你!阿臂沒有理睬他,繼續悶悶不樂地朝前走。一邊走一邊踢著小石子。牛二嘆了口氣低聲嘀咕,這孩子,小小年紀咋這么陰沉呢?
阿臂正了正肩上的書包把兩手攤開,他小心翼翼地平衡著身體,搖搖晃晃地行走在鐵軌上,樣子像極了一只正在試圖學會飛行的鳥兒。十月的陽光明亮地傾瀉下來,照耀著阿臂黝黑光滑的臉。這時你會發現四年級小男孩阿臂其實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圓臉,黑發,眼珠漆黑,瞳仁清亮。密密的長睫毛在陽光的陰影中形成優美的弧形。
走過一公里的鐵軌,阿臂向左拐。他知道這里有一間木材加工廠,專門為人家加工木材。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圓木由火車送達這里。大量的圓木侵占了加工廠的半個場地。最粗壯的圓木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加工廠整天充斥著電鋸刺耳的聲音,還有滿山遍野的刨花。紛紛揚揚的小木屑隨風飛舞,仿佛木材廠的上空一年四季都籠罩在冬天的雪花中。在加工廠工作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他們赤裸著上身,露出古銅色或者黝黑的肌膚,旁若無人地穿著花花綠綠的大短褲,有時還大聲地歇斯底里地唱走調的歌。阿臂和姐姐很多次到過這里偷刨花。他們挎著竹籃子,機警靈巧地往竹籃里放新鮮的刨花。刨花這東西好燒,做引火的材料是最合適不過了。往灶膛里一放,頓時火焰四起。阿臂的媽媽吉粉花眼見灶膛里的刨花越來越少時,拿起竹籃往他們懷中一塞,說,給你們兩個小討債鬼,趕緊去木材廠幫我弄點刨花。于是姐弟倆便挎著籃子像兩顆子彈一樣呼嘯著來到木材廠。
這會兒,木材廠靜悄悄的,做工的工人們都還沒有起床。幾株黃槐樹的花開得正艷,機靈的鳥兒立在上頭快樂地歡唱。阿臂躡手躡腳地來到院子里。阿臂順著墻角往里走,他想看看那些產生巨大聲音的電鋸到底有多大。他的同學阿茫說那機器足足有他們家房子大,阿臂想親眼看看驗證阿茫說的話。一個肥胖的男人赤著上身蹲在露天的水龍頭下使勁刷牙。不一會兒,豐富的牙膏泡沫便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見到阿臂,肥胖的男人瞪了他一眼揮了一下手,含糊不清地說,哪里來的毛孩子,到一邊玩去。阿臂受驚似地縮回頭,轉過身飛快地跑開了。
再往前走是阿臂他們村在稻田邊修的水庫。說是水庫,還不如說是儲水池。每年的夏季,正是稻谷瘋長的時節,成千上萬的禾苗都張著饑渴的嘴唇等待著雨水的降臨。南方這個季節時常干涸少雨,這樣的天氣遠遠不能滿足禾苗們的欲望,于是村民們便想了一個辦法,在稻田邊修了這個用水泥砌成的水庫。這個巨大的水庫在夏天里總是被抽水泵裝得滿滿的一池子清涼的水,在冬天里卻是干涸見底。阿臂放下書包爬上高高的水庫頂,看到深深的水庫底下長滿了荒涼的雜草,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蟲在草叢間跳躍,阿臂嘆了一口氣,對著水庫里吐了一口唾沫又跳了下來。環顧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那些樹和草在風中兀自點頭,有些神經質的樣子。阿臂覺得有些無聊。阿臂想,要是阿嫦在的話就好了。阿嫦是阿臂的鄰居,比阿臂大一歲。夏天阿臂和小伙伴們在小河里游泳,阿嫦路過時對阿臂說:阿臂,你游泳的姿勢真好看,像一條漂亮的魚。阿臂驚喜地說:是嗎?那我每次游泳時都叫你過來,我游給你看。阿嫦說嗯。果然阿嫦后來每次都會在岸邊看阿臂游泳。阿臂的夏天因為阿嫦的到來一下子變得多姿多彩。阿嫦是個說話靈巧的女孩,說起話來速度極快,一個個字像是一場急急的豆子雨從空中噼噼啪啪地落下來。阿臂見過她和同村的女孩吵嘴,兩個女孩顯然不是她的對手。被她先后搶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是繼承了她媽媽說話潑辣的特點了。在她身上似乎同時兼具少婦的潑辣和女孩的詭異。阿嫦在學校里經常幫助阿臂。遇到有不懂事的孩子嘲笑欺負阿臂時,阿嫦總是跳起來伸開手護住阿臂,像一只張開翅膀的兇惡小母雞,她盯著那些男生狠狠地粗魯地罵道,阿臂又沒偷你媽你姐你妹,你們欺負他干什么?
“偷”字在阿臂家鄉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詞。可以用在曖昧不清的事情上,也可以用在語焉不詳的片斷上。如果一個人要影射另一個人,他可以這樣罵道:你偷人,你媽偷人!這個字就這樣輕輕巧巧地表達了很多耐人尋味的細節和意味。所以只要是阿臂他們那個地方的小孩,打從娘胎里生出來就幾乎是無師自通地懂得了這個字的含義,并輕而易舉地在生活中充分運用這個帶侮罵性的字,從中體會著它帶來的攻擊性和快感。
阿臂把書包放在小河邊的草地上。他枕著書包整個人也躺到了地上。阿臂呆呆地看著天空。幾朵白云移動著腳步緩慢地從天空掠過。周圍很靜,阿臂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覺得世界像是被魔術師的手變換過后的孤獨和放大,大得無邊無際,也沒有盡頭。而他自己小得就像是一只螞蟻。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怨恨爸爸媽媽的呢?四年級小男孩阿臂在這樣一個清涼的早晨思索著他生命中很多在他看起來至關重要的問題。
事情的起因應該是出在阿炳叔叔身上。阿臂不知道阿炳叔叔從哪里來,但自從阿炳叔叔進了他們家之后,阿臂感到全村人看他們家都是異樣的眼神。有時大家明明說話說得好好的,但見到他們家大人或者小孩經過時,全都商量好似的閉上了嘴巴。后來,阿臂在學校里和其他小孩鬧一些小矛盾時,那些小孩子張嘴就罵道:你媽偷人。生你這個小野種!其他小孩子也跟著起哄,阿臂媽偷人。阿臂媽偷人啦!阿臂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含著屈辱的淚水飛快地奔跑開去,遠遠地只有那些嘲笑的語言像鋼針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扎在他的身上。
阿臂開始沉默,他睜大眼睛不聲不響地注視著家里的一舉一動。漸漸地阿臂發現了其中的規律。每周一、三、五、日母親就在父親的小房間里,他們把煤油燈的燈芯調到最小低聲說話,阿臂把臉偷偷地貼到門板上也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二、四、六的時候母親就會躡手躡腳地走進阿炳叔叔的房間。母親進了房間以后就再也沒有出來。奇怪的是她和阿炳叔叔從不點燈說話。他們的房間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一次阿臂捏住鼻子學了幾聲貓叫想引媽媽或者阿炳叔叔出來,但他們仍然沒有一絲動靜,阿臂只有失望地離開。阿臂還發現只要媽媽進去阿炳叔叔的房間的那天,父親都會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父親一整夜都在床上嘆息,或者會起來抽自制的劣質紙煙。一絲紅光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地閃爍,房間里煙霧繚繞。煙霧刺激著父親的咽喉,他嘶啞著嗓子在黑暗中大聲咳嗽,聲音像是從破碎的老銅鑼敲打出來的。父親的咳嗽聲混雜著床板的嘎吱聲,攪得阿臂無法入眠。他想起身去看看父親,姐姐阿藍拉住他說,阿臂你想出去找死是嗎?你不怕阿爸打你?
阿藍說的是實情。每到星期二、四、六這幾天,父親總是耷拉著長臉,一整天不會給任何人好臉色看。尤其是到了晚上,他的臉繃得緊緊的,仿佛輕輕一拍就能拍破的樣子。父親不找媽媽和阿炳叔叔的岔子,卻總是挑剔他和阿藍姐弟倆。他嫌阿臂不夠靈活,叫他拿東西總是磨磨蹭蹭,又嫌阿藍炒的菜放鹽太多菜太咸又浪費鹽。阿藍爭辯著說,只不過是放了一小點。父親生氣地把筷子一扔,氣呼呼地說,你頂什么嘴?我說咸就是咸。阿炳叔叔不說話。母親吉粉花見狀急忙拉開阿藍,小聲說,你爸心情不好,你就不要頂撞他了。
在鄉下農村,阿臂其實算得上聽話乖巧的孩子。雖然有時他也會像所有同齡的小男孩一樣調皮或者犯一些可以原諒的小錯誤。阿臂在家卻是很少惹大人生氣。阿炳叔叔總是親切地摸著他的頭,從兜里掏出糖或是餅干之類的小零食給他吃。阿臂每次接過這些食物之后總會禮貌地說,謝謝叔叔。阿炳叔叔微笑地看著他,這孩子!
九月是收割稻子的季節。金黃色的稻子沉甸甸地低下了頭。白天天熱氣溫高,村民們便等到太陽下山時去收割稻子。幾乎家家都是傾巢而出。阿臂的爸爸、媽媽還有阿炳叔叔也拿著鐮刀去割稻子。阿藍在家做晚飯,阿臂去給他們送水。他看到很多人從他們家的稻田邊經過,問的內容無非是些天熱吃飯喝水之類的問題。連阿臂也看得出他們無非是想和爸爸媽媽說話,甚至還有人與阿炳叔叔打招呼,這位客人你也來幫忙???還做得習慣嗎?阿炳叔叔也微笑著說,是啊,我也來學習了。母親吉粉花一個勁地催促著父親和阿炳叔叔,快點割吧,割到中間就沒有人再過來了。
很多小孩子也在田邊玩耍。夕陽像個紅球似的慢慢西沉,金黃的稻浪隨風起舞,無數收割的人們在田間勞作,稻田里是豐收祥和的景象。阿臂和小伙伴們在田野上奔來跑去,玩得不亦樂乎。汗水順著阿臂的額頭流了下來,他的黑發被汗水洇濕了,濕漉漉地耷在腦門上,更顯出眼睛的漆黑和明亮。
經過阿嫦家的稻田時,阿臂聽到阿嫦爸和阿嫦媽小聲議論,似乎是他們家的事情。阿臂的小耳朵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他豎起耳朵機警地偷聽他們的談話。阿嫦爸說,阿嫦媽,你說吉粉花他們晚上是三個人睡一張床呢還是輪流著換上下半夜?阿嫦媽說,肯定是抽簽決定誰是上半夜誰是下半夜吧?這樣才顯公平!阿嫦媽說這話的時候拿眼神詭異地瞟了瞟阿嫦爸,兩個人會心地低聲笑起來。稻田里的風像羽毛輕輕地卷過來,淹沒了阿嫦爸和阿嫦媽的低語。
阿臂用力地握住拳頭,他感到血液里的血非常煩燥,少年的自尊和受辱像兩把鋒利的刀片飛快地劃過他的心。一只剛抓到的螞蚱在他手心里用力地絕望掙扎。阿臂沒有放手。他感覺到螞蚱柔軟溫暖的身體,在他的手掌間漸漸變得無力和軟弱。阿臂松開手,螞蚱的尸體沉重地向下墜落,只留下一只鋸齒狀的大腿,無辜地沾在他手上。可憐的小螞蚱!阿臂的淚終于掉了下來。他含淚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坑,把小螞蚱的尸體輕輕地埋了進去。黃昏里的太陽已不再傾斜,陽光像一只蝴蝶一樣已經收斂了翅膀,慢慢隱去了它的光芒。遠山開始迷蒙,田野上傳來各家各戶的大人大聲吆喝著自家小孩回家的聲音。扁擔、繩子、鐮刀組成的豐收景象被黑暗漸漸包裹。阿臂聽到了母親吉粉花焦急地呼喚他回家的聲音。母親的聲音在田野的晚風中如一張單薄的紙片慢慢地被風吹來,顯得驚慌而凌亂。阿臂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地站起來,極不情愿地跟在大人們身后,樣子像極了一只無辜的被牽往集市上待估的羔羊?;氐郊野⑺{已經做好了晚飯,居然有他最愛吃的油炸豆腐。阿藍心疼弟弟,把油豆腐一塊一塊的撥到他的碗中。但阿臂吃得很慢,不一會兒他的碗中便堆滿了阿藍挾過來的油豆腐。阿臂觀察大人們的表情。母親吉粉花把菜挾到阿炳叔叔的碗中,嘴里說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但眼神卻是看著爸爸。阿臂明白她是說給爸爸聽的。母親明明是關心爸爸的,可為什么要讓另一個男人在他們家里生活呢?阿臂怎么也想不明白了。這個問題嚴重地阻擾著阿臂的食欲,他嘴里含著滿口的飯卻吞咽得很慢。
阿臂的異樣阿藍已看出來。晚上睡覺的時候阿藍小聲問阿臂,弟,你不舒服?阿藍用手試了一下阿臂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啊,你又沒發燒,怎么會無精打采的呢?阿臂說,姐,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老實告訴我。騙人是小狗。阿藍走過去關了房門輕聲說,好。你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訴你。阿臂說,姐,你說咱媽為什么要帶阿炳叔叔來咱家住呢?她不知道外面有人在說咱家的閑話嗎?阿藍像個小大人似地嘆了一口氣說,弟,這你就不懂了。你知不知爺爺臨死的時候為了治爺爺的病咱家欠了人家多少錢?三萬塊錢啦。咱家還不起,阿炳叔叔幫咱們還。所以他就在咱們家住下了。阿臂說,那他還要在咱家住多久啊,一年還是兩年?阿藍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啊。聽說他們是簽了合同的。我也不知道是多長時間。阿臂又問,那為什么要他幫咱家還債啊,爸爸和媽媽慢慢做不就能還了嗎?阿藍緊緊地捂了一下阿臂的被子,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臉對他說,這些是我們小孩子不懂的事了。睡覺吧,明天你還要上學呢?阿藍說完就滅了燈。阿臂終于沒有再問什么。帶著疑問阿臂很快就進入了睡夢中。在夢中他的世界依然是一場甜美無聲的黑白電影。阿嫦家的大花狗歡快地奔跑著,村頭的鳥兒無拘無束地唱著歌,而他自己則舉著一只高高的大網兜追隨著一只飛入草叢中翩翩起舞的大花蝴蝶……
第二天阿臂來到學校里,同桌是個個子矮小皮膚黝黑的小女孩。女孩有一張刻薄的嘴,兩片嘴唇就像兩張鋒利的刀片,每說一句話就像鋒利的刀片割過水果的一塊皮一樣。這天阿臂做數學作業時胳膊肘不小心跨過了桌上的三八線,同桌的女孩拿起塑料長尺毫不猶豫地打在阿臂的手臂上。突如其來的挨打令阿臂憤怒起來,你這個小三八婆,長大了嫁不出去,誰要是娶了你就倒了八輩子霉。矮個子女孩立刻譏諷地笑起來,冷笑著說,有比你媽偷人養漢更三八的嗎?我是嫁不出去,總比你媽吃飽了撐著養兩個男人好。阿臂的血往上涌來,他聽到了無數刀片從空中飛舞過來的聲音,打在他的胸口和皮膚上,非常疼痛。阿臂揮手打掉了矮個女孩課桌上的書本。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周圍的同學大笑起來,女孩的利嘴吐出的刀片仍然在空中飛舞,你這個不要臉的畜牲,你媽偷人養漢你也不覺得丟臉?
阿臂從老師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班上已經空無一人。他是男生,是他先動手打的女同學,所以受到老師訓斥的是他。訓斥的結果是阿臂被老師留堂,直到全班同學放學回家后他還得留在班上寫檢討。教室里空蕩蕩的,阿臂覺察到臉頰的疼痛。左臉頰上被女孩抓過的痕跡清晰深刻。兩道長長的指甲印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跡,囂張的兩道傷痕凌厲而孤單。阿臂在那一刻有非常想哭的感覺。他打開女生的抽屜,拿出其中一本書打開來,往里面狠狠地吐了幾口唾沫才把書合上。做完這一切后阿臂覺得依然不能解恨,他又拿出一摞書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幾腳才把那些書扔進抽屜。
阿臂回到家看到一家人陰沉地坐在飯桌前。飯菜都已經涼了,一家人卻沒有誰動筷子。見阿臂回來,阿藍連忙取下了他的書包掛到墻上。又輕輕地把阿臂拉到廚房。還疼嗎,弟?阿藍輕輕往阿臂的傷口上吹了幾口,又拿出小棉簽蘸了小麻油麻利地往阿臂傷口上輕輕地抹。阿臂爸爸拿了一根細長的枝條走進來在阿臂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抽了一下。阿臂爸爸說,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再和人家打架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看看我會給你吃什么果子。阿臂低下頭站到阿藍身后偷偷地瞟了一眼爸爸,一顆吊到嗓子眼的心終于平靜下來。不知為什么,自從阿炳叔叔來到他家后,阿臂發現爸爸變了很多,以前他是不會輕易對他們姐弟倆發脾氣的,更別說打人了。阿臂還記得那時他和村里的二狗打架,回到家后爸爸不僅沒批評他,還擺出非?;恼惺浇兴鯓舆€擊二狗。爸爸的樣子像一只餓得發慌卻找不到食物的猴子,逗得阿臂笑得前俯后仰??赡切┤兆酉翊迮缘暮铀?,一不小心就無聲無息流走了。阿臂是多么懷念那些童稚的時光啊,那些有趣活潑的好時光是一去再也不會復返了!如今的阿臂爸爸像一只容易發怒的動物,動不動就訓斥他們姐弟倆。阿臂在心里偷偷地怨恨爸爸:有本事就到大人面前熊去,在小孩子面前發脾氣是什么英雄好漢啊?
第二天的美術課,年輕的美術老師讓全班同學自由發揮,選擇自己最喜歡的人或物,想畫什么就畫什么。阿臂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畫什么。他還是一個孩子,不懂得什么是自己的追求和向往。阿臂咬著筆桿想了半天,眼前浮現的卻是媽媽和阿炳叔叔的臉。想起阿炳叔叔來到他們家后他遭受到同學們的譏笑和白眼,阿臂對阿炳叔叔就有了小小的恨意。潛意識中他十分渴望阿炳叔叔離開他們家,讓他回到從前那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中去。于是阿臂提筆就在白紙上畫下了一幅十分抽象的畫:三個大人——二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并排站在一起,中間的那個男人脖上套著一根繩子,左邊的男人和右邊的女人各執繩子的一端正拼命的拉著繩子。畫的右上角是一堆燃燒得正旺的火焰,因為用力過猛阿臂的筆尖劃破了白紙。畫的左上方則是一個撇嘴的太陽,太陽被染成了黑色。
最先看到阿臂畫的是同桌的女孩子。在阿臂畫完畫的那一刻,眼明手快的小女孩便伸手搶走了阿臂的畫。隨即女孩便大呼起來,快來看啊,阿臂畫的是他們家的三個大人吊膀子,哈哈,真有意思!阿臂伸手奪過自己的畫,搶奪中他的畫已被撕成兩半。握著手中留有半截火焰的殘破的紙,阿臂把剩余的紙撕成碎片扔進了廢紙簍。一些陰郁的血液緩緩流過他的血管。阿臂感覺到對多嘴女孩的仇恨變成一種物質在他的血液中蔓延開來。總有一天我會報復你。我要讓你知道我阿臂不是好欺負的。阿臂捏緊拳頭在心里對自己說。
沒有誰能懂這個十歲男孩的心里。他依然乖巧,依然安靜。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童稚卻已變形的心。對多事的同桌女孩,對父母,阿臂保持了一種奇異的從未有過的沉默。他不再多說話。阿臂遠遠地注視著他們的背影,隱約中一些哀傷的絕望像早春三月田野間的狗尾巴草輕輕地撞擊著他小小的心。
深夜,月明星稀。鄉村沉睡在甜美的夢境中。蟋蟀在田邊唱著小夜曲,星星在天空中閃著亮晶晶的眼睛,雞睜著大眼睛假寐,風在田野上空和房屋四周穿梭……風的聲音像一首優美的音樂,撩撥過阿臂的心。阿臂覺得他的心是一張琴弦,而風是一種奇怪的力量,有力地彈過他心臟的琴弦。每一陣風過,阿臂都能感覺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阿臂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澤。一種英雄的自豪感像火焰一樣燃燒著他的心。雨來、王二小、董存瑞、黃繼光……這些他知道的英雄仿佛從黑夜中涌來,一一從他面前無聲地走過。阿臂掀開被子輕輕跨過姐姐阿藍的身體。阿臂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出門。時值深秋,秋寒漸涼。阿臂感覺到自己的小手心因為緊張和激動滲出了一層粘乎乎的汗水。
穿過木材加工廠不遠處便能看到多嘴女孩的家。女孩的家很奇特地與本村隔絕了一段距離。這使她家在夜晚的寂靜中看上去像一座被遺棄很久的荒涼古堡,又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這些阿臂早在夏季就已摸得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阿臂知道她家后門處堆放著一堆由稻草砌成的高高的草垛。那些草垛柔軟而松動,阿臂從那里經過時還聞到了秸桿散發出的脈脈的清香。
風很大,劃亮第一根火柴投向稻草垛時,那根火柴只是閃爍了一瞬間的光亮便隱在了草堆中。阿臂不知道它去了哪里。阿臂從火柴盒里取出三根火柴同時點燃,但很快又被風吹滅。阿臂轉過身,似乎背部擋住了一些風。阿臂沒有數火柴的根數,他抓了一把一齊劃亮了它們。阿臂用手心護住它們的光芒慢慢地轉過身來。他捧著那束火焰,神態像母親吉粉花在神像前祭祀那樣虔誠。阿臂把微弱的火光輕輕放到草垛中。一陣風吹來,火苗旁邊的一些稻草迅速地燃燒起來。阿臂的心激動地跳到嗓子眼。終于點著了火,阿臂的興奮無以復加??旄邢聃r艷的火光燃遍他的全身。阿臂從來沒有這樣艷麗的感覺。風越吹越大,火苗很快就蔓延開來。明亮的火光照得阿臂睜不開眼?;鹗窃僖膊粫缌恕0⒈廴鐾染屯遗?。他從來沒有這樣激越地奔跑過。這是他生命中最浩蕩最快速的一次奔跑。阿臂的頭發在風中被風吹得四散開來,他的額頭已被汗水浸得濕透。
村莊依然安靜。阿藍依然睡得香甜。阿臂悄悄地鉆進被子,很快他就進入了夢鄉。因為疲勞他的夢也比往常來得快。在夢中,阿臂夢見了多嘴的矮個子同桌女孩,他驕傲地對她說,我再也不怕你罵我了,因為我有這個。阿臂揚了揚手臂,是一盒四寸見方的小火柴。火柴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四射地閃著光??墒嵌嘧斓呐⑦@一次卻奇怪地沒有出聲,只是憂傷地轉過身去……
早上阿臂被大人們的嘈雜聲吵醒。到處都是沸騰的人聲,到處都是雜沓的腳步。阿臂終于聽到他們的說話。議論的正是昨夜的放火事件。阿臂聽到有人說,真慘啊,木材加工廠那邊單獨的一家,昨夜失火了,全家都被燒死了,可真是滿門不幸啊,連個傳后的人也沒有了。
阿臂在被子里打了一個寒噤。一些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熱乎乎地流了下來。阿臂明白自己是尿床了。怎么會這樣的呢?他從沒有想過燒死多事的同桌和她全家,他起先只是想嚇唬她一下讓她以后不再罵他不再譏笑他爸爸媽媽,可是事情卻陰差陽錯地滑向不可預知的深淵,事態的嚴重和惡劣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圍,遠遠不是他十歲的身和心能控制得了的。要是人們發現是我放的火我該怎么辦呢?這個問題如利爪一樣緊緊抓住了阿臂的心,仿佛一只無形的巨手,要把他的心和腸子掏出來。阿臂感到自己害怕得喘不過氣來。他緊緊地用被子裹住了頭。
阿藍皺著眉頭踹了阿臂一腳。被子的濡濕已侵犯了她的領域。阿藍起身一邊麻利地拉被子一邊數落著阿臂:被子尿這么濕了還怎么睡?這么大的人還尿床你羞不羞?阿臂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感到自己是因為害怕已經喪失了說話的功能了。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阿臂依然背著書包走過鐵軌。他摸了摸鐵軌兩旁的黃槐樹,又親了親那些夾竹桃。阿臂把身體趴在鐵軌上傾聽鐵軌的聲音。沒有火車從遠方開過來,阿臂只能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從地面深處傳來,混亂而不清晰。
秋收時節已過,稻田邊往年干涸的儲水池今年不知怎么竟儲存了滿滿一池清亮的水。也許今年雨水豐足,村民們不再需要用水池的水,但他們仍然按照慣例儲滿了水。他們當然不會想到這池固化的水,會接納一個少年投射的飄忽的夢。
阿臂再次傾聽田野和天空的聲音。寂靜的大地容納了萬千動物細小微弱的聲音。天空中的云永遠那么悠閑,從不厭倦地變換著各種姿勢。田野里的莊稼綠油油地生長著,這南方的田野,一年四季總是充滿著無邊無際浩瀚無窮的綠,仿佛田野永遠都蓋著一張軟綿綿的綠毯子。云彩和莊稼讓阿臂感到平靜。他的害怕與驚恐在輕風綠野間得到平靜。
阿臂從書包里取出筆,又取出還未用完的語文家庭作業本,他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道:是我放的火。我害怕了。然后阿臂把書包整理好,掛在儲水池的一個角上。阿臂爬上高高的儲水池頂端,害怕的感覺已被誰從他身體輕輕地抽去。他睜大黑白明亮的眼睛打量著美麗的世界。一聲撲咚聲過后世界再次恢復平靜。
風從田野上空掠過。是很清涼憂傷的風。莊稼在風中點頭。野草在風中微笑。這是它們的秋天。它們知道,經過這個秋天,它們都將在季節里成熟,直至老去。
責任編輯 張艷茜
劉芬 女,湖北人,七十年代出生?,F居東莞,東莞市作家協會理事,東莞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作品》、《廣州文藝》、《黃河文學》、《山東文學》等刊物,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九月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