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圓圓在三十四凹開了一塊荒地。其實這塊地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荒地,以前這個山坡上的地好幾家都有份,后來方圓圓的父親在這里種地時,一腳踩空,滾到山谷里,摔死了。這個山坡上的地,也就被荒棄了。方圓圓回三十四凹后,就在這個山坡上平整了一塊地,那塊地的坡坎上有兩座墳?zāi)梗抢锫裨嶂母赣H和弟弟。方圓圓開荒的事,在三十四凹如風(fēng)一般地傳開了,這對三十四凹的人來說,無疑于夏天下冰雹,涼快歸涼快,卻爽得讓人莫名奇妙。這不,村委會專門為方圓圓開荒一事集體討論,討論來討論去,最終拿出了一個方案,那就是讓方圓圓給正在籌資的學(xué)校借幾萬塊錢,否則就沒收她開出來的這塊地。負(fù)責(zé)把村委會討論的結(jié)果通知方圓圓的人是她二叔,三十四凹里很有名的石匠,當(dāng)然現(xiàn)在沒有人再叫他石匠了,而稱他為方老板,也就是三十四凹村小學(xué)重建工程的包工頭兒。
方圓圓在那塊荒地里種上了花生。最后幾顆花生撒進(jìn)她挖下的小坑坑里去的時候,她揚(yáng)手擦了擦額前的汗,如印花紅一般的披肩隨著手肩的揚(yáng)動,如跳躍的火焰,又如夏天天那邊的火燒云,在山風(fēng)中飛舞,把三十四凹的春天繡成了鞋墊,牢牢地裹進(jìn)了方圓圓想要重新渴望的另一種生活。就在這當(dāng)口,她看到父親唯一的弟弟,二叔正往這塊荒地上爬來。
方圓圓站在荒地邊上看著向她走過來的二叔。夕陽把二叔的影子印到了方圓圓的腳下,方圓圓一抬腳就可以踩到二叔的腦袋,她習(xí)慣性地抬起了腳,準(zhǔn)備像小時候那樣去踩二叔的影子,這是小時候她和弟弟,還有小伙伴們愛玩的游戲,大人們不許他們玩自己的影子,他們總是避著大人,在陽光下彼此踩著各自的影子,大人們?nèi)缡蔷蛧樆K麄冋f:“影子是一個魂伴,踩了就會死得快。”方圓圓既相信大人們的話,也懷疑大人們的話。影子是一個人的伴,可不是魂伴,她踩過很多人的影子,死去的只有弟弟。
方圓圓的腳抬在半空時,二叔的聲音先響起來了:“圓圓,村委會讓我通知你,這地不屬于你,你不能種。”
“這地本來就是我家的。”方圓圓其實很想叫一聲二叔,張了幾次嘴,二叔兩個字就是吐不出來。她記憶中這塊地是她家的,她離開三十四凹的那一年還和父親弟弟一塊在這里種過花生,那年的花生大豐收了,弟弟給她信里這么說的,還給她郵寄過一個大包裹,里面裝著炒熟的花生。那一年她才十六歲。
“圓圓,讓二叔怎么說你好呢?你回來了,就應(yīng)該去找找村委會,買包把煙,在村委會散一圈,想種地的事很容易的。這下可好了,他們開會研究沒收你開出來的這塊地。”
“我要是一定要種這塊地呢?”方圓圓直視著她二叔。
“圓圓,你這是何苦呢?想吃花生,二叔家有的是,你何苦和村委會過不去呢?”二叔一口一個村委會,方圓圓記得她離開三十四凹的時候,二叔管村委會叫大隊,大隊從什么時候改成村委會的,方圓圓不得而知,就如她不知道她家的戶籍在鎮(zhèn)里派出所已經(jīng)被吊銷了一樣。十多年的歲月改變了太多的東西。就拿她自己來說吧,一晃蕩就成了三十四凹唯一沒嫁出去的老姑娘,回到三十四凹的時候,她沒有去任何一個鄰居家串門,也沒有去看望二叔。不過她現(xiàn)在有錢了,算不上三十四凹的首富,卻也是數(shù)二數(shù)三的有錢人了,她的衣著裝飾讓三十四凹女人們艷羨之極,有次她去河邊洗衣服,村里兩個她不怎么認(rèn)識的女孩子一直追著她問,身上的衣服在哪里買的,多少一件?她只是笑了笑說了一句:“這里買不到。”她沒有告訴女孩子,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品牌時裝,一件就得好幾千元,自從弟弟拒絕花她賺的錢后,她就過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生活,晚上她被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男人玩著,白天她卻花錢找男人陪她玩,直到她的身體磨損到了極致,她才有一種葉落歸根的念頭,才感覺自己真的老了。
“誰和村委會過不去了?我不就是種了一塊沒人要的地嗎?你看看,這邊,那邊,哪一塊荒地有人問?有人管?怎么輪到我種自家的地就犯法了?”方圓圓氣惱地指著那片被荒棄的地問二叔。
“圓圓,你在城里生活了這么多年,怎么道理還沒活明白呢?村里的地荒著也就是荒著,你出來種就不行,再說如今,你有的是錢,你種地做啥?”
“我喜歡種地。”
方圓圓丟下句話,就徑直往山下走。二叔趕上來拉了拉她,接著說:“圓圓,二叔有事和你商量,你要地,要菜園村委會都會給你,只是學(xué)校想趕在假期重建,村委會說想跟你借幾萬塊錢周轉(zhuǎn)一下,可以付你利息,怎么樣?”
“我的錢,臟。”穿著高跟鞋的方圓圓高一腳低一腳地下山,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整個人往一邊傾斜,她二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說:“圓圓,小心點,看看你這樣子,典型不是在農(nóng)村過日子的人。二叔過去對不住你,現(xiàn)在二叔向你賠不是,不管怎么樣,有錢總歸是好的,過日子舒坦。”
“錢與錢不一樣。”
二叔接過方圓圓的話說:“所有的錢都一個樣。再說,村委會借了你的錢,就不會虧待你的。”
方圓圓沒好氣地說:“村委會借錢,你操什么心?”她不明白,以前不拿正眼看她的二叔,今天這是怎么啦?讓方圓圓不明白的還有村委會的決定,三十四凹的地廢棄掉的很多,三十四凹里的青年大多在城里打工,沒幾個人愿意種地,她放著城里的日子不過,卻偏偏回三十四凹種地,也著實讓三十四凹人想不明白,都說她是錢賺多了,燒得慌。
二叔也沒計較方圓圓的態(tài)度,殷勤地說:“你二嬸煨了雞湯,二叔記得你小時候最饞這個,走,去我家吃飯。”方圓圓想回頭去看看二叔的表情,她忍住了。十年前,弟弟得了尿毒癥,她知道弟弟的病后,她正在南方的一家電器廠打工,一天干十多個小時活,除去吃住,沒有幾個錢,為了救弟弟,她千方百計籌集手術(shù)費,被逼走上了“三陪女”的道路。好不容易攢了兩萬元錢給家里匯去,可兩個月后,兩萬塊錢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那年春節(jié)時,她回到了三十四凹,迎接她的卻是父親和弟弟的兩座新墳,她把從城里帶回來的香蕉提到了二叔家里,二叔不在家,二叔的小兒子明明看到香蕉就沖過來叫:“大姐,我要吃,我要吃那個東西。”他搞不清楚方圓圓手里提的是什么。“明明,這是香蕉,來,吃吧,都是你的。”方圓圓剝了一個香蕉遞給明明,明明把香蕉塞進(jìn)嘴里的時候,二叔回來了,他像沒有看見方圓圓一樣,徑直走到明明身旁奪下了明明正在吃的香蕉罵他:“吃,就知道吃,這么臟的東西也吃,撐死你。”他把香蕉丟進(jìn)了屋子邊的糞坑里。
方圓圓什么都沒有再問。大年三十的那天,她離開了三十四凹。她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被三十四凹的人丟棄在他們視野看不到的天空里,可方圓圓怎么飄都沒有飄出這個如墳?zāi)挂话汩L在她夢境中的家鄉(xiāng)。十多年過去了,她賺的錢越來越多,有次去醫(yī)院檢查身體,醫(yī)生警告她的婦科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她沒事般地笑了笑,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她隨手將醫(yī)院的病歷單丟到了馬路邊的垃圾桶里,再次回到了三十四凹。
二
“二叔,錢,我不能借。你回吧。”方圓圓總算把二叔兩個字吐出來了。
方圓圓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洗了一把臉,就貓在土灶邊做飯,她剛把柴塞進(jìn)灶里的時候,二叔帶著村長來了,方圓圓禮節(jié)性地沖村長點了點頭,起身去泡茶,被村長攔住了,他指著一把椅子說:“圓圓,我們還是坐下來談問題吧。”方圓圓問他:“談什么問題?”村長習(xí)慣性地從口袋里去掏煙,二叔趕緊從座位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給他敬煙,村長點燃了一支煙,他狠勁地抽了一大口,才回答方圓圓的問話,“其實這個問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說是問題也還真是個問題,說不是問題,也還真不是問題。”他繞口令式地重復(fù)著問題兩個,把方圓圓弄得很糊涂,她對村長說,“你開門見山吧,這樣說話聽著讓人別扭。”
“圓圓,你怎么說話的?”二叔又教訓(xùn)她。
“二叔,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說?你教教我?我不就是種了一塊地嗎?而且村里也應(yīng)該分地給我種,是不是,村長?”
“如果你是村里的人,當(dāng)然該給你地種,但也不能隨便亂開荒。況且,你現(xiàn)在不是三十四凹的人,你家的戶籍從三十四凹里消掉了,你還不知道這回事吧?村里不可能再給你分土地,也就是說你已經(jīng)沒有租種土地的權(quán)利,念在你二叔的面子上,村里暫時不收回你開出來的那塊荒地,不過,村委會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周轉(zhuǎn)有困難,我代表村委會向你借幾萬塊錢,這是借條。”村長滅掉了手里的煙,把一張用打印機(jī)打印出來的借條遞給了方圓圓,她掃了幾眼打印出來的字體,嘲諷地說:“村委會還是很有錢嘛,一個借條都用高科技了?”
村長呵呵地干笑了兩聲說:“圓圓,我女婿在鎮(zhèn)里開了一家打字復(fù)印社,我昨天去鎮(zhèn)里,就順便讓他幫著打印了這張借條,看看,這打印出來的字,橫得平坦,捺得舒暢,多工整,就是比人手寫出來的字好看。”
二叔趕緊附和村長的話說:“那當(dāng)然,高科技就是好使。”
村長在二叔的馬屁中甚是得意,他對二叔搖頭晃腦地說:“這年頭有錢就是活換,我女婿說了,再干幾年就買輛私家車,跑跑運(yùn)輸,去縣城也風(fēng)光。”
二叔雞琢米式地點著頭說:“那是,那是。”
方圓圓盡管坐在自己家里,卻渾身不自在,她假裝熱水瓶里沒水,起身往廚房里走,被二叔叫住了,二叔說:“圓圓,別忙活了,你和村長一塊上我家吃飯吧,我出門的時候,你二娘正在做飯呢,雞湯也該煨爛了吧?村長,走吧。”二叔站了起來。方圓圓沒有挽留,而是順式說:“我種了一天的地,很累了,想休息。我就不去吃飯。”
“那借錢的事呢?”二叔問。
“我的錢,臟。”方圓圓面無表情地說。
村長狠狠地把那支沒抽完的煙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說:“我們走。”
三
方圓圓從鎮(zhèn)里的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很郁悶。正如村長所說,她已經(jīng)沒有資格在三十四凹種地,鎮(zhèn)里派出所沒有她家的戶籍存根,這是方圓圓自始至終沒有預(yù)料到的事,她以為回到三十四凹,就可以任意地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了,就可以安安靜靜地種點地,安度晚年。盡管她才三十多歲,對于干小姐這一行的人來說,已經(jīng)是老人了,已經(jīng)沒有再供開發(fā)的資源,回老家也算是最后的歸宿吧。方圓圓做好了老死在三十四凹的準(zhǔn)備,沒想到卻面臨著不被三十四凹接納的尷尬。
方圓圓帶著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情回到了三十四凹,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到了在埋葬父親和弟弟的那片坡地上有幾個人影在晃動,她加快了腳步,想走得近一點,看得清楚一些。那片坡地自從父親摔死后,已經(jīng)很少有人再去了。
等方圓圓趕到坡地上時,她終于看清楚了,是垸子里幾個討不起女人的光棍漢,家里窮得連幾塊錢的電費都付不起,當(dāng)然用三十四凹人的話來說,就是幾個半吊子,光湯苕。只要哪個女人稍微給一點點好處,他們就會賣力地幫著她們干活。方圓圓走近了才看到他們正在挖地,把她剛剛種下去的花生刨得一片狼藉,她沖著他們叫:“住手,快住手,誰讓你們這么干的?”這幾個人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繼續(xù)賣力地挖著地,每一鋤頭下去,都似乎挖在方圓圓的身上一樣,他們毀掉了她千辛萬苦平整出來的土地。
“你們都給我住手?”方圓圓沖到了其中一個人的面前,那是她家遠(yuǎn)房的一個叔叔,她父親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幫他家犁田,她父親是犁田的能手,犁田是很有講究的,稍稍不注意,田就容易犁花,不利于插秧。這些都是父親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告訴她的話。她沒有犁過田,理解不了父親的話,只是當(dāng)她開荒種地的時候,才理解父親曾經(jīng)說種地如繡花的道理,你糊弄土地,土地也會糊弄你。她伸手去搶這位遠(yuǎn)房叔叔的鋤頭,叔叔讓開了,她沒有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土堆里,她抱著自己的頭哭叫著說:“你們住手,你們?yōu)槭裁匆獨У粑业牡兀窟@是我家的地,這本來就是我家的地啊。”她反復(fù)說著那句:“這是我家的地。”幾個男人停止了手里的活,他們把鋤頭收了起來,遠(yuǎn)房的那位叔叔走到她身邊,把她從土堆里拉了起來,他說:“圓圓,別怪我們,是村長和你二叔讓我們這樣干的,他們付了我們每個人五塊錢的毀地費。”
方圓圓說:“我不怪你們,你們下山去吧。”幾個男人扛著鋤頭,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下山了,方圓圓走到父親和弟弟的墳邊,坐在墳前,任淚水一滴一滴地掉到土地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什么,多少年啦,她都沒有哭過,父親和弟弟死后,她開始無所牽掛地放縱自己,她把這些放縱的生活當(dāng)成了唯一樂趣,上帝給了她一張漂亮的臉蛋,給了她賺錢的資本,可給不了她想要的一個家。她想過嫁人,和一個男人相守著過一種簡單的日子,可是這么多年來,她沒找到一個可以不嫌棄她,一個可以給她家的男人。她回到了三十四凹,至少這里有她的家,有她應(yīng)該多陪陪的父親和弟弟,她只想種這塊地,陪著父親和弟弟多說說話,可這個簡單的愿望,也被村長和二叔毀掉了。她不是不肯借錢,而是沒辦法面對自己賺的這些錢,弟弟嫌她賺的錢臟,她自己也嫌她的錢臟,這樣的錢怎么可以建學(xué)校用呢?村長和二叔為什么就不明白她的心意呢?
方圓圓流干了十年來的所有眼淚。她從山上走下來的時候,直接去了二叔家里。二叔和二娘正坐在桌邊上吃飯。二娘先看到了她,二娘站了起來,二叔坐著沒動。二娘問了一句:“圓圓,吃飯嗎?”二叔沖著二娘吼叫:“人家如今有的是錢,吃香的喝辣的,要你扯什么閑淡。”
二娘端起桌上的碗,悶著頭吃飯,不敢再說話。方圓圓問:“二叔,我家的地是你叫人去挖的?”
“笑話。你家的地?哪塊地是你家的?你一走就是十多年,你給過家里音訊嗎?家里都當(dāng)你已經(jīng)死了呢。”二叔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指著方圓圓繼續(xù)說:“你如今有倆錢,就六親不認(rèn)了,你父親還是我送上山的,當(dāng)年的花銷都是我出的,你倒好,帶著那么多錢回家了,不指望你給誰幾個錢,借點還不行嗎?”
“二叔。”方圓圓想對二叔解釋,她的錢不能用在建立學(xué)校上面,她怎么面對哪些坐在教室里學(xué)習(xí)的孩子們,她又怎么面對那一雙雙應(yīng)該純潔的眼睛。她做不到。她可以給村里修路,修橋,可她不可以給村里建學(xué)校,她不能,她越不過自己內(nèi)心的那道坎。
“我不是你二叔,你滾吧。”
“二叔,我只問一句,我家的地是不是你和村長叫人挖的?”
“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你還反了不成?你出去,滾出去。”二叔從桌邊繞到了方圓圓站立的地方。
方圓圓轉(zhuǎn)身離開了二叔的家。她徑直去了村長家里。村長也正在吃飯,村長干脆就端著碗往外走,方圓圓攔住了村長,她問:“為什么要叫人挖我家的地?”
村長說:“圓圓,你不是三十四凹村的人,那也不是你家的地。我要吃飯了,你走吧。”就在這當(dāng)口,村長腰間的手機(jī)響起了“老婆,老婆我愛你的”的音樂,村長從腰身處取下手機(jī),看了一眼,按下了接聽鍵,手機(jī)傳出來的聲音很洪亮,隔著老遠(yuǎn),方圓圓都聽得見打電話人的是她二叔。二叔在電話里說廢荒地的事,村長用眼睛斜視著看了看方圓圓,把手機(jī)盡量往耳邊貼,他壓低了聲音,可方圓圓還是聽到了村長的話:“圓圓在我家里呢。”
“別理她,就是犯賤。狗坐橋子不受人抬的東西。”二叔的話,方圓圓還是聽見了。當(dāng)村長合上手機(jī)時,方圓圓已經(jīng)很生氣,她脫口而出,“我要去告你們。”
村長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告吧,你告吧。上北京去告,我也不怕。”
“好,你們等著。”方圓圓調(diào)頭就走,她甚至不愿再多看一眼村長那張甚是得意的笑臉。
四
方圓圓去縣城請了一名律師。律師姓王,方圓圓叫他王律師,王律師臉上架著一副很大的眼鏡,看上去很斯文,也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方圓圓對打官司一竅不通,她對王律師講了事情的來朧去脈,她問王律師:“像我這種情況,到底算不算三十四凹的人?”王律師拿看商品的眼睛在她的臉上掃了又掃,他說:“小事一樁。這個官司我包你打贏,現(xiàn)在我請你去喝杯咖啡吧。”
王律師把方圓圓帶進(jìn)了一家綠島咖啡屋,屋子里的光線柔和得讓人想入非非,方圓圓皺了一下眉,還是很大方地跟著王律師往里走,她沒少出入過這些地方,只是回到家鄉(xiāng),進(jìn)入這樣的地方時,竟有一種很本能的抵觸感,她盡量裝作很大方的樣子。王律師點了兩杯咖啡,話里話外都是夸方圓圓的美貌,方圓圓只是坐著笑著,安靜得像只木偶。
王律師把贊美的話說完后,也找不到該怎么往下進(jìn)行了,他拿不準(zhǔn)坐在他對面的那個漂亮女人到底在想什么,這在他的律師生涯中還從來沒遇到看不透的人呢。這個時候方圓圓站了起來說:“王律師,天色也不早了,我該回家去了。打官司的事,全靠你了。”說完,不等王律師說話,就逃跑般地離開了咖啡屋。
方圓圓第二次找到王律師的時候,王律師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他對方圓圓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對方圓圓說:“我調(diào)查過了,你的事還真的很麻煩呢,派出所沒有你家的戶籍存根,如果村里不出示相關(guān)證明,你就不是你們那個村的人了。他們不讓你開荒種地,也就站得住理。”
方圓圓一聽急了,說:“王律師,不管花多少錢,這個官司我一定要打贏。我家是土生土長的三十四凹人,很多村民都可以作證。”
王律師說:“關(guān)鍵是誰能夠站出來為你作證?你現(xiàn)在告的可是村長和你二叔,你想想,這樣的情況,誰還能為你作證?當(dāng)然,花點錢把你的戶籍恢復(fù),這個官司就好打了。”
方圓圓問:“多少錢?”
王律師伸出兩根手指頭。
方圓圓問:“兩千元嗎?”
王律師大笑:“如今這年頭,兩千塊錢吃頓飯都不夠,打場官司,你知道我要請多少人吃飯?疏通上上下下的關(guān)系。單說你這事牽扯到的單位吧,你們當(dāng)?shù)嘏沙鏊念I(lǐng)導(dǎo)我要請吧,政府一級的官員我也得打理一下吧,你自己算算兩千塊夠嗎?”
方圓圓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打官司不是什么人都打得起的。她狠了狠心說:“好,兩萬就兩萬吧。我希望這事盡快了結(jié)。”
王律師問:“你是付現(xiàn)金,還是支票?”
方圓圓說:“現(xiàn)金。你等著,我馬上去銀行取錢給你。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付完錢,希望事情盡快了結(jié)。”
方圓圓從律師事務(wù)所出來后,去了一家銀行,她取了兩萬塊錢,盡管這些錢來得很容易,可這么厚一扎給出去的時候,她還是覺得有些心痛,這些錢足夠在三十四凹那條小河上面架一座水泥制板的橋,冬天村里的人就不會再脫鞋去河哪邊種地。她其實想過,為三十四凹架這樣的橋,所有的錢她來出,可如今卻要和村長、二叔對簿公堂了。盡管她不情愿,可她只能通過法律手段得到她應(yīng)該得到的權(quán)利了。
帶著兩萬元錢的方圓圓再走進(jìn)律師事務(wù)所時,王律師正在和人打電話,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王律師說婊子這兩個字,等方圓圓走到他面前時,他馬上掛掉了電話,他沖方圓圓笑了笑說:“我已經(jīng)打電話約了你們鎮(zhèn)里派出所的所長,明天陪他去麗山水庫里釣魚,這樣的釣魚,說白了就等于在水池里抓魚一樣,抓多少都是我付錢。這年頭,官司不好打啊。”
方圓圓把二萬塊錢放在王律師桌上說:“王律師,你事多,慢忙。我走了。”
王律師目送著方圓圓的背影,抓起桌上的錢,數(shù)了又?jǐn)?shù),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了一句:“真是個傻逼。”
方圓圓狀告村長和二叔毀地一案在鎮(zhèn)里的法院公開審理。三十四凹這一下子像捅馬蜂窩般的熱鬧,方圓圓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的。開庭這天,三十四凹去了很多看熱鬧的人。村長的老婆,二娘都去了。村長和二叔站在被告席上,方圓圓講述了她回家種地的經(jīng)過,村長沒等方圓圓講完就大聲嚷:“不是她講的那樣,這個問題應(yīng)該是亂開荒的問題,對于亂開荒地,村里就有權(quán)制止。”
王律師站起來說話了,他說農(nóng)村土地承包法第六條規(guī)定:婦女與男子享有平等的權(quán)利。承包中應(yīng)當(dāng)保護(hù)婦女的合法權(quán)益,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剝奪、侵害婦女當(dāng)享有的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他說對于一個家在三十四凹外出打工的人來說,三十四凹沒有權(quán)利剝奪她家的土地使用權(quán),土地法頒布實施了這么多年,作為一村之長,這點基本的法律常識難道沒有嗎?
村長說:“方圓圓的戶口不在三十四凹,村里沒有義務(wù)分給她土地,她沒有經(jīng)過村里的允許,直接種下去的花生是不能作數(shù)的。”
方圓圓想說話,卻被王律師搶在前面了,他說:“請問村長,方圓圓祖祖輩輩是不是都在三十四凹生活?”
村長說:“是。”
王律師接著問:“既然如此,方圓圓家以前種過的土地就仍然歸方圓圓所有,她沒有亂開荒地。”
村長辯解說:“可方圓圓離開三十四凹十多年了,她家的戶籍早就消掉了。”
這個時候,派出所管戶籍的那位胖女人走了出來,方圓圓認(rèn)識她,就是上次她見過的那位。她向法官出示了方圓圓的戶籍存根。這一下子村長和二叔都傻眼了,他們倆傻瓜一樣站在被告席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方圓圓打贏了官司。法院判給村里賠償方圓圓起訴費誤工費土地毀掉等等費用共計四千元。而這筆錢由村長和二叔共同承擔(dān),這個結(jié)果出來后,公共席上一片嘩然,當(dāng)法官宣告退庭的時候,方圓圓走出了法院,村長的老婆和二娘沖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二娘罵她:“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小時候給你吃,給你喝,都喂狗了。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又不缺錢花,種那點花生做啥用呢?你這個沒良心的,誰讓你打官司的?幾萬塊給了一個外姓人,卻不肯借給村里建學(xué)校,你這個沒良心的。”
這時村長和二叔走了過來,各自拉著自己的女人離開了方圓圓,二叔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沖著方圓圓吐了一口濃痰,綠茸茸的。
方圓圓盯著這團(tuán)綠茸茸的東西,胃里迅速翻滾著,她想吐,卻什么也沒吐出來。
五
打贏官司的方圓圓重新在那塊荒地里種上了花生。村長和二叔為了小學(xué)重建設(shè)工程的資金和法院判給方圓圓的四千塊錢,兩個人沒日沒夜地住在林場里砍伐樹木。林場是村長承包的,原打算冬天再砍伐部分樹木變賣一些錢還給方圓圓,沒想到方圓圓不僅不肯借錢,還買通了律師打贏了這場官司,兩個人怎么想都難咽下這口氣,兩家的女人對方圓圓更是恨之入骨。方圓圓去河邊洗衣服,她們會故意把衣服槌得很重很重,水全濺到方圓圓身上,她們還指桑罵槐地說些無論是哪朝哪代都是戲子無義,婊子無情的話,弄得方圓圓每次洗衣服看到她們就繞道而行。方圓圓要是去井臺打水,遇到她們,她們就故意把木桶在井水里晃蕩來晃蕩去,十多年沒有挑過水的方圓圓總也打不滿水,她們就會在一邊嘲笑村里的王寡婦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方圓圓不管在哪里遇到她們總免不了被嘲弄一番,很多次方圓圓很想對她們解釋幾句為什么要打官司的理由,可每次話到嘴邊總被硬生生地咽了回來,她知道,她和她們這道人為的溝已經(jīng)很難愈越了。
早稻季節(jié),天氣還是帶著冬天的寒氣,河那邊的稻田村子里還有很多家都有份,每次見他們光著腳板過河的時候,方圓圓就在想,應(yīng)該在這河面上用水泥制板搭一座橋。她去找村長商量如何修橋的事,被村長擋在門外,村長說:“我們?nèi)陌嫉娜硕际琴v命,賤命的人受不起你修的橋,也住不起你建的房。”方圓圓知道,無論她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她沒有想到一場官司把她和三十四凹分隔得如此遙遠(yuǎn)。可她想為村里人做點什么的決心沒有改變,她去找遠(yuǎn)房的那位叔叔,叔叔滿口答應(yīng)請人修橋,方圓圓就去鎮(zhèn)里的水泥廠落實水泥制板,等她把水泥制板的價格運(yùn)輸?shù)日勍缀笤偃フ夷俏贿h(yuǎn)房的叔叔,可叔叔避而不見她,她去找另外幾個光棍漢,每個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著她。方圓圓想也許橋修好了,村里人會改變對她的看法,于是她一個人忙里忙外地張羅,人工都是她花兩倍的工錢從其他村里請來的,一座橋搭起來,方圓圓花掉了兩倍的價格,不過橋修起來的時候,方圓圓很開心,多少年這條給過她無限樂趣的小河,終于可以暢通無阻地自由往來了,那天橋搭起來時,還有幾個小孩子們蹦跳地在水泥制板上嬉鬧,可是橋搭起來的第二天,方圓圓發(fā)現(xiàn)橋上沒有一個人行走,就連頭天在橋上玩耍的小孩子們也不見了,村里的人對方圓圓搭起的這座橋視若無睹,方圓圓真正地被三十四凹遺忘了。
初夏的時候,方圓圓開出來的那塊荒地里的花生長勢很好,她鋤完草回家的時候,看到村里的人慌慌張張地抬著二叔往鎮(zhèn)里的醫(yī)院趕,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急忙丟下鋤頭跟著人群往鎮(zhèn)里趕,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后,二娘拉住一個醫(yī)生就跪下了,“求求你們,救救我男人。”二叔在林場砍樹的時候被樹木砸傷了,流血不止,二叔一直昏迷不醒。醫(yī)院要求交住院壓金,方圓圓走過去對醫(yī)生說:“讓他住下吧,我馬上送錢給你們。”
方圓圓去鎮(zhèn)里的銀行取錢,可等她把錢取出來的時候,二叔已經(jīng)醒過來了,二叔說什么也不肯住院,也不肯花方圓圓的錢。他指著方圓圓喊:“滾,我這輩子都不想看見你。滾,拿走你的臟錢,去收買律師吧。”
二叔被村里的人抬回了家。村長帶著人去深山里給二叔采回了草藥,由村里的老中醫(yī)為二叔醫(yī)治,半個月后,二叔可以下地走路了,可二叔跛了一條腿,他每天舉著拐杖在家和村里的學(xué)校之間來回奔走,拐杖撞擊地面的聲音每次都敲在方圓圓的心尖之上,疼痛如爬山虎一樣肆意地浸占方圓圓的內(nèi)心。
中秋節(jié)那天,村里的小學(xué)完工剪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去了學(xué)校,只有方圓圓孤零零地守在如墳?zāi)挂粯悠鄾龅睦显鹤永铩7綀A圓把那塊從荒地里采摘下來的花生洗干凈,在鍋里小心而又仔細(xì)地炒著,她想在晚上,月亮升上天的時候,送給父親和弟弟吃,她也想在晚上去陪他們,多少年來,她欠他們的。
月亮如銀盤一般照著方圓圓的時候,她去了父親和弟弟的墳?zāi)梗┲簧戆兹棺樱鞘撬u了花生后在鎮(zhèn)里買的一條白裙子,只花了三十塊錢,是她所有衣服中最便宜的一條裙子,她如從遠(yuǎn)古而來的仙姑,又如小時候大人們所說的女鬼,柔軟無骨地飄向了那塊她重新開墾的荒地,鮮血從她的手腕上一滴一滴地流淌在三十四凹的土地里。
第二天,村長扶著跛了一條腿的二叔沿著血跡爬到了方圓圓開出來的那塊荒地上,方圓圓靜悄悄地躺在荒地里,手里緊緊地握著一把炒熟的花生。
責(zé)任編輯 寇 揮
鄧元梅 1974年生于湖北紅安。現(xiàn)為武漢市簽約作家。已出版女人系列長篇小說:《禍水女人》、《請別這樣愛我》、《我是誰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