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正在表演太極拳,我坐在第一排領導席上,后面是階梯形的座位,所有觀眾都在我們身后。我的位子距舞臺大約不到十米的樣子。我是個近視眼,在這個距離,我覺得正好。我所說的正好是指我的視覺效果,我可以把她們的體形看得清楚,然而并不是對她們的面孔可以看到纖毫畢現(xiàn)。那些女人在音樂的伴奏下表演得十分投入,音樂是二胡笛子琵琶之類的東西,它們都是民族樂器,正好和太極功夫交相輝映。關于民樂我還是粗通的。恐怕沒有人知道我除了經(jīng)常在別人的報銷單上寫下我的名字的手,不僅在小小的竹笛孔上運指如飛,還可以拉出二胡曲《二泉映月》和小提琴曲《千年的鐵樹開了花》。我坐在這里看她們表演并非裝腔作勢,我才是真正的內行。但我是公司的領導,我的后面才是評委,他們在給節(jié)目打分,他們可以決定哪個節(jié)目能拿一等獎或者壓根和得獎不沾邊。其實,不是我小瞧她們,在我熟練地玩弄那些民樂的時候,他們恐怕還不認得那些玩意兒呢。
這是夕陽紅文藝演出,每年的九月,在重陽節(jié)快來的時候,公司總會把這些老人召集起來,讓他們在平時只有年輕人現(xiàn)身的舞臺展示風采。說到風采,他們的確稱得上具有風采的,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會有不同的風采。這些老人的沉穩(wěn)和從容,還有他們的滿頭銀絲,都是獨特的風采和神韻。他們唱歌,跳舞,年輕人演什么他們就來什么。你看這太極拳,年輕人恐怕還玩不轉呢。不過,如今這些所謂的老年人的年齡并不大,大的七十來歲,小的四十歲不到,整整一代人的差別。所以,有的看上去老態(tài)龍鐘,有的倒像風韻猶存的少婦。可不是嗎,女的四十歲就可以內退了。
帶著這個想法,我在那些人當中比較著,看看哪個身材好一些,臉盤看不清,但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這時,我看見了她。我不覺一愣,心里有個什么東西跳了出來,有些模糊,慢慢地,一個形象在我的腦海里逐漸清晰起來。她成了老年啦?我一算,還真是的,二十五年過去了,她差不多四十好幾了,如果辦了內退,她自然就加入了退休工人行列。此后,我的眼睛像追光燈一樣沒有離開過她,她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一點,她仍然在全神貫注地表演著,一招一勢是那樣的穩(wěn)健,規(guī)范,她專注,投入,我的心卻有點亂了。
二十五年前,我初中畢業(yè)后,每天跟著父親在地里干活,有空就寫寫畫畫,再不就對著月亮吹笛子,我這兩樣技能都是小時候從我們大院的一位姓周的兄長那里學來的。他教我畫畫,教我吹笛子,我也喜歡,就一直沒有放下。我吹笛子和畫畫,都是一種打發(fā)寂寞的方式,在農村,像我這樣的人自然會有懷才不遇的感覺。正在我為前途擔憂的時候,四月下旬的一天,一個招工的機會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有幸來到了謝橋礦,在采煤二隊當了一名采煤工。作為一名農村青年,我對新的生活充滿了憧憬。生活也格外垂青我,剛到單身宿舍的時候,屋里幾個工友按規(guī)定正在讀報,我放下行李,他們幫我鋪床,從行李卷里掉下一根竹笛,同屋的一個工友驚喜萬分,他問我,你會吹笛子?我點點頭。有人不相信,讓我吹一段,我就吹了一段當時比較流行的曲子《揚鞭催馬運糧忙》,那位工友急忙去告訴隊長,那個報信的回來說,隊長讓我立馬去一趟,我去找隊長,隊長又讓我吹笛子。我已經(jīng)從其他工友那里知道了成立宣傳隊的事情,我想,隊長又不懂,他讓我吹不過想證實一下。所以我只吹了一段,果然,他讓我打住,說,來得正好,咱隊也有人才啊。他撥通了一個電話,然后對我說,你去宣傳隊報到吧。好好干。他像大領導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我去工會文化樓,離老遠就聽見那里傳來二胡小提琴的聲音,還有人在練嗓子。我去的時候,宣傳隊的齊師傅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我了。房間里很多人,都是一些青年人,其中有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兒,她好像是個小頭目。齊師傅讓我當場吹一段,想試試我的活。也許是那個女孩子在場的原因,激發(fā)了我的表現(xiàn)欲,這回我沒有吹《揚鞭催馬運糧忙》,而是吹了一支難度更大的《塞上鐵騎》。和隊長一樣,他在我剛吹了一小段的時候也讓我打住了。只不過他比隊長內行,他讓我打住的意思是說,這么高的水平還用再聽下去嗎?從他的臉上我可以看出他對我相當滿意,那個女小頭目也滿臉堆笑,我放心了。齊師傅讓我留下來參加排練,還有半個月就要演出了。
女孩姓白,叫白菊,在工會負責宣傳。那些天,我每天去文化樓排練,想和白菊呆在一起,根本不想回到隊里去了。我好像就是工會的一員了。直到一天隊長打電話找我時我才醒悟過來。我趕到隊里,原來,隊長不知從誰那里聽說我會畫畫,就讓我出一期黑板報,說礦里在進行黑板報評比。我剛參加工作,想表現(xiàn)好一點,就加班加點出了一期。我寫美術字、畫刊頭畫的時候,周圍站著許多工友,我的耳朵里充滿了贊美之詞,那些話都很樸實,如“咱隊的黑板報這回是蓋了帽啦!”“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厲害!”“這家伙在咱隊電線桿當筷子使,屈材嘍!”我喜歡聽這種話,它讓我的發(fā)揮更加出色。所有文章都是從報刊上精選的,并且一個字一個字地工工整整地抄完了。
那次黑板報評比,我們隊當仁不讓地拿了一等獎。這一下讓采煤二隊出了名,我也出了名。我在宣傳隊的時候,工會副主席還向我打聽過這件事,總之,我那時的感覺好極了。不久后的演出更是讓我大出風頭。我還和拉二胡的小李、彈揚琴的小孟一起演奏了民樂合奏《喜洋洋》,贏得滿堂喝采。
五月一日的演出結束后,我立刻回到了隊里。隊長不讓我下井了,讓我干辦事員,記記臺帳,寫寫報道,有時也出黑板報。我成了隊里的秀才,受人尊重。然而,我快樂不起來。我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演出結束了,一下子從熱鬧的文化樓回到清冷的隊里,我一時難以適應,空虛得要命。睡在單宿的床上,我腦海里全是白菊的音容笑貌。說是音容笑貌,但很模糊,因為演出離開文化樓后,我再也沒有去過工會,也沒有理由去。白菊好像從我的生活里一下子消失了,我甚至忘記了她的模樣。這讓我很著急,我想立刻見到她,想找回她的模樣。我在白菊下班的路上等她,終于等到了她。但是她和另一個女孩兒在一起,我們只是匆匆打了個招呼。我總算又把她找回來了,晚上睡在床上,我的眼前似乎有了一個更清晰的影像,讓我大受安慰。
空閑的時候,我就去找小李,去聽他拉二胡。他家離我家不遠,幾里路,可是卻是另一個縣。他老婆帶著孩子,和他住在最北邊的一幢樓的一間十平米的屋里。他是跟一個瞎子學的二胡,開始是瞎拉,后來又到縣劇團里拜了一位老師,才開始正規(guī)訓練。他常拉的曲目有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良宵》、《聽松》,還有《賽馬》、《江河水》、《豫北敘事曲》等,我喜歡聽他拉悲傷的曲子,聽著聽著就想落淚的那種,把自己感動得不行。我后來也跟著他學會了拉二胡。我們還把小孟找來,一起演奏《馬蘭花開》、《步步高》等,那時,謝橋礦工房最北邊那幢樓經(jīng)常可以聽到這樣的音樂在繚繞。
我就在這樣日復一日地打發(fā)著我的寂寞。掐指算計著,再過四個月就到國慶節(jié)了,排練要提前一個月抽人,那樣,最多再過三個月我就可以和白菊在一起了。我盼著那一天快點來到。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和白菊接觸的好機會大大地提前到來了。礦工會要去蘇州買一些樂器,因為我內行,便讓我陪白菊去。我一聽隊長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簡直要蹦起來了。我克制著自己的激動,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才笑出了聲。我想,我有機會是老天爺給我的,我更相信是白菊推薦了我。白菊給我打來電話,說票已經(jīng)訂好了,臨走的頭天晚上,她告訴我第二天早晨六點準時在文化樓坐車,有車送我們去市里。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覺,半夜了,還在床上烙餅似的翻來翻去,也困,困極了,可就是睡不著,滿腦子都是白菊。才睡著,就被一陣砸門聲驚醒,我才知道已經(jīng)是次日六點多了。管宿舍的老趙對睡眼惺松的我說,你睡得像個死人!還不快點兒,白菊等你等急啦!他說完,還吃吃地笑了,是那種壓抑不住的笑。我立刻來了精神……
白菊的家在蘇州,她這次要回家一趟。在車上,證實了我的猜測,是她向主席建議讓我陪她出來的,我很感激。她說,你為我們出了力,我們應該獎勵你,給你一次出差旅游的機會。她用“你們”和“我們”把我和她分開了,但我還是很開心,因為我們倆一起了。她愿意和我一起出來,這起碼說明一點:她對我印象不錯。
我那時不懂什么交際,對如何討好女孩子更是沒有經(jīng)驗,一個農村來的青年,在那個年代,還能怎么樣?也許是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昏了頭腦,也許是對白菊的敬畏感,讓我有些縮手縮腳,生怕讓她不高興,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就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了。在火車上,我們對面的一對青年男女有一些親昵的動作,我和白菊裝著看不見,但是,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紅了。
一路上,白菊顯得很高興,她帶著水果,洗好放在塑料袋里,拿出來給我吃。到了吃飯的時候,她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了烙饃和咸鴨蛋,是她頭天在食堂買的。我不禁感嘆,她真是個細心人。在蘇州下車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了,白菊帶著我坐上了公共汽車,下車后,又走了一段路,就到她家了。
白菊的母親那時也就四十來歲,給人和藹可親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種疑惑,可能是對我的身份有些拿不準。果然,我聽見她和白菊在屋里小聲嘀咕,白菊說她媽,你瞎說什么呀?她們用蘇州方言交談,但我還是聽懂了,并且聽出了白菊話里那種撒驕的味道,心里很受用呢。
晚飯我們簡單吃了一點,我洗了澡,和白菊家人一起看電視,白菊的父母和我聊了我一會兒便進屋了,我和白菊在客廳里一邊吃著水果,一邊看電視。白菊在家里穿上一身睡衣,把頭發(fā)披了下來,這副樣子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呈現(xiàn)了她的另一種美,讓我感到了一種家常的親切,好像我和她成了一家人。晚上都早早地休息了,我睡到床上后,白菊還來過我房間,檢查了一下窗戶,交待了一些事項,然后道了晚安才離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那件睡衣把她的身材勾勒得十分動人,她的腰看上去很細,臀部豐滿,那件短褲依稀可辨,讓我怦然心動。我真想握住她的手,擁她入懷,可是……她突然轉過身來。我的目光又與她的相遇,她莞爾一笑,帶上房門。
黑暗籠罩了整個房間,白菊消失在我的眼前。
也許舟車勞頓,我一夜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們去買樂器,很順利。第三天,白菊帶我去了虎丘塔、寒山寺。那些景點我真不敢恭維。虎丘塔已經(jīng)有些傾斜了,用上了一些鐵絲,讓人望而生畏。寒山寺就巴掌那么點大,沒什么看頭。也許當時我的心不在那些景點上,我一直在腦子里做思想斗爭,我該怎么辦?白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對我有沒有那個意思?我全然不知,所以困惑,茫然,還伴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痛苦。看她的樣子,對我有好感,但還不足以確認那是愛情。有時我會產生一種輕飄飄的感覺,似乎白菊已是我囊中之物,非我莫屬;有時又覺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是那種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人。有時我想,她憑什么愛我?想到這個問題,我的心就會變得冰涼。
在蘇州的那幾日,我就是在這種彷徨和迷茫中度過的,幸福和痛苦一起向我撲來,讓我無比快樂又心亂如麻。
從蘇州回來,我照常上班,日子恢復了平靜。一天,隊里有位工友問我是不是和白菊在談戀愛,我想否認,又覺得沒有必要否認,就采取了一種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一天,班長讓我接電話,說是白菊打來的。我興沖沖地跑過去接電話,里面?zhèn)鱽砹税拙諔嵟穆曇簦肛熚业教幧⒉贾{言,把根本沒影兒的事說成了有鼻子有眼的事實。我沒有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手拿話筒,嘴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額頭直冒汗。白菊還在電話里哭了,她的哭聲讓我心如刀割,可我連一個安慰的字眼都沒有給她。也許我這種態(tài)度增添了她的誤解,她更加生氣了,最后,她說了一句“你撒泡尿照照鏡子吧!”然后電話里就傳來了忙音。我想象她一定是非常氣憤地把電話使勁地扣在了機座上。
先是震驚,后是困惑,然后是傷感、委屈,最后,我也生氣了。我為什么沒有生氣的權力呢?她憑什么這樣對待我?從蘇州回來才幾天?她的變化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我是無辜的,我想打電話向她解釋,可又覺得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這種事情越解釋越弄不明白。我賭氣再也不去工會排練了,我要用這種方式捍衛(wèi)我的尊嚴,告訴人們,我也不是誰都可以欺負的。白菊不是在工會負責嗎?我不去排練就等于拆她的臺,少了我的笛子,那個樂隊就會死氣沉沉。我的缺席讓那些新買的樂器派不上任何用場,想想我都要笑出聲來。我甚至想到了白菊打電話來向我道歉,求我繼續(xù)參加排練,她在電話里說,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喲。這時,我的倔脾氣上來了,我不去,直到后來她在電話里哭了,我才答應了。這時候,我盼著國慶節(jié)的到來,再也不是希望與白菊相聚了,而是等待著一個謎團的被解開,等待著報復的快意早日到來。
可是,直到九月十號,工會還沒有打電話給我們隊長說抽我去排練的事兒。我徹底絕望了,難道不演節(jié)目了?我轉到文化樓去打探情況,遠遠地就聽到了唱歌和一些樂器的聲音,我在那亂糟糟的聲音中聽到了笛子的“細嗓門兒”原來,那處聲音有些躲躲閃閃,完全是怯生生的感覺,我冷笑了。他們根本就沒打算找我,寧愿找一個蹩腳的家伙濫竽充數(shù)。隨他去吧,有好看了。
國慶那天的演出我壓根就沒去看,我和幾個哥們兒在礦門口的小酒店里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劃拳,老板娘李蓮香像老婆似的侍侯我們,她的鼓鼓的奶子,她圓滾滾的屁股成了我們最好的下酒菜。也就是在酒桌上,我聽說白菊喜歡上了機關的一個小白臉,那人的父親是個礦領導。我喝了個酩酊大醉,被工友架回了宿舍。聽同屋的工友說,我吐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我就向隊長提出要求,我要下井。我覺得如果在隊里繼續(xù)干辦事員,我可能會消沉下去。現(xiàn)在想想,那的確是一個英明的決定,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是如何有那種果敢精神和預見性的。那個生不如死的夜晚徹底改變了我的觀念。我不怕苦,不怕累,從農村出來的人,什么苦累沒有吃過?再說,我年紀輕輕的,不出力干什么?我成天和工友們下井作業(yè),上井后,弄幾個菜,喝幾瓶酒,睡個塌實覺,那種感覺還真不錯。我有文化,所以對業(yè)務我也開始鉆研,虛心學習實踐經(jīng)驗,晚上自己啃書本,還報名自學大專。沒過多久,我就當上了班長,班長不算什么,我很清楚,但這是一個必要的臺階。有了這個臺階,我才可以站到更高的位置。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來,原來我認為離開白菊我一切都完了,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這樣,相反,離開她反倒成全了我。當了班長以后,我天天想的是隊里的事,生產上的事兒。歇班時,我就和大伙一起玩,喝酒,我盡可能讓自己變得粗魯一些,像一名采煤隊的隊長。當然,學習的事我一直沒有放松,如果想再上一步,不學習肯定不行,我不能像那些沒文化的礦工,沒有任何奔頭,只想到月底拿錢,呆在采煤二隊一直到退休,我的目標像我的胃口一樣越來越大。
單位里有個小青年,姓馬,小馬是新分來的大學生,隊長讓他當了辦事員。小馬會寫報道,經(jīng)常在我們剛創(chuàng)刊的礦工報上發(fā)表豆腐塊。我鼓勵他多寫稿件,有的時候我還親自審閱他的稿件,動筆幫他改一下。他還行,很快就上路了。我說的上路,不光指他的文字功夫,更重要的是說他這個人的腦子會來事兒,懂我的意思。他寫采煤二隊,寫隊長,寫書記,也寫了我。寫我的那篇文章他在送宣傳科前讓我過目,我提出了幾點修改意見,即不張揚,又不保守,這小子連說“佩服”,我有些不悅,像被人看破了似的,我想,他精明得有些過頭了。
不久,井下出了一起事故,井下皮帶著火了,濃煙滾滾,幸虧我發(fā)現(xiàn)得早,讓弟兄們戴上自救器,指揮人馬迅速撤離。當時井下混亂不堪,人都慌了,不知所措。我責無旁貸地擔當了指揮,帶著大伙,選擇了一條正確的路線往井口奔去。我?guī)Я宋迨鍌€人出來,那起事故還是犧牲了兩名工友,他們跑錯了路線,救護隊員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尸體。這起事故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極其不幸的,但它卻給我?guī)砹嗣\的轉變。由于我的突出表現(xiàn),把事故的損失減少到了最低限度,礦上對我進行了表彰,工會為我記個人二等功。礦長對我格外感激,我知道,是我保住了他頭上的烏紗帽。不久,隊里讓我去北京參加煤炭干部管理學院的學習,半年后,我回來就被提拔為采煤二隊副隊長,三個月后我就成了隊長。礦務局領導來,我在隊里建立和完善了各項規(guī)章制度,還實行了先進的管理方法,并且進行了安全文化建設的初步嘗試,在隊會議室拉起了標語,在門前立了一些宣傳牌(這后來被稱作形象視覺識別系統(tǒng)),營造了濃厚的氛圍。我還寫了幾篇安全文化建設方面的論文,經(jīng)過小馬潤色后,在報上發(fā)表了。在煤礦,安全是天,尤其是領導干部的天,把安全搞好了,你的仕途之路就走得順溜了。這是上次那起皮帶著火事故給我最大的教育。只要把安全搞好了,你就有了資本。一死人,你干得再好,說得天花亂墜,反而自取其辱。我從井下帶出五十多人,這就是最大的功勞。
小馬很敏感,立刻動筆寫了報道,不久,公司黨委宣傳部親自派人來采煤二隊取經(jīng)。當年,安全文化建設推進會就在謝橋礦召開,我在會上做了經(jīng)驗交流。年底,我被評為公司勞模,接著又被評為省勞模,省五一獎章獲得者。一天,小馬請來了報社的幾位記者,在礦來賓餐廳,我和書記陪他們吃飯,還有礦宣傳科的幾位,我向他們敬酒,說好話,把他們弄得飄飄乎乎的。然后從礦里要了車送他們回中心區(qū),每人一件禮品,小馬和宣傳科的同志帶他們去歌廳唱歌,據(jù)說玩得很開心。后來,我看到報上有采煤二隊的系列報道,都是記者和小馬合作的,比較全面地宣傳了我們。到底是記者,寫得真不錯。一次,和其他幾個礦的隊長遇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說謝橋礦是個出經(jīng)驗的地方,一套一套的。我笑笑,不置可否。
不久,就有消息傳到我的耳朵里,白菊被那個干部公子甩了。那不是活該嗎?這一步我已經(jīng)料到了。聽說了這件事后,我心里只難過了一小會兒,接下來竟是一種說不出的痛快。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所謂進步,從一開始就是有動力的,這種動力就來自于白菊本人,一直與她有關。她傷我傷得太重。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的那句話:“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和她分開后,有一次我真的撒過一泡尿,想看看能不能看清我自己的面孔,結果是,能看見人影,但看不清面孔。有人說,知恥而后勇,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得感謝白菊,是她讓我有了上進的力量。可是,時過境遷,我再也不愿意想這些昔日舊情了。仕途的一帆風順,讓我把目光放得更長更遠,相比之下,兒女情長顯得微不足道了。再說,我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結婚的事情已經(jīng)提到議事日程。她是公司中學的一名高中語文老師,上海師大畢業(yè),不嫌棄我這個從農村來的礦工,我沒有什么好說的。房子還沒有買,中心區(qū)一批住宅落成,名額分到各個單位,分房方案還在制定中。
公司領導經(jīng)常來礦上調研,深入下井解決問題,只要來謝橋礦,必到采煤二隊,我就得陪他們開會或下井。老總對我們隊的工作很滿意,對我本人也流露出欣賞的神態(tài),盡管不明顯,但我仍能感受得到。這年八月,礦領導調整時,我被任命為安監(jiān)站站長,副處級。這時,住房方案也出臺了,我在中心區(qū)買了一套120平米的住房,只等女友放暑假結婚。
在我任職其間,謝橋礦每年都完成公司下達的各項經(jīng)濟技術指標,最重要的是,從未出過事故。公司共有七對礦井,三年里,都有人身傷亡事故發(fā)生,只有謝橋礦平安無事。隨著資本的積累,我三年后當上了副礦長。一年后,礦長到公司當副總,我坐上礦長的交椅。又過了一年,公司那位副總調北京任職,我接替了他的位置……一晃二十五年過去,我從一個小青年,已經(jīng)步入事業(yè)輝煌的頂點,也無奈地進入了生命的秋天。
掌聲響起來,我也使勁鼓掌。我抬頭看了一下前方的電視屏幕,里面給了白菊一個特寫鏡頭,是她。由于是近景,化妝過的她顯得很年輕,歲月似乎并沒有帶給她多少滄桑感,她好像越活越年輕了。我與身邊的副總老馮交流,我說這個節(jié)目太棒啦,又問他怎么看,老馮連聲說不錯,很見功夫!我想以此來影響評委們,讓白菊這個節(jié)目拿到獎牌。身邊的那位老馮把頭歪過來,對我說,那個女的,那個年輕的,你知道她是誰的老婆嗎?誰的老婆?我很關心這個問題。他說,就是李莊礦多種經(jīng)營那個王老二。哦,我知道了。我說。王老二多年前就停薪留職了,聽說發(fā)了。白菊嫁給他,我還真不知道。老大嫁作商人婦,還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怎么嫁給了王老二呢?生活真是讓人匪夷所思。老馮是從外面才調來的,他居然比我還清楚白菊的事情,看他的樣子,好像不知道我和白菊的事兒。這些年,隨著歲月的推移和人事的變動,知情者越來越少。我想,我不知道白菊的情況,但她一定知道我,因為我成了公司領導,我在明處,但我不知道她對過去的事怎樣看?
主持人宣布獲獎名單,二等獎共有兩個,白菊她們的節(jié)目是其中之一,正好是我和老馮上去頒獎。我們走上舞臺時,老馮讓我在前面,我便決定為白菊頒獎,心里多少有些緊張。我穩(wěn)了穩(wěn)情緒,大步朝白菊走去,握住了她的手,我的眼睛盯著她,只見她的眼里有淚光閃爍,臉上卻洋溢著迷人的微笑!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悄聲地對她說,別這樣啊,你很美,還像當年那樣。真的。她點點頭,還是笑。她的手柔弱無骨,有些顫抖。二十五年前,在姑蘇城里的那個房間里,在那個晚上,我多想握住這雙手啊,可是我不敢,這一晃就是二十五年,我們都老了……禮儀小姐站在身邊,眾目睽睽之下,由不得我感慨,我趕緊把證書從禮儀小姐手里接過來,遞給白菊。我說:“祝賀你!”她說:“謝謝!”然后,她舉起證書向觀眾示意,我站在她身邊,鼓掌。此時,音樂和掌聲混在一起,在大廳里回響,在強烈燈光的照射下,我覺得眼前有些恍惚……
責任編輯 張艷茜
白丁 男,1960年出生,江蘇鎮(zhèn)江人。1990年開始創(chuàng)作,迄今在《江南》、《小說界》、《雨花》、《北京文學》、《西湖》、《長江文藝》、《青海湖》、《陽光》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文學評論60余篇。曾獲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芳草文學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短篇小說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蟬蛻》、散文隨筆集《我的太陽》和小說集《無法開啟的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